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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拉》人物命运之狂欢化理论新解

2023-10-30高英梅

今古文创 2023年40期
关键词:秀拉狂欢化托妮

【摘要】諾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第二部长篇小说《秀拉》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北部小镇的一个黑人社区为背景,探究美国黑人女性在种族歧视的男权社会里超越磨难、追寻自我的艰难成长历程。本文立足巴赫金关于狂欢化诗学理论的论述,结合小说中不同角色身上出现的登高与坠落的意象以及崇高与卑鄙、善良与罪恶、正确与错误这些对立的特征在角色身上交替轮转的描述,梳理小说中两位黑人女性角色的成长遭遇和心路历程,揭示美国黑人女性在追寻自我的道路上经历的外在与内在的考验,探究小说家对狂欢化文学中最重要的脱冕与加冕仪式的实践。

【关键词】托妮·莫里森;《秀拉》;巴赫金;狂欢化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06

读过《秀拉》这部小说的读者,别的情节可能渐渐忘记,但一定会记得秀拉与奈尔的终极对话—— “你说抢走了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杀了他,只不过是跟他睡了觉”[1]157。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这部于1974年面世的小说,以其对主人公狂放不羁的行为及其惊世骇俗的言论的描写一时震撼美国文学界。在中国知网搜索秀拉,可检索出论文千余篇。学者分析秀拉的视角多种多样,层出不穷,从伦理、叙事、文化、女权,到性格分析、身份思考等等,凡此种种,数不胜数。虽历经半个世纪的批评洗礼,其依然具有潜在的研究价值。

笔者曾对秀拉的狂欢化特征进行分析,随着对该著作以及对狂欢化文学理论更深入的了解,发现了其中蕴含着更多的狂欢化文学特征。因此,笔者在本文中试探讨狂欢化理论中的加冕与脱冕在小说《秀拉》的人物命运中的体现。

一、巴赫金思想与美国黑人文学的关联

巴赫金是俄国历史上当之无愧的思想大师,而他的一生却是边缘化的一生,也是与紧追其后的饥饿赛跑的一生。在罪恶的蓄奴制影响下,美国黑人同样处在国家政治生活的边缘,在穷困潦倒中挣扎求生。从这一点上看,巴赫金思想与美国黑人文学有着不可忽视的共性。

“谈及俄国学者巴赫金,首先进入人们视野的一般是对话主义、复调理论和狂欢化诗学三个概念。”[2]在狂欢诗学理论的论述中,巴赫金提到,“狂欢节上的主要的仪式,是笑谑地给狂欢国王加冕和随后脱冕。这一仪式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狂欢式的所有庆典中。”[3]163加冕和脱冕的意义并不在于推举或者推翻狂欢国王本身。“加冕和脱冕,是合二而一的双重仪式,表现出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同时也表现出新旧交替的创造意义;它还说明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和地位(指等级地位),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加冕本身便蕴含着后来脱冕的意思,加冕从一开始就有两重性。受加冕者,是同真正国王有天渊之别的人——奴隶或是小丑。”[3]163

美国黑人历史上不能抹去的是洒满黑人血泪的蓄奴制度。“1501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不到10年,葡萄牙人便把黑人奴隶运到西班牙人占领下的圣多明各岛投入种植园,这是美洲黑人奴隶制的开端。”[4]152美国大陆的殖民者为了自身的利益,使美国黑人“一步步沦为奴隶,受到残忍的压迫……经过长期的反抗,黑人终于获得了法律上的解放。然而由于黑人奴隶制长期以来的影响,在黑人解放之初的美国黑人依旧受到白人的歧视”[4]152。《秀拉》故事发生的背景,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一个贫瘠的美国黑人社区。此时“美国黑人的地位随着黑人在北部工业中人数的增加和有组织力量的增强而有所提高”[5]。美国黑人向往着真正的平等权利,然而蓄奴制的阴影却仍然笼罩在每个美国黑人的头顶。美国黑人女性更是在白人与黑种男人的双重压迫之下艰难呼吸。在内在与外在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不断地接受着灵魂与现实的考验,在挫折与失败的坠落中,突破自我,实现成长的飞跃,获得灵魂的新生。

