叶落归根(短篇小说)
2023-11-05马昌华
马昌华
一
说实在的,云姑从一开始便不喜欢石老元。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也指不出石老元的什么不是来。虽说人长得不怎么英气,甚至还有点大舌头,常常被人善意地取笑,可上山打猎,下田把犁,门门活路也算得上是一把好脚子。若论家事功夫,整个云岩寨还真没几个后生能比得了。
关键是人还有点小殷勤,虽然舌头有点大,嘴巴却像搽了蜂糖,甜得腻。
蛮会来事的石老元,深得寨上姑娘们的青睐,成了不少人心中理想的汉子,老惦着要是与石老元好上,这辈子可遂了意了。可是,一个穷字让姑娘们蠢蠢欲动的心又收敛了,只好带着遗憾退避三舍。
很会来事的石老元,偏偏看上了并不喜欢自己的云姑。
“云姑,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可好看了,我陪你去摘花玩吧?”石老元热情相邀。
“我为什么要你陪?不去!”云姑鼻子翘得老高,眼睛都不瞟一下石老元。
热脸贴上冷屁股,石老元讨了个没趣。
但石老元没有泄气,云姑的脸蛋跟映山红一般,又美丽又甜蜜,早把自己倾倒了。
“云姑,河里的鱼儿膘肥了,我们一起去捞鱼吧?”石老元倚在门口,满脸期待地看着忙这忙那的云姑。
“没空,不去,哪个愿和你去,你找哪个去呗!”
云姑的话比钩藤上的刺还扎心。
可是遭了拒绝的石老元并没有气馁,一而再再而三,一有机会,照样满怀希望地与云姑套着近乎。
并非自己无赖厚脸皮,石老元心中多少存着些理所当然的底气。
云姑是家里的独女,虽然算不得寨里的寨花,不过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又顾家,也是后生们中意的对象。
阿爸对云姑的婚事早有盘算,选婿的要求还挺高的,别的不论,前提得是倒插门。
云姑不能嫁到别人家去,替人家传宗接代,得为他杨家续香火。
寨子里的后生们,看上云姑的不少,却被这个倒插门的要求给难住了,自己家的香火也得续啊!
“云姑,这辈子只能在梦里与你同床共枕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一定去你家倒插门!”
暗恋云姑的小伙子们,只得酸酸地将美好的愿望留待不可预料的下辈子。
别人不愿倒插门,石老元却很乐意!
石老元的阿爸阿妈死得早,就他一个人过日子,家里穷得只剩下身上这一把子力气,要讨个婆娘进自己的家里来,怕是比登天还难。他知道寨上也有不少姑娘并不讨厌自己,可是,以自己的条件,拿什么娶人家呢?
思来想去,还是倒插门的云姑家最实在。
“续谁的香火都是续,生下的儿女,还不都得管自己叫阿爸!”石老元倒是想得很开。
关键是自己对云姑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云姑对自己不冷不热,是她的事,有云姑的阿爸支持就行。他曾亲自上门试探过云姑阿爸的口风,云姑阿爸可是当着自己的面点头应承了的。自古以来,寨上哪个人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要是你小子愿意,明年春上就让你们圆了房,好做一家人。”
那回,在与石老元一道吃着自己的糯米酒的时候,云姑的阿爸趁着酒兴,坦白许诺了。这个许诺让喜出望外的石老元兴奋了好久好久,一连几个夜晚睡不着觉。
“是块冰坨坨,日子长了也能捂得化的!”
拿到了云姑阿爸的尚方宝剑,石老元算是吃了定心丸,每每在云姑面前碰了钉子,便会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云姑阿爸在一次上山采药时不慎跌下了悬崖,死于非命。只留下云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撑持着。
云姑阿爸的后事是石老元一手帮助张罗的,他在事实上把自己当成了吴家的上门婿。悲伤中的云姑没了主意,任由着石老元操持。
云姑阿爸过世后,石老元以未过门的女婿主动地担起了照顾云姑的责任,劈柴挑水的重活儿都揽了过去。
可是,石老元的体贴并没有换来云姑的温存。对于石老元搬过去一起住的要求,一直不肯松口。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和你成亲过日子呢!”
