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如寄一身归
2023-11-01黎数
黎数
在接受访谈的时候,九十岁的王水照老先生说:“现在苏轼研究的论著依然不断出现,但是有分量的文章已经很少了。这或许也是历史的规律吧。如何寻找突破口,我也颇感困惑。”然而,如果文学研究尚有可能,《苏东坡和他的世界》让我们清清楚楚看到作者贯穿一生的追求:“把自己的研究心得转化成为大众的阅读,把大众化与学术精品化适当地结合。”这样的转化与结合,来自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坚实的文学基础,来自北大课堂的传统。《苏东坡和他的世界》和余冠英的《诗经选译》一样,定位普及型著作,却能与学术殿堂里的精品经典排列在一起,抵达“信、达、雅”,抵达中国人的心事。
本书最别致的见解,是从文学的苏东坡出发—不文学错位,亦不文学缺位—抵达文化的苏东坡。这其实也是王水照先生在文学研究方面的一贯主张:从“文化—文学”的研究思路出发,提倡文学研究应该突破文学史书写模式笼罩底下以时间为序、以作家为纲的教科书模式。在王水照看来,新时期以来对苏东坡的争论,正是从作为一个政治家的苏东坡到作为一个文学家的苏东坡,再到作为一个文化全才的苏东坡,这样的一个讨论过程。政治家在秩序与欲望、寂寞与坚执的倾轧中图存;不论走到哪里,一旦进入文学,气象才不会逼仄,因为他的世界里始终站着一个完整的人。自然化的人进入当下、此时、瞬息,或为烈士的勉励生命,或为高士的纵浪大化,皆归于生生之道的证悟,与中国文化的生命态度紧紧相关。这是中国文化最美好的表达:以博大、正直和宽容超越政治的狭隘、晦暗与陈腐,超越个人的荣辱、爱憎与苦乐,每遇困境,反现锋芒,困不住的奇气别才磅礴而出,安顿了我们对人世间的信心。
金人元好问在《遗山文集》中说:“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要讲苏东坡,毕竟还是要从文学说起。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对苏东坡的创作提出“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的看法,人的生命周期与文学周期同步,较为常见也较好理解。然而关于苏轼文学分期的主题,王水照先生的观念迥异流俗:不按自然年序来编织生命,不试图完成一个首尾一贯的人生图样,而是分为:任职期、贬居期、任职期、贬居期。任职期包括在朝,也包括外任,以儒家思想为主导,追求豪健清雄的风格;两个贬居期则以佛道思想为主导。
这样的分期法自然是有极大的风险的:毕竟,两次在朝任职时期是苏东坡创作的歉收期;熙宁、元丰和元祐、绍圣的两次外任时期,却都是创作的蓬勃发展期。然而,当我们读到书中的一个例子,自然心悦诚服。那是黄州贬官时期刚刚结束,苏东坡乘船到当涂,在朋友郭祥正家里,写了离开黄州以后的第一首七古长诗《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古铜剑》,略云:“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王水照先生的评价是:“这样的诗,黄州的时候是不写的,黄州时期不是这样的。黄州时期会写‘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像上述在郭祥正家里的诗那种昂扬、豪健的风格,黄州的时候就不见了。因为离开了贬居的生活,苏东坡的脾气就出来了,要写这样的诗。”这是细读诗人生命每一个阶段的诗,从实证开始,从“小结裹”开始,然后从中再抽出理论大观点,反复琢磨有关材料来印证这个理论,理论经过细化、纠正,形成文字,方敢截断众流,才能得出的“大判断”。
布罗茨基曾说过,人的大部分生命都是在学习不要屈服,而余下的生命则是使用这门学问。“我性不忍事,心里有话,如食中有蝇,非吐不可”的苏轼,秉持着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的行事准则,总让自己陷入种种困境。如果说困境是一种关于人与世界相对关系的知识,能够参透它的,才是人的教益;好在我们在苏轼的文学世界里,体验到不断积累丰富的变化,感受到了他想到底、走到底的精进。苏东坡有两次较长时期的退居生活:一在黄州,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七年(1084);一在惠州、儋州,绍圣元年(1094)至元符三年(1100)。所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前后达十多年。王水照先生读苏轼,读出东坡在贬地越来越远、生活越来越苦、年龄越来越老的困境中,“‘喜—悲—旷的三部曲过程却越来越短,导向旷的心境越来越快;同时,第一步‘喜中,旷的成分越来越浓,第二步的‘悲,其程度越来越轻,因而第三步‘旷的内涵越来越深刻”。