综上,本文将从狂欢化理论中的加冕与脱冕仪式来剖析《秀拉》中的黑人女性角色——海伦娜和伊娃两人的坎坷命运与心路历程。

二、海伦娜的加冕与脱冕

海伦娜的出身极不光彩,无论逃离故乡多远,身份如何尊贵,她都难逃被脱冕的命运。她的母亲是一名早期白人移民与黑人或印第安人所生的混血儿,而且是一个妓女。海伦娜的外祖母为了防止海伦娜像她母亲一样误入歧途,“让她在一座色彩缤纷的圣母像哀伤的注视下长大,并劝告她时刻警惕自己身上出现遗传自母亲那种野性血液的征兆”[1]18,而且当来自梅德林镇的威利赖特前来拜访并喜欢上海伦娜时,祖孙俩便抓住机会让海伦娜嫁给这名海员并搬到了距离出生地很远的梅德林镇。海伦娜的婚后新家是“一座门外有砖砌的前廊、窗上挂着真正的蕾丝窗帘的漂亮房子”[1]19。在生育女儿奈尔之后,“她自豪地步入了作为母亲的人生阶段”[1]19。在养育女儿的过程中,海伦娜用自己的母权严格管教女儿,压抑了女儿的一切热情和想象力。在梅德林镇人的印象中,海伦娜“是个凭借强烈的存在感和对自身权威合法性的自信而赢得了一切人际斗争的女人”[1]19。她在当地最保守的黑人教会里掌握了权力,并且带头开始了一些诸如设宴欢迎退伍黑人士兵之类的社区习惯做法。

从以上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出身卑微不齿的海伦娜,通过外祖母的严格管教、结婚生女、舒适的生活,并在教会掌握权力等等这一系列经历,使自己俨然成了梅德林镇的尊贵与权力的化身,因此可以说海伦娜成功地为自己加冕。

然而,加冕便同时预示着随之而来的脱冕。由于远在南方的外祖母病重,海伦娜不得不踏上南行之路,正如她所忧心的一样,这次南行很快剥去了她苦心经营并引以为傲的黑人贵妇外衣,使她不得不面对自己作为黑人女性在蓄奴制度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的美国南方那低贱卑微的社会身份。海伦娜以为自己凭借“举止稳重,姿态优雅”[1]20加上一条漂亮的裙子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到歧视,但事实是她刚踏上火车,就因为从白人车厢走过而受到白人列车员的阻拦质问。

首先,白人列车员轻佻地称呼海伦娜为“丫头”而不是尊称她为“夫人”。一个称呼便轻而易举地让海伦娜丢掉了贵妇的帽子。接着,她在出示车票时“声音里交织着急切的讨好和乞求活命的歉意”[1]22。海伦娜对白人权力的恐惧在此处跃然纸上。最后,当白人列车长终于放她们走时,“毫无必要地,至少是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海伦娜微笑了。就像刚刚被一脚踢出来的流浪狗在肉铺门口摇着尾巴一样,海伦娜脸上堆满了笑”[1]22。

海伦娜的这个微笑与之前出于恐惧而做出的言行不同,这直接显示出作为一个黑人女性,作为一个被欺压和歧视的人,她内心的最深处,实际上是没有一丝傲骨,在白人面前完全自我否定的。一个看上去体面的黑人妇女,在与白人列车长的短暂交流中,用莫名其妙的摇尾乞怜的微笑,让她的黑人同类觉得丢尽了脸。女儿奈尔对她的崇拜和依赖也在此时出现裂痕,给了海伦娜高贵感和权威感的另一方面,即母权,也已经开始受到挑战。后来,海伦娜内急被迫跟其他的黑人妇女和孩子一起蹲在车站外面的草丛中方便,并且逐渐做得熟练了起来。这一行为的描述再次使海伦娜的岌岌可危的高贵化为泡影。

