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河风情(五题)
2023-10-28刘国芳
刘国芳(中国江西)
过 年
没事时,禾生老汉喜欢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里没什么人,禾生只碰到水发老汉,禾生跟他说:“快过年了,村里怎么还没什么人?”
水发说:“今年好多人都不回来过年。”
说着话时,木根老汉走了来,三婆走了来,菊花婶也走了过来,木根说:“村里好像就我们几个人了。”
三婆说:“想想以前,过年几热闹。”
禾生说:“那是,进入腊月,爆竹就响个不停。”
水发说:“记得我们小时候,初一开门打爆竹,一村的孩子都会出来捡爆竹,哪家打爆竹,往哪家门口去,热热闹闹。”
木根说:“那时候我们总捡了一大堆,然后整天都放爆竹,啪一声响,又啪一声响。”
菊花婶说:“有爆竹响,才像过年的样子。”
禾生说:“可惜现在村里没什么人了,过年也冷冷清清。”
水发说:“不像过年。”
三婆摇摇头,叹一声。
几个人,也叹。
很快,年三十就到了,禾生在门口贴好了春联。水发走了来,看见禾生门口贴了春联,就说:“村里人这么少,过年也不像个过年的样子,我都不想贴春联。”
禾生说:“要贴,春联一贴,就有过年的样子。”
水发说:“那我去镇上买。”
禾生说:“我这里有,我昨天去镇上,看到镇政府门口免费送春联,我拿了好几副。”
禾生说着,拿了一副春联给水发,然后拿着剩下的几副春联出门了。经过木根家时,看见木根正在贴春联。木根也看见禾生走来,就问:“春联贴了吗?”
禾生说:“贴了。”
木根说:“春联一贴,多少有年的味道。”
禾生说:“是,春联一贴,爆竹一打,也还有过年的样子。”
这时三婆走了来,禾生便问:“三婆你家贴春联了吗?”
三婆说:“没买。”
禾生说:“我这里有,我来帮你贴。”
然后,禾生就去了三婆家,帮三婆贴春联。菊花婶就住在隔壁,看见禾生跟三婆贴春联,就说:“今年我都忘记买春联了。”
禾生说:“我这里有,我马上帮你贴。”
很快,禾生也把菊花婶家的春联贴好了,两户相邻,红红的春联一贴,真有过年的样子。
正月初一,过年了。
一早,禾生开门放爆竹,放完,像小时候一样,把没放响的爆竹一个一个捡起来。捡的差不多时,三婆家放爆竹了,禾生听了,跑过去,等爆竹放完,在三婆门口捡起爆竹来,三婆见了,跟他说:“你变成伢崽了。”
禾生说:“可惜变不成伢崽了。”
这时,木根也开门放爆竹了,禾生又跑过去,等爆竹放完,又捡起来。木根见了,也捡起来,还说:“我们好像回到从前了。”
禾生说:“我也觉得。”
菊花婶随后也放起了爆竹,禾生和木根又跑过去,等爆竹放完,又捡起来。菊花婶见了,说他们:“你们怎么还像小孩子?”
禾生说:“那就做一回小孩子。”
水发也放起爆竹来。
禾生和木根又跑过去,捡爆竹。
水发也捡起来,还说:“以前我们过年就这样,到处捡爆竹。”
菊花婶也过来了,说他们:“看着你们捡爆竹,我好像回到了以前。”
三个老汉嘿嘿地笑。
然后,这个过年的日子,禾生、木根和水发就左一下放响一个爆竹,右一下放响一个爆竹,此起彼落。三婆后来走出来,跟他们说:“现在还真有过年的样子。”
重 复
女孩读三年级的时候,母亲跟她说:“你不要读书了。”
女孩问:“为什么?”
母亲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
女孩说:“我要读。”
母亲说:“读再多以后也是别人家的人。”
女孩嘟嘟嘴。
过后,女孩没书读了。
没书读,女孩就在家里做事。
放牛,
割草,
砍柴。
当然包括煮饭、洗衣服。
后来,女孩就大了,就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但找对象时不大顺利,那些有文化又有工作的男孩,女孩喜欢人家,但人家嫌女孩没文化,看不上女孩。
女孩后来找的对象和女孩一样,没读书。
然后结婚生子,然后女孩变成了母亲。
也生了个女孩。
小女孩也去读书,但读到三年级的时候,母亲跟女孩说:“你不要读书了。”
女孩问:“为什么?”
