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陶诗批评研究
2023-10-30郭静文
【摘要】明代诗话中的陶诗批评,在前代基础上展现出新的因素:一方面,将陶诗纳入古诗发展流变的过程中进行考察,具有史学意义;另一方面,以崇正黜变的态度,将陶诗的地位定义为“旁流”而非“正宗”。王夫之对陶诗的批评,与明代陶诗批评是并行不悖的明暗两线,并以其崇“正”而不完全否定“变”的态度,从体制、声容、神韵、性情诸多方面做了补充。
【关键词】《古诗评选》;王夫之;陶渊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4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14
陶集历经兵燹而仍存于世,是中国诗学发展之幸。自唐时起,对于陶诗的研究就以评陶、拟陶、和陶等多种形式进行。明初继轨前人,对陶的态度仍以尊陶为主。宋濂在《题张泐和陶诗》中,基于文道合一的文学观赞扬其诗“和而节,质而文,风雅之亚也”[4]。台阁诗人亦推崇陶诗,认为陶渊明乃“若无意于诗,而千古能诗者”,将之至于文学史的极高地位上。总的来说,明初对陶诗的批评态度是尊崇的。但这种情况在明中期发生了变化:何景明从反对文坛理学因素和诗学辨体的角度出发,提出“诗弱于陶而亡于谢”,将陶诗判为“诗家偏门”。其提出的命题,引发了诗坛关于陶诗地位问题的激烈讨论。在辩体观念的影响下,陶诗的诗学地位由“正宗”一变而为“旁流”。然而在诗歌体制的角度之外,明代诗学对于陶诗的评判仍保有多种角度,陶诗仍受到许多诗学家的推崇:一方面,自朱熹之后以心性论诗之后,后代理学家扬其余波,亦从此点论陶诗;另一方面,有宋一代神韵说渐兴,到了明代,自然成为陶诗接受批评的新视野。明人从体制、声容、心性、神韵多方面出发,在文章中评陶批陶,并且创作了大量的拟陶诗、和陶诗,这是明代诗学值得研究的一个重要现象。王夫之做《古诗评选》,一方面是重视陶诗在诗歌史上的重要意义,将陶诗真正放在诗歌发展史中进行观照,并以复归风雅作为其最终旨归;另一方面,从崇“正”但不全盘黜“变”的角度出发,重塑陶诗诗学地位,并对明代陶诗批评做一补充。
一、“下此绝矣”——对陶诗地位的重塑
王夫之将诗体分为五古和歌行两个体系,他认为五古是五言绝句的源头,七言绝句则从歌行中发展来。根据对五古系统发展流变的考察,他对“诗弱于陶”的观点持反对态度,一方面他认为“五言之敝,始于沈约”[8],沈约对于“声韵之小数”的追求,使五古出现了渝弱和汗漫的毛病,将导致五古衰落的根源归结到沈约身上来。另一方面,他认为与其说陶诗是五古衰落的先兆,不如说是风雅的殿军:“即五言中, 《十九首》犹有得此意者。陶令差能仿佛,下此绝矣。”[8]这话不仅表明了王夫之对陶的肯定,亦展现出其对陶诗渊源的洞见,即《诗经》、古诗十九首和陶诗之间具有的脉络关系。在叙述诗歌源流时,批评家不免要对诗家的历史地位做出界定,定位最重要的方法是建立坐标,即选择之前的诗人、诗歌等作为评价的参照系。[13]王夫之在三本诗歌评选集中建立了一套从先秦到盛唐的参考坐标系,而他对陶诗渊源的探求,不仅上溯到《诗经》和古诗十九首这两个诗学典范上来,并以这两个诗学典范作为品评的参照坐标,提出了平善静美的基本要求。王夫之认为,《诗经》为后世诗歌树立了两个范式:“广引充志以穆耳者,《雅》之徒也。微动含情以送意者,《风》之徒也。”[8]王夫之曾言明《风》《雅》与五言古诗的关系:“不能作五言古诗,不足入风雅之室”[1],五言古詩能否出入《风》《雅》,是王夫之判断其优秀与否的一大依据。王夫之曾对五言诗下了定义:“五言,静业也。”[8]又断言道:“平之一言,乃五言至极处。”[7]王夫之认为唐人、宋人所做的五言古诗,已经丧失“静”与“平”的准则,他们的作品呈现出“凄紧唐突”的特点。因此在选评五古时,王夫之常常以这种作品作为反面教材突出其应以平善静美为归宗的观点。《古诗评选》所选陶诗,无一不具有“平”的特征,符合王夫之的审美要求。他甚至将陶诗“平淡”的风格,上推到《诗经·周南·关雎》之中:“平淡之于诗,自为一体……且如《关雎》一篇,实为风始,自其不杂不烦者言之,题以平淡,夫岂不可?”[8]不仅肯定了“平淡”作为一种诗歌风格存在的合理性,更将这种风格放在极高的地位上。