最终,海伦娜没来得及见外祖母最后一眼,而是见到了她的生母。她不可避免地再次面对自己的身份——说不清的,难以启齿的身份。在此时,海伦娜头上的冠冕已经被彻底摘下,她不仅自尊扫地,而且面对着自己不能言说的身份。

海伦娜回到梅德林后,摆脱了南方严重种族歧视的影响,回归了本来的生活。然而历经这场南行之劫,海伦娜的内心发生了潜在的变化。海伦娜回到她们梅德林的房子里之后,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连串话语暗示着她变得更温暖更真实。7年之后,独生女儿奈尔的婚礼成为“她这么多年来一切存在、思想和行为的顶点”[1]85——海伦娜通过这次婚礼再次被加冕。而10年之后奈尔被丈夫出轨抛弃,身为母亲的海伦娜最引以为傲的事情被无情践踏,她自然也同时被脱冕。海伦娜的经历很好地体现了狂欢节的变更交替精神以及权势和地位的相对性。

三、伊娃的加冕与脱冕

伊娃·匹斯是莫里森小说里典型的“女头人”形象,而她的命运同样起起伏伏,经历着脱冕与加冕的过程。被不负责任的丈夫抛弃之后,年轻的伊娃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陷入了绝望和困苦之中。为了挽救因肠胃不再蠕动而痛苦的小儿子李子的生命,伊娃“把她在这世界上仅剩的一点食物塞进了孩子的肛门”[1]37。此时正是伊娃生命最悲惨不幸的时候。不幸让她开始思考,并决定外出谋生来改变这一切。十八个月之后,只剩一条腿的伊娃带着钱回到了底部。她从邻居那里领回了孩子,盖起了一座房子,并且将多余的房子租出去。相比当初被抛弃时的穷困潦倒和举目无依,在整个底部社区居民清贫的生活映衬之下,重回底部的伊娃以其神秘的经历与物质上的富足而呈现出加冕的状态。

然而李子三岁那年丈夫波依波依的来访打破了宁静。他不仅衣冠楚楚、春风得意,而且还带着个女伴。波依波依对伊娃没有表达歉意,没有过问她当年的疾苦,没有提出见孩子,对她残缺的腿视而不见。而伊娃对这些也没有主动提起。波依波依自然不想面对自己的过错,而伊娃不会在造成她苦难的敌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给敌人看他在自己身上造成的伤痛是不会引起同情的,反而增加了敌人胜利的愉悦。波依波依就是对她挥刀的冷血敌人,这一点伊娃看得很清楚,所以她不会认输,不会败下阵来。在波依波依走出伊娃的房子之后,他与带来的绿裙子女人不知耳语什么,后者听后放声大笑。这由波依波依制造的尖声大笑在一瞬间对伊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她所有的苦难、抗争与尊严统统都被这个大笑贬得一文不值。伊娃被波依波依脱冕。

“狂欢节上的笑,同样是针对崇高事物的,即指向权力和真理的交替,世界上不同秩序的交替。笑涉及了交替的双方,笑针对交替的过程,针对危机本身。在狂欢节的笑声里,有死亡与再生的結合,否定(讥笑)与肯定(欢呼之笑)的结合”[3]167。“被官方公认为具有崇高价值的东西在大家的‘笑声’中被彻底地相对化甚至颠覆掉了”[6]。伊娃以残缺之躯和坚韧意志超越极端的苦难独自抚养三个幼子并且重新过上安稳的日子,这显然是崇高无上之举,是正义与真理所在的一方。绿裙子女人的大笑使得伊娃的处境在那一瞬间显得可怜可悲。而波依波依与绿裙子女人在自己的大笑中暂时摆脱了负心汉与第三者的心虚猥琐,使人注意到他们的肢体健全,自由无羁。在这个狂欢节式的大笑中,崇高与卑鄙交换了位置。