石老元只得尴尬地讪笑:“那你慢慢想,我等着你。”
二
如果不是意外地救了眼前这个人,云姑可能真的会像石老元期盼的那样:“日子长了,是块冰坨坨也能捂得化。”
云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救回来个英俊孔武的外乡后生,并对这个外乡人一见钟情。
真有点像戏文里唱的传奇。
这天早上,云姑照例上山打柴火,顺便想找点枞树菌。俗话说,枞树菌,赛鸡汤,一碗下肚精神旺。
出了后背岭,一直转到斜对面的枞树坳。
枞树坳长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枞树,厚厚的枞树叶下面覆盖着赛过鸡汤的枞树菌,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晌午能采到一大篮子。
可是今天的运气似乎不太好,找了老半天,也没采到几朵。枞树叶太厚了,最近又没下雨,下面是干爽爽的土,菌子长不出来呢。
云姑手里拿着把竹抓筢,往叶子下一层一层地刨,偶尔一朵两朵指甲盖般的枞树菌,从藏身的地里暴露出来,薄薄的伞盖干瘪瘪的,却也能激起云姑心中的兴奋,总算没有白费精神。刨着刨着,突然发现前面窝坑里的枞树叶被隆得特别高,不像是自然叠加的,觉得有些好奇,便用竹抓筢使劲抓刨。
这一抓刨不打紧,竟从里面刨出个人来。
云姑猛地一惊,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直往后退,下意识地想:刨到死人了。
可是,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死在这里呢?再定睛一看,不对,这人脸上分明还有血色,不像已死的人,看上去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仔。
云姑壮着胆子凑近前去,用手指在那人的鼻子下試了试,果然还有一丝气息,只是在他单薄的衣服上,露出一大片已经干透了的黑色血迹来。
云姑顾不得多想,赶紧跑到附近的小溪旁,用树叶舀了水,送到后生的嘴边。水一滴一滴从后生干裂的嘴唇流进了喉咙。
“后生哥,你醒醒——”云姑俯下身子,对着后生的耳朵轻轻地呼唤着。
良久,那后生终于睁开了眼睛,弱弱地喘了口气。
云姑正要询问后生,这大冷的天,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这荒山野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后生翻翻眼皮又闭上了眼睛,怎么也唤不醒。
冬天的白天短,眼看太阳要偏西边,一会就天黑了。这让云姑有些左右为难。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这昏迷的后生怎么办?夜里会打狗牙霜,只怕冻也会把他冻死。
“不行,我得救他。”云姑顾不得少女的羞涩,柴火也不要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后生背到背上,一步一跄地往家里挪。
当云姑背着后生回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还好,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不然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呢。虽说前段时间官家曾到寨子里来警告过,有青面獠牙共产共妻的红匪可能要从这一带经过,让大家躲着,不得接触,可说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见青面獠牙的红匪的影子,八成是吓唬他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的。
三
被云姑救下的人自称张大椿,从江西过湖南广西一带做挑担买卖,不想途中遭遇强人,不仅抢光了身上的银钱和肩上的担子,还因为自己试图反抗被打断了一条腿,丢下山沟,好在大难不死,没被野狗吃掉。后来一个人爬起来走,走了不知多久,也没走出大山,结果又饿又痛困在了这枞树坳,幸亏遇上了好心的云姑,总算命不该绝。
“那你就在我家安心养伤吧。我家没有别的人,你放心好了。”云姑看着张大椿把一大碗红米粥喝下去,柔声安慰道。
云姑发现,被救的后生不仅模样英俊,还是个很会说话的甜嘴子。心下便有些欢喜。
听云姑说家里没有别的人,张大椿一时愣住了。云姑把自己从山里救回来,已是大恩德。可她一个弱女子,自己一个大男人,囫囵住在这里,实在太不方便。
张大椿想想,决定拖着伤腿离开,他不能连累善良的云姑。
“你要去哪里,这个样子怎么走?不行! ”云姑不答应。救人救到底,云姑不怕闲话,况且也没人知道她救人这事。
云姑将救下外乡后生的事瞒得铁桶似的,连经常往来的石老元也没能嗅出半点信息。每次石老元蛮强要给云姑家挑水劈柴,云姑拦又拦不住,只得让他干完就走人,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让逗留,更别想停歇叙话了。
