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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红楼梦》(五)

2023-10-28白先勇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贾琏贾政宝钗

白先勇(中国台湾)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我们来看第十七回、第十八回。庚辰本第十八回没有回目,程乙本呢?有回目的,是“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庚辰本十七回、十八回混在一起了。

这一回庚辰本有点问题,我提出给大家参考:贾府以非常隆重的礼仪等着接皇妃,从贾母开始,都穿着朝服,等在那个地方。大观园里面,到处张灯结彩,说不尽的富贵风流。所以秦氏鬼魂说是“火上烹油”,又来了更大的喜事,“鲜花着锦”,有了鲜花还要拿锦缎裹起来,这回写贾家极盛的时候,元妃怎么省亲。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可是突然一跳,跳到那块顽石,自己讲话了: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

突然间石头跑出来讲话,这非常突兀,这不是《红楼梦》的风格。《红楼梦》里作者是隐形的,你完全看不见曹雪芹在哪里。这一段石头讲话,程乙本是没有的。

接下来又出现了一段极不得体的话。说贾家世代诗书,建大观园一定有很多文人雅士来题词,怎会用了小孩子的来搪塞——

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又来这么一段,跟《红楼梦》完全不合,程乙本里面也没有。

当初《红楼梦》有很多抄本,有可能是曹雪芹写下来,后来他改掉了。也可能有人抄的时候自己加上去。但以曹雪芹缜密的思维,此段是他写的可能性极低,自称蠢物,石头跑出来讲话,手法有点拙劣,庚辰本这两段不对。

元妃回来了,看看当时那个架势,那种皇家规格。贾府合家列队迎接,等了半天,一个太监喘吁吁跑来,大叫“来了!来了!”紧张得不得了。元妃的轿子到了,大家马上要跪拜,即使贾母、王夫人通通要跪拜,先行君臣之礼。官家的那一套完了以后,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回到自己家里,要行家礼了,元妃马上把贾母扶起来。此时元妃对贾府是何等重要的一个人,贾府所有的荣宠,都来自于她的关系。她出现次数并不多,只有一两次,怎么写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皇妃?官方的排场、架式都有了,可她是个人,她是贾元春,是贾府中贾政、王夫人的大女儿,是宝玉的姐姐,是贾母的孙女。你怎么写她,而且笔墨不能多,也用不着多,虽然她很重要。元妃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一个人,如何把她变成一个角色,这就看作家的高下了。

元妃进宫,侯门深似海,王夫人、贾母就见不着了,现在回来省亲,大家心中都有所感触,哭起来了。你看她怎么说。

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一句话就把她变成一个人,真的人,不仅是皇帝的妃子,也是贾家的女儿。“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当皇妃那么容易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看看《甄嬛传》那些连续剧,斗争得不得了,皇妃的生活岂是好过?到那个地方一定也是满腹的心事,跟谁讲?在皇宫里不能讲的,一句抱怨都不行。“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是有抱怨的,那个日子,可见并不好过。现在好不容易大家见面还哭,等一下我走了怎么办,又见不着了。蛮凄凉的,蛮动人的这一幕!一下子,元妃人性化了,这一段赋予了她人性。小说的好处就在这里,不必多,一句话就讲完了,一句话让你生出对元妃的同情。我们会同情她的处境,不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一个皇妃,她也非常有人性,有她自己满腹的心事,有她自己说不出的苦处。作为皇妃,当然一方面很风光,皇帝很宠她,封她为“贤德妃”,但另一方面,可感受到她在那边生活也不容易的,回来以后见了家人,感触甚多,所以讲了这么一句话。

曹雪芹就是这种地方厉害,常常就是一开口、一句话,就好像吹口气那个人就活了。如果不讲这句话,你想想看,皇妃来,好,走了。我们心中脑中一团模糊,贾妃是怎么样一个人一团模糊。你也不能多描述,而且你无法去写她宫里的生活,都用不着,一句话够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够了!

写小说,大场面写了半天,在这节骨眼儿上一句话一点,就是画龙点睛,就这么一下,就把这个人物塑造成功。所以元妃后来过世的时候,贾母再去看她,读者对她也有一种悲悯,荣华富贵并不是她的全貌。

当然,此刻回来,看宝玉题诗题得那么好,很欣慰,因为是她亲自教出来的。于是,让园中姐妹也来写诗、题词,又择几处最喜欢的园景赐名,称赏一番。那天晚上呢,一定要看戏了。

我讲过,曹雪芹本身,家里是有戏班子的,曹寅自己也写传奇本子。明清时代,士大夫写剧本是雅事,所以传奇跟元杂剧不太一样。写元杂剧的都是一些失意分子,元朝有一阵子取消科考,读书人都没有出路了,都跑去写戏,戏里面也反映不满的情绪。元朝的士大夫地位很低,到了明朝翻过来了,明朝写传奇的人,有四十几位是进士。当然,进士不一定写得好戏,但那时很有学问的文人都写戏、写传奇。