母亲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
女孩说:“我要读。”
母亲说:“读再多以后也是别人家的人。”
女孩嘟嘟嘴。
過后,女孩就没读书。
没读书,女孩就在家里做事。
放牛,
割草,
砍柴。
当然包括煮饭、洗衣服。
后来,女孩就大了,就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但找对象时不大顺利,那些有文化又有工作的男孩,女孩喜欢人家,但人家嫌女孩没文化,看不上女孩。
女孩后来找的对象和女孩一样,没读书。
然后结婚生子,然后女孩变成了母亲。
也生了个女孩。
小女孩也去读书,但读到三年级的时候,母亲跟女孩说:“你不要读书了。”
女孩问:“为什么?”
母亲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
女孩说:“我要读。”
母亲说:“女人读再多也是别人家的人。”
女孩嘟嘟嘴。
过后,女孩同样没读书。
没读书,女孩就在家里做事。
放牛,
割草,
砍柴。
当然包括煮饭、洗衣服。
后来,女孩就大了,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女孩变成母亲了。
也生了个女孩。
小女孩也去读书,也是读到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同样跟女孩说了一句话:“你不要读书了。”
以前的村庄
一天傍晚,我突然想去外面逛逛,随即,我开车出来了,往坪山乡去,到坪山乡后往前走,过李家,张家,到王源。到王源后往右拐,在这条乡间小路上,我开了十几分钟,又进了一个村。这时候天黑了,但月亮很圆,月光下我看到村里很多人,天热,他们在外面乘凉。
我停下车,问一个坐在门口歇凉的人,我说:“这是什么村呀?”
对方答:“红光村。”
我重复:“红光村?”
对方说:“红旗的红,光荣的光。”
我明白了。
有一伙人,围在一起,好像有人在那儿吹笛子在唱歌。我走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在吹笛子,一个女人,则在边上唱着:
天上的星星多呀
星星多呀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呀
……
说实话,笛子吹得一般,歌也唱得不是很好,但一伙人在一起,气氛很好。好像,这里的夜晚不是夜晚,而是热闹的白天。
一曲吹完或者说一首歌唱完,男人吹了另一支曲子,那女人,又在边上唱起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
同样,笛子吹得不怎么好,歌唱得也不好,但热闹,大家都开心。我在他们吹完或唱完时脱口而出:“好!”
唱歌的女人注意我了,问我:“没见过你呀?”
我说:“我是过路的。”
女人又问:“你会唱歌吗?”
我说:“会唱一些。”
女人说:“你唱一首怎么样?”
我说:“好。”
说过,我唱起来:
这世界
在撒谎
梦与想
不一样
……
女人在我唱完后问我:“这什么歌呀?没听过。”
其他人也说:“是呀,这什么歌?”
我说:“这首歌你们怎么没听过呢?全抖音都在唱这首歌。”
有人问:“抖音,什么抖音?”
我说:“你们怎么连抖音都不知道?”
都摇头。
我也摇头,我说:“奇怪,难道你们村没一个人玩抖音吗?”
随后,他们还吹着唱着,但这些曲子或者说他们唱的歌我都没听过。后来,我有些困了,我从人群里走出来,想回家。这时候应该很晚了,但月光下我看到村里还有很多人在外面歇凉,他们大多都坐在家门口。也有人把竹床搬出来,睡在外面。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然后开车走了。
这个晚上让我难以忘怀,我记住了那个叫红光的村庄。
几天后我再去了一次,同样,我往坪山乡去,到坪山乡后往前走,过李家,张家,到王源。到王源后往右拐,在这条乡间小路上,我又往前开了十几分钟。只是,我并没有见到那个红光村。当然,我也找了,但没看到有村庄。
返回王源后,我看见人了,我问起来,我说:“请问红光村在哪里?”
对方说:“红光村,没听说过呀。”
又看见人,也问:“请问红光村在哪里?”
对方仍说:“红光村,没听说过呀。”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红光村呢?我前两天还到那儿,好像离这儿不远。”
对方说:“我真没听过红光村。”
我后来还去过几次,但再没找到那个叫红光的村庄。不过,有一天在坪山乡政府,我看到一本坪山乡志,这是一本发黄的书,里面有一张地图,在这张地图里,我看到红光村三个字。
我用手机把地图拍了下来。
然后,我对照着地图去找,同样先去坪山乡,到坪山乡后往前走,过李家,张家,到王源。到王源后往右拐,开了十几分钟后,我停下车,然后按照地图位置反复揣摩。终于,我走上了一条荒僻已久的路,沿这条路走了一会,我看到一个村子。村子很破很旧,甚至有些房子都倒了,但在村里,我还是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看起来有八十多岁的老人。
我走过去,开口问他:“这是红光村吗?”
