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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街》看辛克莱·刘易斯的复调叙述艺术

2023-11-03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刘易斯大街

齐 静

[摘  要]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具有主体性、对位性、对话性和未完成性的特征,这些特性使得复调小说能够展现出“多声部”的效果。辛克莱·刘易斯的代表作《大街》在人物塑造、多角度情节叙事以及主题表达等方面都充分展示了复调的特性。这不仅彰显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即通过对话赋予不同背景、性别和年龄的人们发声的权利,而且深刻揭示了美国城镇生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复调理论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更广阔的可能性,因为它能够包容来自不同阶级、性别和生活背景的人们的声音。在如今日益多元化的社会中,对话和交流显得更为重要。《大街》将冲突转化为和谐的复调艺术,值得深入探究和学习。

[关键词] 刘易斯  《大街》  复调理论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6-0048-04

一、引言

辛克莱·刘易斯是美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自幼就展现出过人的文学天赋。1920年,他凭借《大街》在美国文坛崭露头角。彼时一战刚刚结束,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盛行美国社会,国民精神世界却近乎荒芜。以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为代表的一部分作家旅居海外,探索新的精神文化生活。还有一大批作家留在美国本土,他们用犀利的笔触记录下美国中产阶级一味追求物质享受的奢靡行为和漠视社会变化的漠然态度,刘易斯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之一。《大街》一经问世便风靡全美国,广受赞誉。然而,一些作家认为刘易斯的《大街》等作品散乱无序,缺乏艺术性。比如,海明威就曾质疑刘易斯的作品风格是“蜡像式的写实”。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刘易斯的作品欠缺对人物心理的探索。

近年来,“新文科”建设让相关学者开始从文学地理学、空间批评、共同体研究、文化生态角度对《大街》进行跨学科研究。国内早期研究刘易斯的学者虞建华于2004年在《置于死地而后生——辛克莱·刘易斯研究和当代文学走向》一文中,综述了国内外刘易斯研究的状况及其成因,并预测了刘易斯作品研究的未来走向[1],他还在该文中提到刘易斯的作品具有 “多声部”“双重视角”等特点。也有少数学者运用巴赫金的相关理论分析刘易斯的作品,但文章并不多。

笔者注意到,刘易斯在《大街》中运用了较为明显的复调叙述手法,但学界在“跨学科”研究转向中对此提及甚少。因此,本文将从主体性、对位性、对话性、未完成性等方面深入探究辛克莱·刘易斯在《大街》中运用复调叙述理论来塑造角色、设置情节、揭示社会现象和探讨人性本质的具体方法。笔者希望帮助读者从复调叙述理论这一新角度重新审视和理解《大街》这部作品,同时为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提供一个有力的实践例证。

二、《大街》中的复调叙述理论

“复调”原是音乐术语,苏联著名文艺学家巴赫金首次将这一概念引入小说理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问题》(1929)中,他用“复调”来描述陀氏小说中的多声部、对位及对话的特点。巴赫金认为,每个语言都有其特定的社会语境,这些语境在文本中交织和对话构成了复调的文本结构。复调叙述理论的核心就在于通过多元视角和多重语音,为读者展现一个更加丰富和深邃的世界。

巴赫金认为,陀氏之前的欧洲小说属于固定的独白型小说,颇具说教意味。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受作者支配,只能作为客体而存在。相较而言,陀氏复调小说中的人物具有更加平等真实的地位和价值,他们不再是作者的“提线木偶”,而是交织成了一曲曲人物的“复调交响乐”,这就大大提升了小说人物的主体性。

1.主体性

复调理论强调小说中的核心是自由的、具有主体性的人,而非独白小说中“作者的傀儡”。俯视或仰视都会造成对人物的扭曲,唯有平视才能较为客观地发挥人物自身的主体性。刘易斯也认为,小说家必须跨出个人经验的圈子,成为社会中的“报道者”,让人物作为作品的主体,把评论的权利交予读者,让读者平视人物,直接感受人物的心境。这样就充分发挥了作品当中人物的主体性。

