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尤金·奥尼尔的创伤记忆与《啊,荒野!》的喜剧创作
2023-10-30袁龙
【摘要】尤金·奥尼尔一生创作悲剧五十余部,但唯一的喜剧《啊,荒野!》鲜被研究。奥尼尔的剧作极具自传性,作品与其家庭、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创伤记忆为其创作提供了素材。本文通过分析《啊,荒野!》中奥尼尔表现出对“快乐童年”的向往,对母亲、恋人形象的塑造,是自我救赎的途径,使得奥尼尔内心得以宣泄,逐渐与家人实现和解。
【关键词】尤金·奥尼尔;创伤记忆;《啊,荒野!》;喜剧创作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9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30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作为美国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剧作家,一生创作五十余部戏剧。在众多悲剧作品中,《啊,荒野!》(Ah, Wilderness! 1932)是唯一的喜剧,在给儿子的信中称该剧“与我之前所写的剧本截然不同”[1],也因此该剧被弗洛伊德称 “一反常态”(an unexpected anomaly)[2]。奥尼尔的戏剧极具自传性,该剧也不例外。过去学术界对奥尼尔的研究关注于其悲剧创作,但这部戏剧作品鲜有涉及。因此,本文试图分析奥尼尔的创伤记忆与《啊,荒野!》的喜剧创作之间的关系,通过对母亲、恋人的形象塑造探索奥尼尔对“快乐童年”的向往,为读者提供了对剧作家经历更为深刻的理解。
一、《啊,荒野!》创作背景
1900年夏天,坚信新伦敦的地产将具有极大的升值潜力,詹姆斯(James O’Neill)投资了佩考特街325号的一幢维多利亚式建筑,后被称作“基督山伯爵小屋”。此后的20年间,奥尼尔一家每年夏天都会在这里度过。对于一直“漂泊居无定所”的奥尼尔而言,“基督山屋”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了。但是,20世纪20年代,奥尼尔承受着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早年父亲对家人极其吝啬却又痴迷于投资房地产,母亲因庸医滥用药物染上吸毒,兄长吉米因恋母情结而玩世不恭,自己婚姻不幸、工作不顺心导致其自杀。尤其是短短39个月内至亲的接连去世,丧亲之痛使奥尼尔深陷于痛苦的记忆中无法自拔。“一种经历,如果能在短时间内极大提升对心灵的刺激强度,以至于心灵对外在经历的吸收乃至加工功能无法再以通常的方式实现,则可成为创伤性经历”[3]。1932年7月1日,奥尼尔回到儿时的家,这一切看上去比记忆中的小很多、破旧很多。两个月后,他醒来,带着写“怀旧剧本”的念头,“构思好了大纲——好像已经完全成型,随时可以完成”[2],并将该剧地点设置在新伦敦——“一个比较大的小镇”[4],那个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因此,《啊,荒野!》是奥尼尔与过去、已逝家人对话的尝试。不同于《长日入夜行》(Long Day’s Journey’s Into Night, 1941)复刻了奥尼尔的悲剧家庭,剧作家在本剧中创造了一个温馨、有爱的家庭。
故事发生的时间为1906年的7月4日—5日,17岁的理查德即将进入耶鲁大学。现实中,奥尼尔进入普林斯顿大学。面对即将到来的变化,尤其是与家人的分别所带来的恐惧,奥尼尔心存不安。作者选择将此该剧设置在1906年的夏天,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保有青年的乐观,是“后来折磨心灵的悲观情绪出现以前的最后一片绿洲”[5]。这部温情的喜剧有两条主线:理查德(Richard Miller)的爱情以及父母对子女的教育。理查德与恋人穆里尔(Muriel McComber)的青春期爱情经受住家人的阻拦、相互的猜忌后,最终得以相互谅解。“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得益于父母对子女的宽容与爱。剧名以及该剧的主题均取材于《鲁拜集》中的一首诗“啊,荒野不亚于天堂!”[6],剧作家借纳特·米勒(Nat Miller)之声“根据各方面的消息,我们看来被爱情团团围住了!”[7]表达对于比天堂更美好、幸福家庭的向往,有爱的家庭要靠家人之间的爱来维护。
二、《啊,荒野!》创作与奥尼尔的创伤记忆