老人回答:“这是吴家村。”
我说:“这应该是红光村呀。”
老人想了一会,跟我说:“以前……我们村好像是叫红光村。”
以前有人住
我住的小区不远有一个村庄,村庄很整洁,还有几幢老房子。我去过一回后,就喜欢往那个村子去,我甚至每天散步都往那兒去。村里人不多,看见一个人,是老人,又看见一个人,也是老人。这些老人后来跟我眼熟了,见我走来,会跟我点点头,还问:“总看见你来我们这里。”
我说:“我住东方家园,散步到这儿来。”
老人说:“我们都喜欢往街上走,你却喜欢来乡下。”
我说:“街上嘈杂,乡下清静。”
说着,我走进一幢老屋,进去了,发现这老屋好大,五层直进,而且好几幢老屋连在一起。我穿过一个耳门,又穿过一个耳门。然后,我就觉得自己迷失方向了,不知道往哪儿出去。好在,这时候我又看见一个老人,我问:“老人家住这里吗?”
老人说:“住这里。”
我说:“这老屋里到处长青苔,有些房里都长了草,我以为没人住。”
老人说:“还有人住,我就住这里。”
老人说过,递了一只凳子过来,我坐下来,问老人:“老人家高寿呀?”
老人说:“八十了。”
我说:“家里还有谁呢?”
老人说:“老伴早走了,就我一个人。”
我说:“儿女呢,没住在一起?”
老人说:“两个女嫁得远,还有两个崽,大崽住在上顿渡,细崽住在抚州。”
我说:“你这么大年纪,应该住崽那里去。”
老人说:“城里住不习惯。”
聊了一会,我起身走开来,但穿过两个耳门,我又回来了,我于是跟老人说:“这房子挺大的,走来走去,我有迷路的感觉。”
老人说:“我带你出去。”
说着,老人在前面带路,好像只穿过一道门,我就出来了。
过后,我还是经常往村里去,现在,村里好多人都会跟我打招呼,他们见了我,都说:“又来散步呀。”
我说:“散步。”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喜欢去那个村,甚至,有一天晚上,我也去了。这个晚上我忽然感觉到好无聊,或者说觉得好孤独。这时候我出来了,习惯性往村里去。夜里,村子静静的,看不到一个人,连一盏灯都看不到。有一户人家,我记得明明有人,我白天看到老人坐在门口,但晚上,我站在他门口,一点声息都听不到。我还在另一户人家门口站下来,甚至就站在他家的窗子外面,但依然没听到一点声息。这时候走在村里,真有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后来,我就走进了那幢老屋。老屋里住了个老人,他端过凳子给我坐,我相信我能看到这个老人。但走进老屋后我就后悔了,老屋里更黑,一丝光亮都没有。黑暗里,我很快找不到出处了,也就是迷路了。我便拿出手机,开了电筒,但这点光在老屋里好像没什么用,它照不远,我还是找不到出口。后来,我在黑暗里站下来,想让自己镇静一下。这一站下来,我忽然听到声音了,准确地说,是一个老人的呻吟声,我听到一声一声的哎哟声。我循声找去。不久,我找到一个门,门没关,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便喊:“大爷,你怎么啦?”
老人呻吟着说:“肚子痛。”
我说:“你要去医院。”
老人没回答,只呻吟着。
我用手机照了照,忽然发现老人床上有一只手机,我便拿过手机,是一只老人机,还有用,我翻了翻,看到“大崽”两个字。老人告诉过我,他有两个崽。手机里这个人,肯定是老人的大崽。我于是打了过去,我说:“你父亲生病了,你快过来。”
老人又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
手机里听到这个声音了,急忙回答:“我马上过来。”
老人还在呻吟,我跟他说:“你儿子马上会来。”
老人呻吟着问:“谢谢,你是哪个?”
我回答:“散步的。”
老人的儿子很快来了,外面车灯很亮,我站在老人房门口,居然发现大门就在不远,我于是走了出来,消失在黑夜里。
老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但我还是会往村里去,村里有人跟我打招呼:“散步来了。”
我回答:“散步来了。”
后来,我就走进了那幢老屋,我想再看看老人,但我一直找不到老人住的房子,也没看到老人。后来,我从老屋里出来,我问一个人:“这老屋里还有人住吗?”
