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
2016-01-04小米
小米
王水这个人十分特别,属于县城名人的范畴。
县城本来就不大,王水算得上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人物。然而,王水却算不上一个城里人,即使他天天都出现在县城。王水是城郊乡下人,王水所在的村子到县城足足有十华里路。
王水是个瘫子,他的双腿严重残疾,偶尔能勉强直立行走几分钟。多半的路程,王水都是爬着前行。每天早晨,王水由家里沿公路向县城爬行,约两个小时才能到县城。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王水又由县城出发,爬十华里路,回到小村。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白天的时候,王水爬行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他在每个店门口停留,观望,似又在做片刻的歇息。他这么做,好像没有什么目的。然而,目的还是有的。王水是在捡破烂。王水捡的破烂里什么都有:啤酒瓶、饮料瓶、烂纸箱……这些都能卖成钱。县城一隅,就有一个专门收废品的地方,王水所捡的破烂,全都由他爬着拿到这里来,卖几毛钱,然后离开,继续到四下里去搜寻。
王水卖废品的钱,不知拿回家去给了家人,还是独自藏在了什么地方。王水穿一身破破烂烂又脏又旧的衣服,都是县城里的什么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找一件,扔给他,要他穿上的。王水的衣服不用洗,也没有人给他洗。冬天那么冷,王水却常常穿一身单衣单裤;夏天那么热了,王水却仍不时地穿着棉衣或毛衣。王水似乎不知冷暖,也不懂得美丑。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王水的脚不像正常人的脚,但能勉强穿得上鞋。王水有时穿一双男人的鞋,有时穿一双女人的高跟鞋;有时一边穿男式鞋另一边穿女式鞋;有时一边穿了鞋,另一边赤着脚。王水的鞋,不知是人家送给他的,还是王水自己捡来的。
买吃买穿什么的,王水从不花钱,他舍不得。
到了吃饭的时候,王水就守在某一家小饭馆的门口,有了客人吃剩下的,老板娘就会交给他吃,让他吃完了赶紧离开,别影响她做生意。王水很快将饭吃完了,很听话地就又爬行着,走了。王水从来不到大饭店门口去找饭吃,去了也找不到吃的,只能找到一通驱赶,一顿毒打。王水也不到别人家里去乞讨。他由县城里的小饭馆养着。有时候,没有客人吃剩下的,开饭馆的老板娘就给王水专门下一碗面条,让他蹲在门外吃。有时候,偶尔地,王水吃了饭,也会帮老板娘劈几片柴,作为对一顿饭的回报。
王水是个哑巴,他说不出话来,但并不傻。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是有着对异性的向往的。经过王水身边的漂亮少女或少妇,王水会冲她们嘎嘎地叫唤,舞手弄脚,一脸的兴奋。她们不理他,由他叫闹,几步就把王水扔在身后了。王水望着她们走远,这才回过头来,继续搜寻着他要捡的破烂和他要追寻的姑娘媳妇们。如果有哪个大姑娘小媳妇回过头来呵斥他,王水则面无惧色,更加热烈地手舞足蹈,嘎嘎而鸣。这反倒弄得大姑娘小媳妇一脸红艳,忿然而去。
有那么一次,王水被县医院的一个小护士从医院大门口赶了出来。我看见王水在前边一颠一颠地逃,小护士在身后气冲冲地追,一边追一边骂王水:“给了吃的,又给穿的,好心没好报,你还戏弄起我来了。”小护士一脸愤怒,却也不是真追真打王水,她只是将胆大妄为的王水赶走了事。
我从没见过王水在女性面前逃窜,也从没见过王水还能逃得这么快。如此看来,王水还是知道好歹的。
找一顿晚饭吃了,王水就爬行在从县城到家里的公路上。这是一条国道线,往来的车辆很多。王水从来都是在路边爬行,他也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呢。往回走的王水,怀里常常抱着点儿什么,这些也是他捡来的,废品店不收购,他又舍不得丢掉,只好自己拿回家,比如一根柴,一块煤、一只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纸箱……诸如此类的。
王水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王水是我给他随手取的。王水也不姓王,姓什么肯定有人知道,但县城里的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主要的是,没有必要知道他叫什么,要是有必要的话,查究一下,对谁都不是难事。
听说王水家里有好几口人呢,家境也还不错,但王水从来不进家门。不知道是他认为自己脏,不愿进,还是家人不许他进。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冬,王水都在家门外面,和衣而卧。他捡来的破烂,也搁在家门口。王水的身份跟一只看门狗差不多。一只看门狗也还得喂养呢,王水却不必家里人喂养他。王水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又是什么时候出发去县城的,家里人不知道,也没有想知道的人。
王水死在了回家的路上。那天,天已黄昏,王水被一辆停在路边的大卡车在倒车时轧死了。司机就没有发现王水正好爬到了车后。他上了车,把车倒过来,准备走,这才发现王水血淋淋地躺在那儿。
王水当时就断了气。
王水死在了他喜欢走的天天都走着的回家的路上。王水真是死得其所。
王水死的时候,据说只有五十二岁。
王水死的时候,无人惋惜,也无人哭。
是卡车司机给王水办的后事。不仅如此,卡车司机还给王水的家人赔了一笔钱,家人也是因此并未追究卡车司机的过失。后来听说,王水的家人给王水买了人寿保险。又听说,王水的家人,只给王水一个人买了保险。莫非他的家人有先见之明,知道王水总有一天,会死在路上?
王水的家人因此又得到人保公司一笔颇丰的赔偿。
后来还听说,王水卖破烂攒下来的钱,他的家人找来找去,也终于找到了,但具体的数目,除了家人,别人谁也说不清。
至此,关于王水,也就无人再关心有关他的什么了。
说闲话的人都这么说王水:“死了好,早死早投胎。”
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的的确确,再也看不到王水了。
王水真的死了。
他的冷暖,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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