石老元只好满兴而来,扫兴而去,虽然心中有怨,但还是坚持着去了再来,乐此不疲。没法子,自己的魂都系在云姑的身上了。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长,“云姑私下收留外乡仔”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这天,寨上的后生仔吴四勾鬼使神差地蹭到云姑家后檐下听墙根。吴四勾也暗恋着云姑,只是碍于石老元是云姑阿爸生前许诺过亲事的人,往来云姑家名正言顺,不敢明目张胆地公然挑衅。尽管云姑并不待见石老元,但吴四勾也有自知之明,他更不是云姑属意的人——当然,他也知道,即便云姑能属意自己,自己也不可能到云姑家倒插门,他可是老吴家的独苗苗,担着延续吴家香火的责任呢。听墙根也只能一个人独自偷偷摸摸。
不想这回一听听出了端倪,居然听到了屋子里陌生男子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不很真切,但可以肯定耳朵不会出错。
吴四勾在寨子里碰到石老元,两眼四处一瞅,见没人,便主动向石老元打招呼:“老元老元,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这么神经兮兮的!”
石老元鼻子一哼,不冷不热地回道。平素里,他对吴四勾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姿态,他大概知道吴四勾心里对云姑那点小九九,心里便有些不对付。
吳四勾凑近石老元的耳朵根子说:“云姑背着你在家养汉子了!”
“放你娘的臭屁!”
石老元一口唾沫喷在吴四勾的脸上,以为吴四勾是醋意迷了心窍,才想出这么下作的主意来恶心自己。
“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若诓你,天打五雷轰!”吴四勾抹一把脸上的唾沫,恶狠狠地发起毒誓来,末了又补上一句,“信不信由你!”说罢竟自吹着口哨走了。
但吴四勾到底没把自己听墙根的事端出来,他明白,这是天下男人所不齿和忌讳的。
石老元当然不信,可架不住吴四勾的信誓旦旦,心下不免起了疑惑。
趁云姑不在,石老元悄悄撬开了云姑家的门,想进去一探究竟,果然在里屋撞见了躺在床上的外乡人。
石老元把云姑约到寨子外面的风雨桥上,想让云姑解释个青红皂白,却被云姑碰了一鼻子的灰。
“你是我什么人啊?竟敢背着我,撬我家的门!”
“我们是定了亲的!”石老元嗫嚅道。
云姑铁青着脸说:“谁跟你定亲了?我可没答应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你莫不是真的看上那个外乡佬,不要我了?”云姑的话让石老元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事不要你管,以后你也别来我家帮我挑水劈柴了,之前你帮我的情意,我千恩万谢。但我们两个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云姑丢下话头,自顾走出了风雨桥,留下石老元一个人兀自惆怅。
四
不知怎么,自从与石老元在风雨桥上不欢而别之后,云姑的心思竟活络起来了。每次看张大椿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有了异样的感觉,心也跟着突突地跳得厉害。
正如石老元所说,她是真的看上眼前这个英俊孔武的外乡佬了。
“张大椿,我喜欢你。”
两人坐在火塘边烤着火,火光映红了云姑俊俏的脸庞。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向张大椿表白了。
张大椿的伤在云姑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渐渐好起来,可以在屋内来回活动了。其间还在云姑巧妙的周旋下,顺利地躲过了官府的盘查。
寨子里有人知道云姑家来了个不明不白的外乡人,但并没有向官府告密。
张大椿被云姑的表白蒙住了,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我喜欢你!”这样无遮无掩的爱情表白,不是一般情窦初开的姑娘轻易说得出口的。
张大椿既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万万没想到,救了自己性命的姑娘,竟对自己动了喜爱之情。
“云姑,你是在开玩笑吧?”张大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刚才走神听错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就是喜欢你。”云姑咬着下嘴唇重复道,羞涩地低下了头。
“可我只是个倒霉的外乡汉,哪配得上姑娘呢?”