回答:“以前有人住。”
做 媒
新认识一个人,我喊他老杨。
这天,我在老杨村里玩,看到老杨坐在门口剥毛豆。见到陌生人,老杨便看着我说:“你不是我们村的吧?”
我回答:“在乡下玩。”
老杨说:“乡下有什么玩的?”
我说:“我喜欢在乡下玩。”
说着,我蹲下来帮他剥毛豆,老杨一下子对我有了好感,他拿了一只矮凳给我坐,还说:“你应该住在附近的东方家园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老杨说:“那小区的人散步总往我们这儿走。”
说着话时,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他说:“还没剥好吗?”
老杨说:“好了。”
明显,这人是老杨的儿子小杨,小杨说过,转身进去了,老杨随后也拿着剥好的豆子跟了进去。但在门口,老杨回头看了一下我,还说:“有空来玩。”
我说:“我经常会往这边走。”
再去时当然见到了老杨,这回,他在门口洗韭菜,我又要帮他弄,但老杨说:“水冷。”
确实,冬天了,我没动手,站边上跟老杨聊天。
这天我跟老杨聊了好久,老杨没有老伴,目前儿子一家跟他住一起。之所以说儿子一家跟老杨住一起,是因为我眼前这幢三层的楼房是老杨做的,老杨说他这几年在外做小包头,赚到一点钱,便做了这幢屋。说着话时,小杨又出来了,他说:“别老是说你赚到钱,真赚到钱,做别墅呀。”
老杨说:“这跟别墅也差不多。”
小杨说:“差远了。”
说过,小杨走了。
老杨在他儿子走了后忽然跟我说:“你经常在外面走动,认识女的多,有合适的,帮我介绍一个。”
我问:“还想找老伴呀?”
老杨回答:“当然想,我才过六十,再说儿子对我又不好,找一个老伴自己过日子。”
我回答:“碰到合适的,我帮你做媒。”
后来还真碰到一个合适的,是我们东方小区的,老太婆还不到六十。这老太婆以前一直在儿子家带孙子,但自从孙子读完初中去外地打工后,家里就没老太婆什么事了。老太婆的媳妇对她不好,总让她滚。但老太婆往哪滚?她老家拆迁了,那儿变成了工业园区,她根本没地方滚。我觉得把这个老太婆介绍给老杨很合适,便去找老杨。老杨是真想找老伴,立即跟我来看人。看后,挺满意。这后来,两个人就有来往了,奔着过日子方向发展。
这天又去找老杨,但没看到他,倒是见到小杨了,他见到我,开口就凶着说:“你是吃饱了撑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小杨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他介绍对象,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我说:“老来找个伴,很正常呀。”
小杨说:“你以为人家女的是水养的吗?没有钱,人家会跟你?”
我说:“多多少少要一点。”
小杨说:“他还有两个孙子要养,还有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
我说:“你父亲辛苦了一辈子,老来找个伴,你要支持。”
小楊说:“我坚决不同意。”
我后来就很少去老杨村了,但老杨有我的电话,他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一次他说他不会听儿子的,他要为自己做一回主,他会跟老太婆好下去。又一次他说他已经把三层的楼房让给儿子住了,他住进了以前的老屋。还有一次他说他准备把老太婆接过来住。作为媒人,我当然鼓励他,赞成他们在一起。
这天,我在小区里散步,忽然看到小杨来了,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女的,应该是他老婆。不仅是他们两个,还有两个孩子。小杨见了我,大声说:“那女的就是冲我家老头子的钱来,他要是用光了钱,你来跟我养崽。”
说着,小杨把两个孩子往我跟前推,然后说:“这两个伢崽在这里,以后你养。”
我回:“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那女的,也就是小杨的老婆却在边上骂:“那老不死的都六十多岁了,还找老婆,死不要脸。”
小区里的人马上围了过来,问明原委后,就有人指责他们夫妻了,有人甚至话说得很难听。两个人看见大家指责他们,就带着孩子走了,但小杨还是回头凶着我说:“你就是吃饱了撑的,管别人家的闲事。”
后来的事,让我很无奈,老杨没有跟那个老太婆继续下去,老杨在电话里跟我说:“生坏了崽,我只有吃苦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