值得注意的是,王夫之在《诗经》和十九首之外,也敏锐地观察到何邵、张协等前代诗人创作与陶潜五言诗潜深伏隩的关系。王夫之评何邵《赠张华诗》一诗:“何诗已经落入西晋窠臼。此作平缓,似欲开陶令之先”[8],这是具有一定创造性的。王夫之此观点亦有知音,陈祚明对此诗之“平”也多有赞赏:“言情款款,调似平。惟高浑,故见其平也。”[10]王夫之对此诗虽无详细论述,但观他对陶诗所发的言论,亦可管窥陶诗与何诗之间的渊源关系:
平淡之于诗,自为一体: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烦也。[8](《归园田居》)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摘出做景语,自是佳胜,然此又非景语。[8](《拟古》其四)
何诗与陶诗的内在关联在“平”与“真”。王夫之评《赠张华诗》为“平缓”,与评陶诗之“平”有相近之处。从诗歌文本来看诗“势”,主要是情感内涵、艺术结构以及诗歌整体给人带来的审美情趣。所谓“取势不杂”,一是《归园田居》与《赠张华诗》都是表达某种向往自然、逍遥世外的情感内涵;二是两诗结构规整而无突入之语;三是指二诗都能给人带来某种回味隽永的审美体验。王夫之曾激烈地批评“两橛诗”,就是反对“取势杂”,即一诗之中情杂调乱而无法形成完整审美体验的情况。此外,从诗歌本身的创作来看,《赠张华诗》与陶诗在“真”处亦有关联。《饮酒·幽兰生前庭》被王夫之评为“真诗”,首先在于其所描绘的是眼前之“真景”(即王夫之所谓现量):前四句写清风拂幽兰,亦兴亦比,正是由陶潜目中所见,引动怀抱。后四句说理,亦是说的“真理”:此理从陶潜独特的生命体验中来,绝非“诗佣”可比。《赠张华诗》亦如此,从暮春之景到广武庐,皆是真景;其下之情,亦是从胸中出,远高于为情造景、为景造情之流。王夫之“似欲开陶令之先”的评价,不可谓不精当。
王夫之亦捕捉到张协《杂诗》与陶潜五言诗的潜在关系。他在评价《杂诗十首》其一时说道:“二陆虽为陶、谢开先,而方在驱除,尤多耰锄棘矜之色。景阳亭立其际……开人眉目,以获人心。”[8]强调张协在陶诗出现之前的重要作用。《诗品》谓张协“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陈祚明赞同此评,又详加阐述:“反观之,正是靡类安仁,其情深语尽同;但差健有斩截处,正是雄类太冲,其节高调亮同,但不似太冲简老,一语可当数语。”[10]这番论述正合于王夫之心迹。王夫之非常坚持诗歌本身的文体意义,“长言永叹,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诗本教也”。他认为诗应通于风雅,不可近于俚俗,而三国以来风雅渐失,张协的《杂诗十首》唱叹沿洄、一往情深,大合风雅之旨趣,因此被王夫之认为可以开耳目、获人心。而张协诗与陶潜诗的深层联系,亦在于“平”。
张诗之“平”,王夫之已经解释得很清楚:
每一波折,平平带出,令读者如意中所必有,而初非其意之所及。[8]
愈平愈不可方物,读前一句真不知后一句,及读后一句方知前句之生。[8]