同《长日入夜行》中的埃德蒙(Edmund Tyrone)一样,《啊,荒野!》中的理查德也是剧作家的真实写照:“从外表来看,他是父母完美的结合,以至于他们都认为他是对方的翻版”[8],但同时他极度地敏感,具有一种“烦躁不安、忧心忡忡、反抗的、腼腆的、梦幻的、扭捏的”[8]诗人的气质。剧末纳特望着窗前月下的儿子,对着妻子感慨道“那青春的芬芳的手稿就要写完!”[9],暗示着理查德已经完成了从青春期向成年的过渡,但是这条路上充满了荆棘:理查德的文学爱好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激进的反资本主义的言论也被父亲盘问,挚爱穆里尔在其父亲的强迫下被迫分手。被家人误解、恋人亏待的理查德选择“报复”,“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10]:在一家小旅馆的酒吧间内,他被贝尔(Belle)引诱喝酒、尝试禁果。奥尼尔的酗酒始于15岁,一方面是目睹母亲埃拉(Ella O’Neill)吸食吗啡以及14岁的时候母亲因为吗啡用完了疯狂地试图自杀,另一方面是吉米(Jamie O’Neill)的推波助澜。恐惧、担心以及了解母亲吸食吗啡真实原因而带来的自责,让奥尼尔产生了对酒精的依赖:酗酒是其内心痛苦的麻醉剂,但是酒醒之后迎来的却是孤单、痛苦与绝望。所以,剧中的第二天理查德向母亲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喝酒,不是出于道德原因,仅仅是因为酒只会使他(理查德/奥尼尔)“更悲伤和难受”[11]。
在米尔德丽德(Mildred Miller)的帮助下,理查德与穆里尔在海滩相见。穆里尔的父亲发现理查德写给她的信,信中内容被认为是“玷污了她的清白”[12]。但误会解除后,两人开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穆里尔的原型是叫作麦蓓尔·斯科特(Maibelle Scott)的姑娘,奥尼尔家与麦蓓尔家相识多年,但并不十分亲密。奥尼尔兄弟在外声名狼藉,因此城中有适婚年龄女儿的家庭对二人避之不及,麥蓓尔家亦是如此。尽管在剧中,米勒夫妻非常维护自己的儿子,但是现实生活中詹姆斯与埃拉也极力反对他们的恋爱。双方父母愈是反对,两位年轻人的爱愈是浓烈。天气糟糕的时候,他们会去麦蓓尔的好朋友米尔德丽德·卡尔弗(Mildred Culver)家约会,因为卡尔弗认为帮助他们谈恋爱非常刺激,所以奥尼尔大概是依着卡尔弗的样子创作了米尔德丽德·米勒。而这段感情以奥尼尔确诊肺结核画上了句号。
《啊,荒野!》不仅反映出1906年奥尼尔的生活,还是他1912年的真实写照。彼时的奥尼尔对找回失去的少年时光十分渴望,究其根源在于两个方面:与第一任妻子凯瑟琳(Kathleen Jenkins)失败的婚姻以及在吉米牧师酒店自杀未遂。如同《天边外》(Beyond the Horizon, 1918)中罗伯特与鲁斯的冲动爱情一般,奥尼尔对凯瑟琳的喜欢也仅仅是基于外表的喜欢。奥尼尔不愿意承担生活的重担,婚后的几周便前往洪都拉斯淘金。奥尼尔对凯瑟琳母子漠不关心,婚姻有名无实。为获得解脱,正如《驱魔》(Exorcism, 1919)所描述的,奥尼尔在律师和朋友的帮助之下,被“证人”捉奸在床、犯了通奸罪才成功摆脱婚姻的束缚。奥尼尔曾把这段婚姻概括为“一个错误”,但是他如此评价凯瑟琳:“比起其他女人,我给她带去的麻烦最多,而她给我的麻烦却最少”[13]。洪都拉斯淘金失败回国之后的奥尼尔穷困潦倒、一事无成,于是1912年1月在吉米牧师酒店选择自杀却未遂。这一年对于奥尼尔而言是至暗时刻,“死亡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对死亡的恐惧在他心里深深烙下印记”[14],但同时也是他“最值得纪念的一年,因为正式在这一年,他选择了剧作家的生涯”[15] 。
三、《啊,荒野!》与母亲埃拉的创伤记忆
奥尼尔母亲埃拉出身中产阶级,过着优越的生活,与从孩提时期就开始赚钱养家的詹姆斯格格不入。生性浪漫的埃拉进入圣玛丽中学(St. Mary’s Academy),梦想着“最美是当个修女,还有个梦是当个钢琴家”[16],但是14岁的埃拉第一次见到詹姆斯的时候被他的风度翩翩迷住了,日思夜盼。父亲“从一所修道院里把他的妻子拉出来的”[17]。埃拉终其一生是顺从于父亲的女儿、忠实于丈夫的妻子,却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所以,奥尼尔会选择从多个角色刻画母亲形象,如《大神布朗》(The Great God Brown,1925)中暴戾的布朗太太与温和的安东尼太太。在《啊,荒野!》中,母亲埃西(Essie Miller)和姑妈莉莉(Lily Miller)展现出埃拉的不同方面。同《诗人的气质》(A Touch of the Poet, 1942)中的诺拉·梅洛迪(Nora Melody)一样,埃西是剧作家非常理想化的母亲形象。作为母亲,她宽严相济:当理查德外出晚归时,她忧心忡忡;当察觉理查德不良的阅读习惯时,她对其指责引导;当纳特惩罚理查德、不允许其进入耶鲁大学时,她严加反对。这样一个不求回报为家庭献身,一心一意照顾丈夫与孩子的女人正式奥尼尔心中完美母亲的化身。但是,埃拉因为生育奥尼尔难产而被庸医使用了吗啡处方而染上了毒瘾。在奥尼尔心目中,有时候母亲漂亮,充满爱心,虽然头发泛白但是仍然像少女一样,即使尤金有着丝毫的不适母亲都惶惶不安;但是有时候母亲又疯疯癫癫,对他不管不问。他曾回忆“母亲像幽灵在房间里游荡,我……努力想去弄明白”[18]。