卡萝尔是《大街》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在第一章第二节中,刘易斯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描述卡萝尔的性格特点。她受过高等教育,充满改革理想,厌恶一成不变的生活,例如:“她的多方面兴趣反而害苦了她。最初她巴不得自己能有一副令人惊奇的好嗓子,继而又希望有演奏钢琴的才能,末了,则渴望有演戏、写作和领导社团的组织能力,尽管每次她都失望了,但她照例都会重新振作起来……”[2]

大学临近毕业时她读到了一部讨论乡镇改革的著作,于是决定毕业后“要到草原上的乡镇去工作,以便使它们变得美丽起来”。她随丈夫威尔·肯尼科特医生一起到草原上的戈镇生活,这为卡萝尔的乡镇改革奠定了物质基础。进入戈镇后,作者采用了大量的自由间接引语,表现为叙述者的叙述,但在读者心中唤起的是人物的声音、动作和心境[3]。“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中是什么。”[4]

再例如:卡萝尔安慰自己说,街上落叶满地,看上去美极了。枫叶是橘红色的。橡树叶像一堆堆红艳艳的山莓。而一块块草地,也都是园丁们精心栽培出来的。可实际上她根本无法自圆其说。那些树木充其量不过是一小片稀稀朗朗的林地[2]。

作者以卡萝尔的视角叙述矛盾的心境,她的改革热情被现实状况浇了一盆冷水,尽管她尝试说服自己,却无法自圆其说。可以说,自由间接引语更具有叙述的生动性和逼真性,充分体现了人物主体地位,更能使读者体会人物的悲欢离合。

小说中卡萝尔策划了一系列有助于乡镇改革的活动。她创建了一个戏剧俱乐部,鼓励镇上的人参与,以此提高小镇人民的文化水平。然而乡民们只是图一时的新鲜,之后就不了了之。此外,卡萝尔身体力行,试图通过善待女佣碧雅来推广人人平等的观念,却受到全镇人民的孤立。卡萝尔独立自由,具有主体思想意识。她既是被作家描绘、撰写的客体,又被作家赋予了艺术生命。林奇曼就曾谈到“菲茨杰拉德曾赞赏刘易斯对狭隘地方主义的拆毁”[5]。盖茨比的经历打破了“美国梦”,卡萝尔的主体性观察打破了美国人心中的“乡村神话”,主体性正是人物“了不起”的核心。

2.对位性

“对位”最早是音乐领域的术语,指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相关但又有区别的声部,这些声部各自独立,但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彼此形成和声关系。在复调小说中,“对位性”便是指作者在情节布局、人物设置方面采取对位统一的布局,它们和而不同,共同构成艺术整体。复调小说的对位式结构表现广泛,通过表现不同群体的相似性与差异性,强调不同意识主体看待问题的局限性,有助于读者对事件有更为客观的认识。而不同群体的人物也具有对位结构,它们都为自己发声。这些不同发声原因,正是我们研究对位性的关键。

在《大街》中,对位关系作为一种显性的复调结构贯穿文本始终。例如:毕业典礼上,卡萝尔的爱慕者斯奈德劝说卡萝尔嫁给他相夫教子。

“我管保照顾你!不久我就要在扬克顿定居,我的老天哪,咱们俩可以在那儿过上好日子——”

“可是我还要想干一番事业呢。”

“建立一个温暖的小家庭,带好几个乖孩子,交上三五个亲逾手足的好朋友——难道说还不是最美好的事业?”