总的来说,王夫之并不以陶诗为五古衰败之先,盖因其是以整体、全面的目光,对诗歌的发展做一全面分析。王夫之认为,历史的发展有“理”和“势”。“理”即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势”则是历史发展的自然规律。王夫之将这种理念运用到对诗歌史探求中,认为诗歌发展流变自有其“理”和“势”。今人写不出古诗,古人亦寫不出今诗,这是诗歌发展的自然现象,不能将五古的变迁归因于陶公一人。
二、以诗存诗——王夫之选评陶诗的根本态度
在对陶诗的选录问题上,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自述其选录陶诗的根本态度是“今以诗存诗,而不以陶存陶”,是从诗之所以为诗即诗本体的角度进行评判。关于诗的本质,他是这样说的:“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7]将诗与性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王夫之认为诗的本质就是道性情,而《易》《书》《礼》《春秋》这种经典是不能代替诗到性情的作用的,即“彼不能代诗而言性之情,诗亦不能代彼也”。因此,他首先提出“诗不可史为”的要求。诗与史有不同的本质和功能,“若口与目不相为代也”。不仅如此,他还强调诗与学术的界限:“不可以典册、简牍、训诂之学与焉。”[1]王夫之又格外强调叙事诗和史的区别,他在评《上山采蘼芜》时提出:“诗有叙事叙语者,较史尤不易。史才固以隐括生色,而从实著笔自易;诗则即事生情,即语绘状,一用史法,则相感不在永言和声之中,诗道废矣。”[8]他以杜甫《石壕吏》和《上山采蘼芜》做对比,指出刻画极逼真而无法给读者留下品味空间的叙事诗,已经不能被称为诗了。叙事诗有史所不及的特点,就是可以“相感于永言和声之中”,一是外在的体制声容有别;二是诗道性情的本质不同。那么诗所道的性情是怎样的呢?为了解释这个问题,王夫之又进一步说明:“关情是雅俗鸿沟,不关情者,貌雅必俗,然关情亦大不易。钟、谭未尝不以关情自赏,乃以措大攒眉、市井附耳之情为情,则插入酸俗中,为甚情。”[7]“关情”既是王夫之选录五古的重要标准,也是其选录陶诗少的重要原因。所谓“关情”,要求“情不可伪”,是对诗歌情感真实性的衡量。不关情之诗,或是经生说理,或拘泥诗法,都是俗流。而这“情”也分雅俗,王夫之从“性之情”中又分离出了“情之欲”的概念:“情上受性,下授欲。”钟、谭之流,在诗中所发的是措大攒眉、市井附耳之情,是为王夫之所鄙弃的俗情。王夫之在评谢诗时指出陶不如谢处:“陶诗固有米盐气、帖括气,与流俗相入,而谢无也。”也就是说陶诗中表现的私人生活气息,并不为王夫之所欣赏。王夫之所选录的陶诗,都符合他对雅情的要求,即情感品格要高,不哀叹一己之私;情感抒发要节制,“悲而不伤,雅人制悲故尔”。
除了以性情论诗的本体观外,王夫之重视从诗歌的整体进行评判。依照王夫之的看法,以“用字”开宗立派的钟、谭,比王世贞、李攀龙更低一层:“钟、谭全恃用字,即自标以为宗,则钟、谭亦王、李之童,而不足为中郎之长鬣,审矣。”[7]他选录陶诗,非常重视一诗的整体布局。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对自己的这种批评眼光亦颇为自得:“看古人文字 ,须有通明眼力,作一色参勘,胸中铢两乃定;不尔,必为流俗驱扇,横分皂白矣。”论诗不仅有史学家所具有的通明眼力,能在诗歌史中评定诗家的诗学价值;更要以一种整体的眼光看到作品,不拘泥于字句之中。