“脱冕仪式仿佛是最终完成了加冕,同加冕是不可分割的。透过脱冕仪式,预示着又一次加冕”[3]164。波依波依的来访在伊娃胸中激起了仇恨。“意识到自己对波依波依的恨将深切而经久不衰,伊娃心中反倒充满了一种欣喜的期待……心怀对波依波依的这种恨,她就能坚持下去,只要她想或是需要借助这种恨意来确认或强化自己、保护自己不受日常侵蚀,便能从中得到安全感、刺激和持续的可能”[1]40。伊娃不再走出顶楼的卧室,作为这座巨大住宅的“创建者和统治者……她指挥着她的子孙、朋友、流浪汉和不断来来往往的房客们的生活”[1]33。虽然伊娃的轮椅很矮,成年人对她说话总是弯着腰,但“在他们的印象中,自己总是抬头看着她……仰望着她的下巴尖”[1]35。伊娃收养了三个孩子,给他们都取名为“杜威”。通过这一举动,伊娃使三个年龄、身高、样貌、性格都不同的孩子渐渐地失去了独立特征,他们合三为一,成为不可分离又难以辨别的共同体,而且他们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维持着孩子的外表和心理。

成功地更改和塑造杜威们的人生使得伊娃成就了自己造物主一般的形象。而她也亲手烧死了经历一战退伍归来却染上了海洛因的活得不人不鬼的小儿子李子,因为她想让他“像个男子汉”[1]77。她从三楼跃下试图挽救燃烧着的女儿汉娜,并有可能在同去医院的救护车上为了结束女儿的痛苦而掐死了她。

伊娃的母权是非常极端的。对亲生孩子的生死的掌控,以残酷的方式再次加固了伊娃命运主宰者的形象。伊娃在波依波依造访后的一切举动无不彰显了她加冕国王的印象。

加冕者终将被脱冕。伊娃的再次脱冕发生在外孙女秀拉回归之后,在祖孙俩的象征着新旧思想博弈的唇枪舌剑之后,伊娃以残弱之躯终是败下了阵。担心秀拉真的会像她说的那样烧死自己,“伊娃锁上了自己的房门。不过这也没用。四月里,来了两个抬着担架的男人,她甚至没来得及梳梳头,就被他们捆到了一张帆布上。”[1]100巴赫金说,“脱冕的礼仪与加冕的仪式恰好相反,要扒下脱冕者身上的帝王服装,摘下冠冕,夺走其他的权力象征物,还要讥笑他,殴打他”[3]164。伊娃此时的处境与这段脱冕仪式的描述非常相符。

秀拉对伊娃的顶撞和不敬以及对她烧死李子和故意断腿换钱等行为的直接指责无情地讥笑嘲讽了这个习惯了被仰视被奉承的底部“女头人”。伊娃没来得及梳头便被捆着抬走的形象,正如被胡乱摘下冠冕脱下服装的狂欢国王一样,伊娃被推下神坛,夺走了一切权力象征。伊娃被秀拉脱冕。

四、结语

小说《秀拉》中两位黑人女性的命运里不断上演着加冕与脱冕的仪式。善于恶、好与坏、对与错在同一角色身上同时存在,又在不同角色的交流碰撞中发生了交替轮转。在这些交互作用之下,这些角色实现了突破与成长。狂欢节庆贺的变更交替精神通过这些深层意义的加冕与脱冕仪式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从这一点来看,《秀拉》具有明显的狂欢化特征。它既是主人公对人生的试验,同时,在一定程度上讲,也是小说家托妮·莫里森对狂欢化理论的运用实践。狂欢化特征使托妮·莫里森这部经典之作能够不拘泥于单一的真理定论,充满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托妮·莫里森.秀拉[M].胡允桓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

[2]薛亘华.巴赫金时空体理论的学术价值重议论[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2):114.

[3]米哈伊尔·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冯慧.美国黑人奴隶制的历史浅析[J].安徽文学,2017,(3):152.

[5]邓蜀生.美国黑人的历史地位和现状[J].史学集刊,1990,(4):51.

[6]凌建侯.巴赫金哲学思想与文本分析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41.

作者简介:

高英梅,海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加拿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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