忧乐互济,悲智双修。“顷刻”可以体味“万状”,心境可以容留大化。是历经了人生大喜大悲的反复交替的体验,苏轼的旷达性格才日趋稳定和深刻,才经得住外力的任何打击。如初至惠州,他说:“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初至海南岛,正忧“何时得出此岛”?但转念一想:“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岛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四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如在黄州初得陶集时“每体中不佳,辄取读”,后贬岭海,竟把陶柳二集视作南迁二友。凡此故事,其实质都是苏轼在领悟到人生的底蕴和真相之后的纵情任性、随意挥洒,狂、旷、谐、适,统一于他的人生思考的结果之上,构成完整的性格系统,由此,他对每一个生活中遇到的难题,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答案和適应办法。苏轼爱说的“吾生如寄耳”,是在沉沉历史的河流与人生琐屑的尘泥间,突破有限的、在此处就不能在彼处的、成为这一时限就不能够成为另外时限的生命,从而与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建立了异乎寻常的亲切动人的关系。
“与你同行的人,比你到达的方向更重要。”本书不仅写苏轼,更写出了他周遭的那个世界:资质鸿沟、经济鸿沟、性格鸿沟从来都难以逾越,而无凭人事,缱绻情义,更见出明晃晃的有情天地。王水照先生指出“苏门的人没有背叛的,他们都跟苏东坡建立了牢固的关系”。是这样的。苏东坡贬到海南岛,就有学生跑到海南岛去探访他;陈师道擅离职守,越境间道与苏轼会面;贬居黄州时,秦观千里奔视。这样的交往确乎超出利害得失的计较,是真心实意地拜列师门。
还是先说两个故事。一个是李廌(字方叔)的故事。苏轼出知杭州时,朝廷赐物中有马一匹,苏轼将它送与苏门中最穷的李廌;千金赠马已然难得,更难得的是,顾虑到受赠者得马救穷,苏轼还专门写了张证明来源的公据,以方便李廌合法脱手。“马券”措辞委婉,翩然有佳趣,而后同门黄庭坚题跋一则,理直气壮地细道原委:“天厩马加以妙墨作券,此马价应十倍。方叔豆羹常不继,将不能有此马,或又责方叔受翰林公之惠,安用汲汲索钱,此又不识痒痛者从旁论砭疽尔。使有义士能捐二十万,并券与马取之,不惟解方叔之倒悬,亦足以豪矣。遇人中磊磊者,试以予书示之。”同情不是一种德行,是悄然察觉情感的细微之处,那是一种经思考却不世故的天真之气,唯见宅心仁厚,实在动人。一个是王巩(字定国)的故事。乌台诗案中,两代宰相家的贵族子弟王巩受到牵连,远谪南荒。苏轼有《次韵和王巩六首》之作,清清楚楚写出他的歉疚:“此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在为王定国诗集所作的序言中,苏轼再以沉重之笔写下:“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把一般人不肯启齿的尴尬写得坦荡如砥。王巩有一位跟随他南迁的歌姬柔奴,世住京师,苏轼有一次问她:“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是柔奴的回答,也可视作是主人王巩的回答,说起这惨淡无助的时光,依旧那么淡淡然若无芥蒂:人生不只计成败,此心安处是吾乡。
王水照先生从北大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听所长何其芳先生谈自己读苏的内心感受,这才下决心走上治苏之路。何其芳曾经写下这样的文字:“唯有自己遭遇过不幸的人才能够真正地同情别人的不幸,而一个知识分子,我想诚实地说了出来反而并不是可羞耻的,更要不幸降临到他身上他才知道它的沉重。”有多少抱负、志气、谋略、意性,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王水照先生自承在治学过程中,献身的热情与批判的压抑、理想的憧憬与内心的惶惑循环交替,回望“难以忘怀的惊心动魄的经历”,认为“从挫折中学习、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可能是最重要的学习”。如此坚定果毅地直面滔滔人世,或者正受益于苏东坡和他的世界的光亮:那些经典背后的人,处理和对待世界的方式会有效地校正我们,他们的讨论和思考方式不时加入我们的日常决断。于是,生命纵然偶然现出严酷且卑劣的面容,也变得可跨越可走完,并且,触处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