张大椿自知眼前的处境,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本。是的,他承认,模样标致的云姑是个好姑娘,聪慧勤劳,心地善良,可是……
“我知道你是个厚道的好汉子,我想让你长久住下来,我家里虽然穷,但我们有双手,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白手起家。”
要说张大椿不喜欢云姑,那是骗自己的。但他是一个过路客,对云姑的喜欢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他不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有半点造次和不恭,他第一位的感情是感激,是敬重,是知恩图报。
张大椿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原本打算这几天就向云姑辞别启程的,但云姑的这一番表白,是如此的热切而率真,他张大椿还有什么扭捏的呢?
“你不后悔么?我只是个外乡挑担客。”张大椿禁不住握住了云姑的手。
“我不后悔。自打救你那刻起,冥冥之中我就觉得,我们是有缘的。”云姑顺势倒在了张大椿宽阔的胸膛里。
“既然承蒙错爱,我张大椿对你发誓,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云姑一个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改变!”
“你要说海枯石烂吗?”云姑幸福地仰着脸。
“嗯嗯,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灶膛里的火发出“嗤嗤”的欢笑,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里,被这对有情人赤诚的表白所感染。
五
成亲这天,云姑特意摆了几桌酒席招待寨上的乡亲,虽然席面有点寒酸单薄,但这是她的一片心意,她也倾尽了家中所有。她是一个知恩感恩的姑娘。张大椿在家里养伤的日子,没有人来为难过自己,更没有人去向官府告密报信领赏金,甚至还想方设法帮她隐瞒周全,混过官府的盘查。
乡亲们也高兴地为二人送上了美满的祝福,酒席吃得皆大欢喜。
只有石老元一个人是痛苦的。
云姑照例请了石老元来喝喜酒,可他在酒桌上当场把自己灌成了一摊烂泥。
云姑自然明白石老元烂醉的原因,但陶醉在新婚喜悦中的她,哪里顾及得这么多,着人将石老元半扶半抬送回去,便满心期待地与张大椿洞房花烛了。
不想成亲以后,随着日子渐长,脸上堆笑的张大椿却再难掩饰心中的懊闷,有时会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坳口出神,一坐就是老半天,也不言也不语,谵妄一般。
起初,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云姑并没有太多在意,可慢慢就觉出了不对劲。
“大椿哥,你后悔留下来了?”云姑走过去,从后背轻轻地搂着大椿的肩,眼睛顺着大椿看的方向望出去,怯怯地问。
对面是松树密布的山坳,云雾迷蒙。
“没有,你想哪去了。”
张大椿握住云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像一道温婉的电脉,透过敏感的皮肤,渗入惴惴不安的心。
“可是,你看起来并不快乐——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
张大椿缄默不语。可是他脸上的表情没法保持缄默。
“你一定有心事的 ——你说出来吧,不管什么事,我都能扛得住,闷在心里倒使我受不了。”
云姑挪到张大椿的前面,眼睛定定地盯着张大椿。
四目相对,张大椿终于憋不住了。
“云姑,对不起,我隐瞒了你——”
“你在老家有女人了?”
云姑一脸惊愕,眼眶就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我……我没有……”
“真、真的吗?”