……

“当然咯,我知道。我想错不了,准是这样的。说实话,我很喜欢孩子。要知道有许多女人家务做得就是好,而我偏偏是——哦,一个人要是受了大学教育,就应该学以致用,造福社会。”[2]

从卡萝尔的回应中,作为男性的斯奈德和作为女性的卡萝尔形成了对位,表现出男女思维的差异。又如,“昨天我在一家小酒店门口,听见一个德国农妇向她丈夫要两毛五分钱,给孩子买一件玩具,她男人就是不给。刚才我又听到戴尔太太出同样的丑。而我呢,我的处境和她们完全相同!我得求你给钱,每天都是这样!”[2]德国农妇婚后窘迫的个人经济条件也与卡萝尔婚前经济独立的境况形成了对位。

律师盖伊与卡萝尔经历相似,刚到戈镇时他满腔抱负,常常诵读诗歌、欣赏戏剧。后来他颓唐怠惰,迷恋于廉价小说,有案子才回去城里。可见,不仅不同人物之间可以形成对位,同一人物的不同发展阶段也互为对位。

造成这种对位的根本原因就是“乡村病毒”,这是刘易斯在《大街》中的主要批判对象。在“乡村病毒”的传播过程中,安于现状、保守无聊的乡镇居民是传染源;传播途径是日常的对话包括他们举办的一系列消遣活动,如芳华俱乐部;易感人群是“律师、医生、牧师以及受过大学教育的商人”[2]。

巴赫金指出,每个人都有自身的视野盲区,它对自身来说是遮蔽的,而对他人是敞开的,因此每个人都需要借助他者的“外位性”来扩充自身的视域[4]。这种“外位性”就需要人物的对位者来体现。刘易斯充分利用复调叙述理论的对位性原则,用一系列的对比、并置以及反讽,展示了人物的主体性,以及他们在不同境遇下的行为动因,揭示了其反叛精神的矛盾性。

3.对话性

对话是复调小说的基本要素,对话性建立在对位的基础上。巴赫金认为,有存在就有对话,对话是人存在的基本条件和方式,“一切受到意識光照的人的生活,本质上都是对话性的”[4]。作品中不同人物通过对话得以交流,同一人物的反思、独白和心境也属于自身交流。文本一旦“诞生”,它与社会、与读者就产生了无声的对话,这也是文学作品的生命力所在。只要还有读者翻开这本书,交流便不会停止。这种对话不断地启迪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不同时代拥有不同生活经验的读者不断丰富对作品的理解,为作品赋予新的生命力。

巴赫金还提出了超语言学的对话概念,即对话孕育于语言之中,又超越语言,指向更为深层的含义。“对话关系不是存在于具体的话语之间,而是存在于各种声音之间、完整的形象之间、小说的完整层面之间(大型对话),而同时在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次感受中,都有对话的回响(微型对话)。”[6]“大型对话”是指小说各部分之间存在一种宏观的、潜在的对话性,它“反映出人类生活和思想的本质。换句话说,是生活中人类思想的对话关系”[4]。《大街》中不同主体面对同一事件做出的多样选择构成一种价值观的复调。宏观上,它反映的是特定民族价值观的共性。换言之,也就是“我们祖辈的风格、脾气和习惯是怎样形成的,又是怎样决定我们自己的风格、脾气和习惯的”[7]。例如,《大街》中卡萝尔夫妇与戈镇大众的对话,本质上是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对话。面对《大街》中顽固的保守势力,野心勃勃的卡萝尔决心首先改变她的丈夫。

她浮想联翩,好像看到他们俩在壁炉(那台壁炉实际上并不存在)旁边,俯身朗读优美动人的诗篇。情景是如此历历在目,连她心中最惧怕的幽灵也都悄然而逝。门儿也不再吱嘎作响了,窗帘上也不再有黑影儿爬动了,取而代之的是暮色投下的一圈圈瞬息万变的阴影,煞是好看。[2]

在思想上,卡萝尔可以说是个完全的理想主义者,她的改革理想带有些幻想的成分。对于她来说,最根本的美是心灵上的,而这对于过度追求物质主义的戈镇居民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的。如果说卡萝尔是“浪漫的幻想家”,她的丈夫则是一个“务实的实干家”[8]。大学毕业后,肯尼科特选择回到家乡戈镇当一名医生,在他眼中戈镇的一切充满生活气息。他鄙视那些医学专家,“整天在实验室里搞研究,早把病人忘得一干二净了”[2]。

