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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外二篇)

2023-10-28邢庆杰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杜二嫂水缸

邢庆杰(中国山东)

火……铺天盖地的大火在天地间蔓延……数不清的人和牲畜,带着燃烧的火焰,惨叫着向他扑来……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公共汽车到站,是刹车的晃动把麻三从噩梦中拯救出来。

日头落山了,麻三错过了最后一辆公交车。他不想在镇上过夜,就租了一辆三轮,向家的方向驰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山,近处的水,还依稀可见,周围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他整整三年没回家了。离家越近,他的心跳越激烈,呼吸也越沉重。他用力摸摸胸口,那里面是厚厚的三捆钞票,是他踏上回乡路的头天晚上,在银行取出来的。老子有钱了,大不了就赔他钱,不就一个破牲口棚吗?老子给足了钱,他还能把老子送进监狱?

到了。麻三付了车钱,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走去。三年了,他年近六十的娘怎么样了?

麻三幼年丧父,是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好不容易,盼着他成年了,他却染上了喝酒赌博的恶习,几亩地的收成,全被他喝光赌光了。娘哭也哭过了,骂也骂过了,他就是改不了。就这么混到了三十多岁,仍然家徒四壁,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六,眼瞅着年就来到跟前了,麻三买年货的钱还没着落。他厚着脸皮去找村主任胡二毛要救济款,被胡二毛好一顿训斥:你年纪轻轻的,站起来不比别人矮,躺下也不比别人短,咋会有脸要救济呢?他灰溜溜地回了家。

当天晚上,麻三喝下了一斤多自酿的“包谷烧”后,越想越窝囊,借着酒劲,他去找胡二毛理论,却被拒之门外。他脑瓜子一蒙,竟掏出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把胡二毛院外的牲口棚点着了。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听着牲口惊恐的惨叫声,他的酒吓醒了一半,他知道,放火是犯罪,是要坐牢的。他拿起扫帚扑上去救火。可那牲口棚全是木头搭建的,多年的风吹日晒,木头全干透了,这火烧起来,哪能灭得了?他扔下被引着火的扫帚,踉踉跄跄地跑回家,拿了几件衣服和身份证,给娘说了声,俺作下事了,出去躲躲。就在娘的哭喊声中跑出了村子……

麻三连夜跑到镇上。他不敢坐公共汽车,怕遇上警察盘查,就靠两条腿,一路躲躲藏藏的,出了县界、省界,来到了广州。

麻三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工作,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开始那段日子,麻三整日提心吊胆,担心有警察找上他,给他戴上锃亮的手铐。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他一直安然无恙。他想,这里离家一千多里,他那点事,也许不值得警察跋山涉水来抓他。他就安下心来,辗转于各个工地之间打工挣钱。他唯一不放心的,是自己的老娘。可他又无法打探老娘的情况,村子里几乎人人都有手机,但他没有一个人的手机号。也难怪,谁会把手机号给他呢,他找人家,除了借钱,还会有什么好事呢?他就下定了决心,多挣钱,回去加倍赔偿胡二毛的损失,才有可能免除牢狱之灾。他戒了酒和赌,一门心思打工攒钱,三年下来,竟然存了八万多块钱。第三年的春节临近时,他实在控制不住对娘的挂念,决定回家。他到银行取了三万块钱,准备到家后就赔给胡二毛,也让他看看,俺麻三有钱了,再也不会向你要救济了!之前,他仔细算过,胡二毛的牲口棚,顶多值一万块钱,他决定赔偿他三倍,胡二毛得了钱,还能再让警察抓人?

麻三来到家门口,疑惑了,走错门了?他往回退了几步,借着刚刚升起来的月光,左右看了看,没错,门东边的百年大柳树,门西边的小溪流都在,可谁会给自己家修上了院墙呢?以前只有三间孤零零的破土房呀!大门开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他的三间土房也不见了,矗立在面前的,是五间青砖青瓦的新房,屋内灯火通明。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连走路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他飘进屋子,门对面是一个吧台,后面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

麻三干咳了一声问,你是哪个?咋在俺家里?