“我对天起誓——”
“那你是怎么了?”云姑委屈地继续追问。
“我是一个红军。”
张大椿犹豫地回答。
“你是红军?是官府说的那个青面獠牙共产共妻的红军?”
“那你看看我有没有长着青面獠牙?”
“没……没有。”
“那是官府造的谣。红军是专为穷人打天下的。”张大椿道。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云姑大概猜到了张大椿的心思。
“我想去寻找我们的队伍。可是又怕你伤心,我——”
“你们的队伍走了多久了?你还能找得到吗?”
“我們的队伍北上去了,我想我一定能找得到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红军去到哪里都会有消息的。”
“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
云姑不敢往下想。
“你放心,等我找到了队伍,我就想办法回来接你。你和我一起加入我们的队伍闹革命。”
“要是找不到呢?”
“实在找不到,我就回来和你白头偕老。你等我消息,左右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
“我相信你,等着你回来。”云姑忍着涌到眼眶的泪蛋蛋去为张大椿收拾行装。
“好好等着我,云姑。”张大椿背起云姑为他准备的行装,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寻找队伍的路。
越过对面的山坳,张大椿英俊的背影便带着云姑无限的牵挂,消失在云雾缭绕的空蒙之中。
六
一年过去了,张大椿没有捎回半点消息;
两年过去了,张大椿没有捎回半点消息;
三年过去了,张大椿还是没有捎回半点消息。
云姑整天以泪洗面,她不相信张大椿是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薄情男子。她想,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心挂队伍的人,十之八九怕是为他的队伍捐躯了。要不,他一定会回来接自己的,至少会给自己报个平安。
七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便是十五年光阴,十五年里发生了多少大事,云姑并不知晓,她的生活已经麻木。
这天下午,云姑正在家门口的晒谷坪晒苞谷,突然一个骑着枣红大马头顶红五星的军官来到了屋前。
那军官样子很威武,云姑一下子被闪了眼,认不出来。
“云姑,是我,张大椿——”军官在马上大声喊道。
“你是张大椿?我的老天爷啊——”云姑先是一惊,继而两眼一黑,人便晕了过去。
张大椿慌忙下马,一把将云姑扶住 ,然后紧紧地搂在怀里。
张大椿用手抚摸着云姑不再光滑的脸庞,当年如花般的少女,如今已成了一个染上风霜的妇人,眼眶便红了。十五年了,这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爱人。
张大椿口中不住地念叨着:“云姑,我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你为什么才回来?”云姑慢慢地睁开眼睛,梦呓般喃喃道,“我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
“对不起,云姑,我也想早点回来接你的,可是队伍上有队伍的规矩,再说,前方一直打着仗,先是与国民党打,后来又与日本人打,接着又是与国民党打,十五年里一直没停歇过。结果就把这事耽搁了。”张大椿搔搔脑袋,歉疚地看看云姑,爱怜地帮她拢着散落到脸颊上的头发继续说,“把你的头发都等白了,都怪我。”
“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你以前爱吃的苞谷米米饭。”
云姑恢复了神志,哆嗦着回屋去做饭,她太激动了,十五年没有音信的人儿,突然活生生从天而降回到了自己的眼前,真比做梦还神啊!
