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夜话

叶圣陶

旧书铺的店主吹熄了灯，走上楼梯，预备去睡了。但是店堂里并不就此黑暗，青色的月光射进来，把这里照成个神奇的境界，仿佛立刻会有仙人跑出来似的。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寂。“对面几位新来的朋友，你们才生下来不久吧？看你们颜色这样娇嫩，好像刚从收生婆的浴盆里出来似的。”开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蓝面书，说话的声调像一位和善的太太。“不，我们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新来的朋友中有一个这样回答。那是一本红面子的精致的书，里面的纸整齐而洁白，“我们一伙儿一共二十四本，自从生了下来，就一同住在一家人家，没有分离过。最近才来到这个新地方。那家的主人很有趣，凡是咱们的同伴他都爱，都要收罗到他家里。他家的藏书室比这里大多了，书橱全是贵重的木料做的，客人来了，他总不会忘记说：‘看看我的藏书吧。朋友们于是跟他走进藏书室，像走进了宝库一样赞叹道：‘好多的藏书啊！他就谦逊道：‘没有什么，不过一点点。可都是很好的书呢！在许多的客人面前受这样的赞扬，我们觉得异常光荣。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舒服，光荣，我们真享受得够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离开了他呢？”蓝面书很好奇。

“他破产了！不知道为什么。收旧货的人有十几个，在他家里各处翻看，其中一个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不知道其他同伴怎样了。也许他们迟来几天，在这里，我们将会跟他们重新相聚。”

“你们来这里，因为主人破了产，而我们来这里，却因为主人发了财。”说话的是一本紫面金绘的书。这本书虽然不破，但是沾了好些墨迹和尘土。可见它以前的处境未必怎么好，“我的旧主人因为穷，才需要我和我的同伴。他是个要看书而不看书的人。他本来很穷，见到书里有各种学问，他想：如果能从这些学问中间吸取一部分，只消最小最小的一部分，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处境改善一点儿吧。他以为把整本书从头看到尾是很愚蠢的，简捷的办法只消看前头的序文。序文往往把全书的大要都講明白了，知道了大要，不就是抓住了全书的灵魂吗？他看了好几本书的序文，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某某几本书的比较研究和批评》，投给了报馆。过了几天，报上把这篇文章登出来了。他得到了一笔稿费，这一快活真没法比拟。于是他继续写文章，材料当然不用愁，有许许多多的书的序文在那里。稿费一笔一笔送到，他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成了富翁。他招了个旧货商来，把所有的书都卖了，从此他完全丢开我们了。现在，他已经开了个什么公司在那里。”

“真要看书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没有封面，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纸色转成灰黑，“除掉零头不算，我已经三千岁了，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他们的关系是师生；老师传授，学生承受。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我被他们吃进去，吐出来，是一代；再吃进去，再吐出来，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们没干别的事。我想，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世间固然像大海，可是每一个人应该给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许多主人都过去了，不能回来了，他们的一勺水在哪里呢！如果没有我，不把“吃下去吐出来”耗尽了他们的一生，他们也许能干点事吧。我为他们伤心，同时恨我自己。现在流落到旧书铺里，我一点不悲哀。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里，我觉得也是理所应得。”月光中，破书又发出一声伤悼它许多主人的叹息。

（本文有删改）

点评这篇文章是童话。叶老用拟人的手法，叙写了不同书的经历，讽喻了形形色色的人，告诉人要讲究读书方法，切忌死读书、读死书，要用创造性的思维去读书，灵活掌握书本知识，用所学的知识为社会创造更多更有意义的价值。对孩子有着极强的教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