那个姑娘打了个愣神,仔细看了他一番后笑了,你是麻三叔吧,俺是二丫呀。

麻三再一看,果然是胡二毛的闺女二丫,就疑惑道,你这是……

二丫说,三叔咋出去这么长时间?咱全村都搬迁到山下的新村了,你不知道?

麻三问,那俺娘呢?

二丫说,你家在山下分了三间房,你娘早就搬走了。

见麻三还在发呆,二丫说,正好俺也下班了,把你捎回家吧。

二丫用电动轿车载着麻三下山,在路上,麻三从二丫这里知道了村里几年来的巨大变化。山下的新村竣工后,全村人都搬了过去,村里成立了观光旅游公司,把旧房子全改造成了“农家乐”旅馆,现在很多城里人来这里度假、过周末,生意可火了……公司不但安排了很多人就业,村里人每月还都有分红……

麻三又问,那俺娘啥情况?

二丫说,老太太领着你和她的两份分红,山下买东西又方便,日子过得好着呢。

二丫忽然话锋一转,问,三叔,你为啥一走三年,连个信儿也没有呢?

麻三一惊,你不知道?

二丫问,不知道啥?

麻三说,不知道俺为啥走?

二丫说,不知道,全村人都猜呢。

一个大大的问号乌云般升上麻三的心头:放火的事他们不知道?不可能呀,火势那么大……他试探着问,你爹咋说呢?他也说不知道?

二丫说,俺爹说了,说三叔被他教训了一顿,可能觉悟了,出去闯荡世界了。

麻三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了,他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和他想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二丫接着说,哦对了,你走的前一天夜里,俺爹在牲口棚抽烟,不小心失了火,牲口棚烧得一根木头都没剩,幸亏牲口都跑了出去……

麻三什么都明白了,他后悔自己取的钱太少了,明天去镇上再取两万,一并给胡二毛送过去……

车在一个漂亮的庭院前停下来。二丫说,这是你的新家。

院门开着,麻三穿过青砖铺就的天井,来到屋门前,他轻轻敲了敲门,屋里的灯亮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问,是麻三吗?门没关。

麻三身子一软,跪倒在門前的台阶上,嚎啕大哭。

1979年的鸡

故事发生在1979年的春天。

一大早,吴二嫂就到处找那只棕红色的老母鸡。可是,她找遍了院里院外,房前屋后,也没见到这只鸡的影子。

吴二嫂一个多月没见到这只老母鸡下蛋了,每次见了它就骂“宰了你这不着调的玩意儿”,难道它听得懂,跑了?今儿是城里大集,吴二嫂早就打好了谱,今天一早就把这只鸡抓了,拎到集上换成钱,给男人抓药。男人病了五六天了,村里的先生也开好了药方,一直没钱抓药。

鸡没找到,这集也没赶成,自然也没法给男人抓药。吴二嫂一整天都闷闷的。吃过晚饭,她一个人出了门,想到支书那里借点钱,明天去把药抓了,男人今天咳得特别厉害,这病经不起拖了。

这天晚上月光明亮,吴二嫂走在月光里,周围的景致看得一清二楚。快到支书家时,她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她吸了吸鼻子,竟是炖鸡的味道。这不过年不过节的,谁家舍得炖鸡?她联想到自家失踪的母鸡,忽然警惕起来。她顺着鸡肉的香味儿,一直寻到一个大门口,仔细闻了闻,香味儿就是从这个院里传出来的。这个院子是村里的知青点,以前住了十几个知青,最近,知青们陆续回城了,只有小杜和小陈两个小伙子还留在这里,据村里人议论说,他们两个都因“朝中无人”,没有单位接收。

吴二嫂悄悄地进了院子,来到屋门前。借着亮如白昼的月光,她清晰地看到屋门外的台阶下,有一堆棕红色的鸡毛在夜风中瑟瑟抖动。她一时热血上涌,一脚踹开屋门,冲了进去!

两个年轻男人正对坐在八仙桌子前喝酒,惊得赶紧站了起来。

吴二嫂先指了指小杜,又指了指小陈,嘴唇哆嗦着说,你、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干这种事?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看着吴二嫂,问,怎么了?