夫妇二人性格差异很大,他们之所以能相处下去,是因为卡萝尔面对生活中的矛盾时总能发出“微型对话”,换言之就是内心独白。在巴赫金的基础上,拉康进一步阐释了“无意识就是具体话语中超越个人的那一部分”[5]。当他人之话语与“我”之话语发生矛盾时,意识与潜意识的争斗便让人的心灵呈现出内在对话的特征,而主人公内心的对话就属于巴赫金所说的“微型对话”。例如,“新婚后头一个月是蜜月,她不好意思就开门见山跟他说:‘亲爱的,家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又怕丈夫回答说:‘瞧你这个浪吃浪用的小兔子。”[7]这些微型对话表达了卡萝尔内心的矛盾。作者将激发人物主体性的微型对话与反映宏大叙事的大型对话结合,将人物的主体性寓于对话性之中,使得文本节奏张弛有度。事实上,刘易斯设置的对话深刻体现了美利坚民族的典型特征——“集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于一体”的矛盾的文化特征。刘易斯巧妙地用复调的对话性化解冲突,“是其对‘实用的理想主义文化特征进行逼真叙事的一种艺术处理”[8]。

4.未完成性

基于上文提到的主体性、对位性和对话性,作者不再处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人物的“主体性”特征又使人物自身不断发展,这便是“未完成性”。情节的历史发展通过人物之间的多重对话得以实现,而人物对话的不断交锋和延续则注定了在语言表达和意义诠释方面存在开放性和未完成性的特点。人物的社会存在本身就蕴含着“未完成性”特点,因为“只要人活着,他的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他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說出自己的最终见解”[9]。因此,复调小说的结局往往是开放性的,未完成的。作者不会告诉读者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给予读者充分的思考空间来自行探究答案。

小说《大街》以卡萝尔和丈夫的日常对话作结局,充分体现了“未完成性”原则。

“当然咯。那是明摆着的事儿。”肯尼科特说道,“哦,得了,祝你晚安。这会儿我觉得好像明天也许会下雪呢。恐怕还得赶快给窗子安装好防风板。喂,你有没有看见女用人把旋凿放在哪儿呀?”[2]

未完成性是共时的,巴赫金认为陀氏小说的共时性表现为社会的状态,而不是不同的阶段,是以一个时代的客观事实呈现出来的[10]。作者对这个矛盾的世界进行客观的观察,把这些矛盾看成是同时共存的不同力量,探索这个世界在某一时刻的横剖面上的相互关系。复调小说的主体性、对位性、对话性不是彼此割裂的,它们相互作用,建构更深层的意义。刘易斯截取人生长河中的一段并放大,无论哪一段,其状态都是未完成的。只要生命还在延续,主体就会存在,对位就会产生,对话不会终止。这样,文章的未完成性就体现在读者身上,由读者对未完成的结局进行猜想。

三、结语

复调小说在根本上颠覆了我们对小说的传统认识,极大地拓宽了读者的审美视野。通过分析《大街》中的复调元素——主体性、对位性、对话性和未完成性,我们可以看出刘易斯作品的现实主义风格和现代性特点,这完全符合我们所生活世界的多元化、模糊性和边界的不确定性[10]。事实的理解因人而异,每个人的解读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解读方式,与刘易斯在《大街》中对事实进行的戏剧化和虚构的描绘有着相似之处。人们的观点主要由自身的固有想法塑造,这个塑造过程受他们的思考模式、兴趣和利益的影响。《大街》描绘了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和人性深处的矛盾,而不是灌输一种绝对的、千篇一律的思想,这使其既具有辩证的色彩,又包含开放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虞建华.置于死地而后生——辛克莱·刘易斯研究和当代文学走向[J].外国文学,2004(4).

[2] 刘易斯.大街[M].潘庆龄,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3]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 Lingeman R.Sinclair Lewis:Rebel from Main Street[M].New York:Random House,2002.

[6]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M].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 卡门.自相矛盾的民族——美国文化的起源[M].王晶,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8] 杨海鸥.辛克莱·刘易斯小说的文化叙事研究:以《大街》等四部小说为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9] 巴赫金.文本·对话与文本[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0]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齐   静,哈尔滨师范大学西语学院,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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