剧中42岁的莉莉是奥尼尔心中未婚埃拉的样子,“外形很像是那种典型的当老师的老处女,甚至连戴眼镜的样子也像”[19]。与青春期轰轰烈烈的恋爱不同,莉莉与理查德的舅舅锡德(Sid Davis)的爱情故事中两人虽彼此心系但终未成眷属。有批评家认为,其原因在于两人“缺乏爱的勇气与彼此的宽容和包容”[20],但是这是奥尼尔醉心于“湮灭现实生活中的自我”的表现。如果埃拉的父亲能够活得再久一点,埃拉的命运可能就此不同。埃拉的父亲虽然与詹姆斯是好朋友,但是他一直是禁酒主义者,因此他不太可能同意埃拉与嗜酒如命的詹姆斯的婚事,深爱父亲的埃拉也或许会听从父亲的劝告。埃拉的母亲担忧女儿无法适应漂泊的演出生活而极力反对他们的结合。因此,当埃西劝莉莉同锡德结婚,甚至还可以改造他的时候,莉莉果断地拒绝,并列举出原因:“我不能爱一个喝酒的男人”,而且“他总是跟坏女人来往”[21]。诚如在《长日入夜行》中,奥尼尔并没有选择使用母亲更喜欢的“埃拉”而是用了“玛丽”。或许是希望如果母亲没有嫁给父亲而是去做了修女,这样也不会因自己的出生而让母亲染上吸毒,自己也不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四、结语
在成为剧作家后,有人曾在采访中询问《啊,荒野!》是不是其自传,奥尼尔如是回答:“只不过是把一个美好的愿望表达出来罢了,我当时希望我的少年时期是那样度过的”[22]。在1933年写给劳伦斯·兰纳的信中,奥尼尔认为《啊,荒野!》是“偿还了我的旧债——一种对更广泛的、没有怨恨的理解和内心自由的姿态”[23]。一年后,奥尼尔为该剧做了续写的笔记:与温情的画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剧作家勾勒出米勒一家悲惨的场景,与其家人何其相似。该剧的发表“彰显了奥尼尔晚年包容和谅解的爱的情怀”[24]。但是,或许“想象中”快乐的童年也无法治愈家庭的创伤。对于奥尼尔而言,戏剧创作,尤其是悲剧,才是真正的解药。如同《长日入夜行》中的玛丽最后遁入吗啡之中忘却了痛苦,奥尼尔将埋在心头几十年的记忆通过悲剧的形式,揭开自己的伤疤,真实地呈现在大众面前。并不是奥尼尔选择成为一名剧作家,而是创伤带给他的动力驱使他成为剧作家。直到1939年,正如他在《长日入夜行》的献词中写道的,奥尼尔才有勇气“怀着爱的信心面对死去的家人”[25],完成与家人、过去的和解。
参考文献:
[1]O’Neill, Eugene. Selected Letters of Eugene O’Neill[M],BOGARD, TRAVIS and BRYER JACKSON ed..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8: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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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精神分析引论[M].黄珊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280.
[4][7][8][9][10][11][12][16][19][21][25].O’Neill,Eugene.Complete Plays of Eugene O’Neill,1932–1943[M],BOGARD,TRAVIS.ed..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1988:5,101,12,107,50,82,20,777,7,29-30,714.
[6]Fitzgerald,Edward.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M].Daniel Karlin 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21.
[13][18][22].路易斯·谢弗.尤金·奥尼尔传:戏剧之子(上)[M].张生珍,陈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155,51,255.
[14]卫岭.奥尼尔的创伤记忆与悲剧创作[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47.
[15]汪義群.奥尼尔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13.
[17]克罗斯韦尔·鲍恩.尤金·奥尼尔传[M].陈渊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16.
[20][24]郑飞.尤金·奥尼尔爱的主题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67,166.
作者简介:
袁龙,男,山东泰安人,苏州大学应用技术学院助教,硕士,主要从事英语文学、戏剧、英语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