王夫之的诗学批评具有强烈的显示针对性。他对陶诗的选评,很大程度上受到晚明诗坛现实的影响。王夫之对明朝具有深厚的情感,曾参加抗清活动,失败后才不得不归隐深山。他认同儒家诗教观,高度重视诗歌的政教功能,并且认为世运与诗运息息相关。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描述了竟陵派对明代诗坛产生的恶劣影响:“自竟陵乘闰位以登坛,奖之使厕于风雅,乃其可读者一二篇而已。”[8]在竟陵派的影响下,诗坛随即出现了媟、黠、蹇、恶等鄙陋诗风,并在不断发展后终于成为亡国之音,王夫之对这一影响重大的事件心有余悸,直将竟陵派斥为亡国祸首:“竟陵灭裂风雅,登进淫靡之罪,诚为戎首。”[8]明末支持世运观的人认为,诗运与世运是不可分割的,身处于盛衰之际的诗人肩负着重大的责任:“盛衰之际,作者不可不慎也。”[5]陈子龙等人认为其时仍属盛世,但对于竟陵派的创作,仍保持一种警惕的态度。李雯认为,明诗自七子以后,已经渐离风雅,而“公安竟陵诸家,又兴之以萧艾蓬蒿焉”,反感之情,溢于言表。钱谦益《列朝诗集》评钟惺之诗具有鬼气、兵气,也受到世运观的影响:“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国运从之,以一二辁才寡学之士,衡操斯文之柄,而征兆国家之盛衰,可胜叹悼哉!”[2]王夫之对竟陵派的批评,亦十分严厉,并对其引发的不良诗风表示痛心疾首。出于这种原因,王夫之也不愿多选录竟陵派极力称赞的陶诗。《古诗归》重视陶诗不为世俗所扰的旷达精神和陶渊明尘外孤标的高尚人格,这正满足了竟陵派“独抒性灵”的诗歌追求,即不被世俗道德、伦理所压制,追求精神上的超越与独立。但是他们的创作越来越偏离传统的诗教观和“温柔敦厚”的审美要求,因此受到了王夫之的蔑视:“石仓气幽,竟陵情幽。情幽者,暧昧而已。”[7]王夫之对竟陵派的“幽情单绪”大加批驳,转而提倡“美善正气”,要求诗文在思想内容上符合传统情理,重视诗文的诗教精神,期望能够通过诗歌教化人心,匡正邪枉,不再重蹈竟陵派覆辙。[16]因此,竟陵派所极力推崇的陶诗,也常不为王夫之所选。
三、结语
在王夫之选录的第一首陶诗《归园田居》中,王夫之首先肯定陶潜身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其诗非通晓六义者不可解。其次,专写平淡于诗为一体,认可陶诗平淡的风格。但王夫之在认同这种审美风格之外,亦提出了相关的各项标准:即不能“率”“俗”“褊”“腐”,从性情等角度对陶诗做了要求。王夫之所具有的疏离主流诗学批评的独特眼光,使其评选陶诗时,呈现出数量少和非经典的特点。王夫之是以史的自觉来观察诗歌发展流变的过程,突破了古代诗论鲜少通论历代的局限,在探索诗体流变脉络、作家作品的史学意义上取得了显著成绩。王夫之诗学批评的出发点是纠弊,希望以“美善正气”洗涤明代诗坛的不良风气,以起到振兴诗学的作用。因此,他的批評话语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对明代诗歌创作建立门庭、诗风鄙俗和诗体驳杂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探究。在现代学者看来,王夫之此举不免有“以今人之远视度古人之近睹”之嫌,但不可否认的是,王夫之疏离于主流诗学的通明眼光对陶诗的批评,对明代陶诗批评做了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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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静文,女,汉族,山东茌平人,海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