张大椿跟着云姑进了屋,顺着云姑的指引,坐在火塘的蒲团上。他开始打量起屋内的一切来:屋子还是原来的老屋子,依然这么熟悉,与十五年前离开时相比,除了显得更加陈旧一些,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这让张大椿感到更加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新婚的情景。
“你一去这么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云姑一边往灶膛里塞着柴火,一边问起张大椿。
云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张大椿便一五一十地讲给云姑听。
原来,张大椿离开云姑后,一路打听着红军的行踪,从湖南追到贵州,又从贵州追到了四川,终于在康藏交界处松潘以西一个叫毛儿盖的地方,追上了正在与国民党军队激战的红军队伍。他没有回到原先的队伍,而是加入了另外一支部队,一到毛儿盖就上了战场,那一仗打得很惨烈,但也打出了红军的威风。接下来便是过草地,毛儿盖草地是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沼泽,很多战友陷进了沼泽再也没能出来,如果不是身边战友发现得快,及时出手相救,他自己恐怕也交代在那一片草甸子里了。后来队伍到了陕北,开始组织抗日先遣军去打日本鬼子,再后来发生了西安事变,红军改编成了八路军,这一打又是八年。八年里,张大椿去过很多的地方,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到处留下了他战斗的足迹。日本投降后,他们的部队奉命到了东北,后来又从东北一路南下。十多年打下来,他也从一位普通的士兵打成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团长。这不,打着打着现在又打到了湘西南,打到了云姑的家乡。想起当年分别时,自己曾对云姑许下要回来接她的诺言,也想起了云姑对自己说过等他回来的话。于是顺着当地向导的指引,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五年的寨子,回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身边。
“你可真是大难不死啊!”听着张大椿历数着自己的战斗经历,云姑长吁一口气,由衷地感叹起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我现在好好地回来接你了,你随我一起打仗去吧,等全国解放了,我们再建个安定的家,下半辈子我就守着你,好好服侍你,哪儿也不去了。”
看着云姑高兴地忙乎,幸福的喜悦越发难以抑制,趁着云姑拿吹火筒低头吹火之际,竟忍不住把嘴凑过去,在云姑的脸上猛烈地亲了起来。
“别这样——”云姑被张大椿的举动惊了一跳,扭头躲避着,并用吹火筒将他挡开了。
哪知用力过猛,猝不及防的张大椿,差点被云姑的吹火筒捅倒在柴禾堆上。
“怎么啦?我们可是十五年没见了。你晓得不,虽然我在外打仗不能回来,可想你的时候却不少。你不是说过等我回来吗?今天终于得团圆了,我要亲你亲个够,把这十五年都补回来。”
说罢,不顾云姑的躲避拒绝,张大椿又要往云姑脸上硬凑过去。他本以为相隔这么多年,云姑已经与自己生分了,这个也好理解,只要过些时候就自然而然适应了。其实自己在把嘴凑地去的时候,也一样心里猫抓似的诚惶诚恐。
“大椿,对不起,我现在有男人了——”云姑用手挡开张大椿的嘴,只好无奈地坦白。
“什么,你有男人了?我不信,你骗我的!这么多年不回来接你,让你一个人在家受苦,我对不起你,你心里冤,但是身在军营我也是身不由己——好云姑,你原谅我吧。”
張大椿握住云姑的手不放,他觉得自己亏欠云姑太多了,发誓要用下半辈子来补偿。
“大椿,我没骗你,我真的有男人了。”
“是吗,那是哪个?我枪毙了他!我张大椿的女人,岂能让人糟蹋!”
张大椿立马变了脸,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别着的手枪。
“他是寨子里的石老元,我阿爸死前给我定的亲。”云姑低下头来,按住张大椿摸枪的手。“如果没有碰到你,我原本早该与他成亲的。”
经云姑再三解释,张大椿脑海里隐约有了些印象。当年,自己与云姑成亲的日子,在酒席上确实有一个喝得烂醉后被抬回去的,就是那个叫石老元的人。
云姑承认,石老元原本是要上她家来倒插门的,只是由于阴差阳错,中间遇上了他张大椿,她才改变了主意,与他成了亲。她对张大椿是一见钟情,爱得真心,苍天可鉴。可是张大椿成亲后却决定去找自己的队伍,把她抛在了家里。
张大椿走后不久,云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她与张大椿爱的结晶,她很珍惜。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思红,也算是对张大椿的一个念想。
可是,一个男人不在身边的女人,还要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得有多难。
“你一去便杳无音信,多亏了石老元前前后后地照顾,我们娘俩才平安地活到了如今。我等你等了整整三年,为了我们的孩子,三年后只好让石老元入了赘。但我们也立过誓约,这辈子只把思红带大,不再要第二个孩子。”
说话间,一个与张大椿年纪相仿的男人,背着一捆柴火跨进了门槛,男人的后面跟着一个英俊少年,看上云不过十四五岁年纪。
“娘,我和阿爸回来了。”
看到眼前的男孩,张大椿整个人都蒙了。这小子,居然与自己年少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模子套下来一般。
八
晚上,石老元扛着一床破棉被准备出门,他要一个人搬回石家的老房子去过夜。特意留给张大椿与云姑温存的机会。尽管这样的举动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但他清楚,云姑心中挂念的男人,是张大椿。
脚还没出门,便被云姑一把拦住了。
“你现在是我的男人,这是你的家,哪也不能去!”