吴二嫂指着桌子上的那盆鸡肉说,你们偷了我的老母鸡,鸡毛还在门外呢,还想不承认?

小陈一听急了,吴二嫂,你可不能乱说呀!今天是小杜生日,这是他从集上买来的鸡……

见他们不承认,吴二嫂又急又气,浑身直抖,她声泪俱下地说,你们真下得去手呀!俺还指望用这只鸡换钱,给孩子他爹抓药呢,没想到让你们偷吃了……她越说越激动,竟然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小杜赶紧上前来扶她,吴二嫂,别着急,你是说,你家吴二哥病了?

吴二嫂甩开小杜的手说,你别碰俺,你赔俺的鸡,你们这两个挨千刀的……

小杜急匆匆进了里屋,一会儿,他拿着一张十元的钞票出来,递到吴二嫂的手里说,吴二嫂,你别生气,是我不对,不知道你家里有病人,这钱你拿去给二哥治病吧!

小陈大喊,小杜,你……

小杜用手势制止住他说,你别管,这鸡是我捉来的,和你没关系。

看着手里的十元“大钞”,吴二嫂止住了哭声,抽泣着说,俺现在可没钱找给你。

小杜说,不用找了,多余的钱当我给二嫂赔罪了。

吴二嫂说,那可不行,该咋着咋着,俺到明天找开钱就还你。

第二天,吴二嫂早饭后就骑上自行车进城了。村子离县城只有五六里路,吴二嫂脚下加紧,不到半个小时就进了城。她先到药材门市部抓了药,又去食品门市部割了一斤肉,就匆匆赶了回来。到村头时,已经晌午了。她顾不上回家,直接奔向知青点。在路上,她盘算过了,一只鸡,按市场价格算,一般就是四五块钱之间,她家的这只鸡比较肥,足有四斤重,算五块钱应该不贵。她恰好剩了五块钱,正够还给小杜。没想到,她来到知青点时,屋里已经空荡荡的了。去问了村支书,才知道小杜他们昨天就接到了回城的通知,今天一早就走了。

这一下吴二嫂蒙了,知青一旦回了城,很可能就不回来了。而且小杜回的这个“城”,不是她上午去的县城,是几百里之外的大城市。他这一走,去哪儿找他?欠人家的钱可怎么办呢?吳二嫂这时又想起了小杜的种种好处。他是知青队的队长,在生产队,脏活累活都是他带头干。吴二嫂家男人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她家的猪圈,每年都是小杜下了工,用晚上的时间给出圈,干这么重的活,却一顿饭也没吃过她的……唉,那只鸡,他吃了就吃了吧,干吗还要让他赔呢?都怪自个当时太冲动了……

吴二嫂纠结了好几天。

半个多月后,吴二嫂纠结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那只棕红色的老母鸡奇迹般出现在院子里,身边还围着十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鸡。吴二嫂又惊又喜,她忽然之间全明白了:这只母鸡把蛋下到外面的一个隐秘之处,自己躲到那里去孵小鸡了。以前只听说过这种稀奇事儿,没想到竟让自己摊上了。可是,自己却冤枉了小杜,小杜真是个好人,明明自己没有偷鸡,却把事儿承担了下来,现在不但欠他的钱,还欠人家一个道歉呢。

吴二嫂又去问了支书,问了村里好多人,但没人知道小杜在城里的地址。这件事在吴二嫂的心里打了一个结,久久不能释怀……

日子一晃,四十年就过去了。

2019年春天的一个上午,吴二嫂正在院子里晒日头,老支书从门外边喊边走了进来,吴二嫂,有人来看你了!

老支书背后跟进来一个穿着整洁的男子,有三十多岁。

已经年近七十的吴二嫂缓缓从躺椅上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越看越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支书笑着说,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是市委派驻咱们村的第一书记,杜书记,就是当年的知青小杜的儿子!

一句话,打开了吴二嫂尘封多年的记忆,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多年前的那个小杜又站在了面前。吴二嫂上前紧紧抓住杜书记的手说,小杜,你总算回来了,这些年,你让二嫂念叨得好苦。

两行热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淌下来。

讨 水

1977年盛夏的一天,我随母亲到乡政府街上买东西。返回的时候,已经天近中午了。我又热又渴,母亲便就近带我到供销社办公室讨水喝。

那间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大胖子,脸色白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母亲说明来意后,那人指了指门外对我说,你自己去看看门口的水缸里还有没有。

我跑到门口,那里果然有一口大水缸。那一年我七岁,那个水缸和我差不多高,但缸里却一滴水也没有,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我回到屋里,对那个胖子说,缸里没水。

胖子冲我们摊了摊手说,没水就没办法了,你们去别处看看吧。

母亲冲他笑了笑说,大兄弟,孩子渴得厉害,我们回去还有三四里路呢,你就行行好,给他倒杯热水吧。

那胖子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暖瓶,拿起来掂了掂说,这里也没有了,这水是从乡政府食堂打来的,外面这么热……

母亲不等胖子说完,拎起我的胳膊就走,临走撂下了一句话,反正你出门也不会背着水缸。

后来母亲对我说,她从胖子拿暖瓶时用的力度上,看出暖瓶里肯定是有水的,只是不想施舍……

我家在村子的最北头,大门朝西。那时,我家门外是一条南北小道。虽然是土路,却是北面十几个村庄进新城的必经之路。乡政府驻地虽然有连接着县城的柏油路,但那要绕很远的路,所以,乡里各部门的干部职工进城,也多在我家门口路过。那时候农村人出行,自行车是极少见到的奢侈品,大多靠步行。需要运送物品的,就赶着牛车驴车或者马车。家里喂不起牲口的,就用人拉着地排车,肩膀上套上袢,慢慢地行走在大地上。那年月,还没有发明瓶装水,人们也没有带水的习惯。走渴了,靠近村庄的,就到村头上讨碗水喝。如果赶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到河边上去,拨开水面上的水草和树叶,洗一把手,然后用手掬起来喝。

我家房后,有一眼水井,水质极好,清冽甘甜,我们半个村庄的人都吃这个井里的水。至今,我回老家,仍用这个井里的水泡茶,味道不是纯净水和矿泉水能比的。而且奇怪的是,竟像用纯净水泡茶一样,杯子上几乎不留茶锈。

我家的位置在村口,经常有人上门讨水喝。每次母亲都在水缸里舀满满的一舀子水,递给讨水者。有时她忙着,就会支使在家里的某个孩子去给路人舀水。天凉的时候,她坚持让讨水者喝开水,为了节约时间,她常常把开水倒在舀子里,把舀子头放到水缸里的水面上漂着,用凉水降温。我们一家一直是这样对待上门讨水的陌生人,所以,母亲对供销社那个胖子的行为非常不满,她纠结了一路。

不就是一口水吗?

从乡驻地回家的路上,母亲把这句话念叨了很多遍。

我渴得嗓子眼里冒火,渾身绵软无力,一句话也不想说,心里恨透了那个胖胖的小气鬼。直到走到丰收河边,我喝了一肚子河水,整个人才精神起来。

如果不是我的亲身经历,我真的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儿。

那天我从外面“疯”完回家,老远就看到一辆“大金鹿”的自行车闸在门口。进了院子,见一个肥胖的背影正站在我家的水缸前狂饮,母亲在一边站着,不断地说,慢点喝……别呛着……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在鲁西北的乡村,连白面馒头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美食,人们都瘦,极少能见到胖子。那一天的经历瞬间涌上心头,我冲过去正想开口,母亲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我只好把那句话咽了回去。我想说的那句话是:你出门咋不背着水缸?

胖子临走,冲我友好地笑了一下,说,你们家的水真甜。

看着胖子出了门,我着急地对母亲说,你不认识他了吗?他就是供销社的那个胖子!

母亲冲大门口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不就是一口水吗?谁出门还能背着水缸?

我一时无语,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混迹到文学的队伍里,才逐渐明白母亲朴素的话语里,蕴含着鲁西北平原千年的深厚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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