张大椿知道云姑说一不二的秉性,这话一出,晓得这辈子与云姑无缘了。便带着万分的不舍,也准备离开。
“你也不要走,今晚就住在家里。”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着火塘枯坐了一夜。云姑经常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这些年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把儿子拉扯大的。石老元在一旁却插不上话,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原本就是个局外人。本来一肚子的相思要倾吐的张大椿,也只能沉闷着,偶尔说些带兵打仗的冒险故事,生怕触痛了云姑敏感的神经。
第二天早上,张大椿辞行之前,云姑将思红拉到张大椿面前,交代他:“你把孩子带走吧,他跟着你,我心里才踏实。”
孩子开始还扭捏着不想答应,云姑当着张大椿和石老元的面,指着张大椿,告诉思红:“他才是你的亲爸!跟着你亲爸去当兵吃粮吧。”
就这样,张大椿带走了思红,带走了云姑所有的牽挂,随着部队继续南下。
上阵父子兵。从此,张大椿再没有了顾虑,他这个团长成了全军有名的拼命三郞,每一场战斗,都是身先士卒,他的团打到哪里,哪里的敌人便闻风丧胆。
九
一年后,张思红回到了云岩寨。
“娘,我回来了。”
张思红的背上背着一个沉重的木盒子。
“阿呀,是红儿,你可想死娘了——仗打完了吗——你阿爸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我阿爸也回来了。”
“在哪?”
云姑睁大着双眼,四处张望。
“在我背上呢。”
“你背上?那不是个木箱子——”
云姑话没说完,猛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就支撑不住地瘫软在蒲团上,眼泪便河螺线线一样地滚了出来。
“我阿爸在箱子里。”张思红再也忍不住大放悲声。
十
张大椿的部队在战斗中连战连捷,乘胜追击,队伍一直开到了藏南地区。本来一切顺利,不料,却被暗藏的特务发现了队伍的行踪,结果被国民党军队偷袭了。张大椿一见情况不妙,带领全团人冒险突围,就在突围即将成功的时候,一颗手榴弹带着淡淡的白烟从天而降。手榴弹落在张思红的身边,张思红当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人便僵在原地挪不开步。说时迟那时快,前边的张大椿回头发现情况不妙,大吼着“闪开”,一个猛子扑到冒烟的手榴弹上。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张大椿倒在了血泊之中。
张大椿临死之前,拉着张思红的手叮嘱道:“我死之后,你把我烧了,用木盒装着,背着我继续打仗,路上不要丢了我,等到全国解放后,你就送我回到你娘的寨子里去安葬。我这辈子生不能和你娘在一起,死了也要看着你娘,陪着你娘……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我阿爸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张思红又忍不住嚎啕起来。
张大椿被安葬在寨子对面的坡地上,全寨子的乡亲,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给他送葬。还有人特意买了千子响的鞭炮来放,隆重而体面。
每天,云姑只要打开门坐在门槛上,一眼便能清楚地望见那个小坟包。
然后便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真是前世的冤家啊,你就在地下慢慢地等吧,这回也让你尝尝等人的滋味!”
然后忍不住再望一眼正在门口劳作的思红与石老元,满足地笑了。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