曹寅写《续琵琶》,曹家也有戏班子,所以《红楼梦》里面常有看戏的场景,我想曹雪芹小时候这种场面也见多的。苏州的十二个小戏子来了,元妃就点了四出戏。我在想,常常《红楼梦》看似随便写一下,它背后其实有意思的。元妃点的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是《离魂》,都是明清时候的传奇本子。第一出《豪宴》是《一捧雪》的折子,清初一个很有名的剧作家李玉写的《一捧雪》。故事是讲莫怀古家里有一个宝贝,一个杯子就叫作一捧雪,奸臣因为看中了杯子,就抄他的家,把他弄得家破人亡。元妃点这四出戏,心中可能并没有想到太多,这也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可是据脂砚斋的批评,她所点的四出戏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哪四件事呢?第一出《一捧雪》是暗伏最后贾府被抄家。第二出就是《长生殿》,讲乞巧,其实就是密誓,唐明皇跟杨贵妃在七月七日乞巧,在长生殿密誓,生生世世相守。可是后来杨贵妃死了,这段爱情以悲剧收场,所以伏元妃之死。这两者也有关联,元妃死了以后也就牵连被抄家了。第三出《仙缘》,出于讲吕洞宾的《邯郸记》,又叫作“黄粱一梦”。道家吕洞宾下来点化卢生,让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经历很多富贵,娶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为妻,百般如意。最后一觉醒来,原来是一场梦,他炉上蒸的黄粱还没蒸熟呢!这也是道家的一個想法,伏甄宝玉送玉,再讲甄宝玉其人。但台湾名戏剧家俞大纲认为伏宝玉出家更加合适。因为吕洞宾把卢生点醒,后来他自己出家了,这是伏宝玉出家。第四出《离魂》,是汤显祖《牡丹亭》的一折,讲杜丽娘很年轻就死了,伏黛玉之死。看这四出戏,都有佛、道的思想在里头。所以这本书有三个主流:儒家、佛家、道家。很多地方暗伏这三种思想,互相牵连,互相冲突。

这四出戏,《长生殿》《牡丹亭》大家可能熟悉一点,至于《邯郸记》,我看的大陆一九八七年做的老本子的《红楼梦》连续剧,就演了这一段。元妃省亲的时候演了《邯郸记》,讲人生的一场繁华梦,贾母看了脸上突然有悲戚之感,那一幕很动人的。元妃点戏无意间点中了他们贾家跟她自己的命运,但当时都是不自觉的。

人的命运最神秘,兴衰也难料,谁也不知道以后是什么结果。我们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谁也猜不到,自己也掌握不住,有时候冥冥中、无意间点到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看《红楼梦》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到背后的东西。元春省亲带出了整个大观园,也在最盛的时候,带出了日后的命运,就像戏里面一样。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指的是谁呢?是袭人。“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指的是谁呢?是黛玉。《红楼梦》里面的女性,在贾宝玉心中的第一名,当然是林黛玉。他跟她之间,是缘定三生的仙缘,两块玉互相契合,心灵上完全契合的一种结合。那袭人的位置呢?也很重要。如果拿她来跟宝钗比呢?按理讲,宝钗应该是第二位,可是在实际的相处关系,袭人的篇幅比宝钗还要多,袭人对宝玉来说,女性所有的角色她都扮演了。

在象征意义方面,最后宝玉出家,他留在世界上未了的俗缘,要借着袭人跟蒋玉菡两个人的结合替他还了,所以袭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俗身、他的肉体最后留在尘世上的人,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袭人是个丫鬟,是个奴婢,她是被家里卖进贾府的,她对宝玉服侍得无微不至,是非常妥帖的一个人,所以得到贾母跟王夫人的信任。从前中国的士绅阶级家庭,除了正室以外,还有妾侍,主要是照顾他的,连贾政这么一个正派的人,也有两个姨太太,那个时候是合法的。袭人心中很清楚,她以后会配给宝玉,但是不能掉以轻心,要步步为营。她对宝玉不光是照顾,还要抓住他的心,可说用尽了心机。袭人的处境也是不容易的。

这一回,过年了,到元宵为止,都在庆祝,宝玉觉得很无聊。一天袭人也回家去跟家里人团聚了,宝玉就跟茗烟两个人跑出去,找到袭人家去了。袭人家里大吃一惊,宝玉突然间造访,当然袭人很紧张,把自己的食物、用物都让出来,好好地伺候宝玉。回来贾府之后,袭人就故意试探宝玉的心意。袭人家里有几个亲戚,蛮漂亮的女孩子,宝玉赞叹,说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说,难道漂亮女孩子都要到你们贾府来吗?然后故意叹一声说,哎呀,我现在要回去了,可她们要嫁走了,回去看不到了。宝玉大吃一惊,你要回去?你要走?那还得了!其实,袭人家里是想把她赎回去,但她是卖断了的,卖一生的。按理讲,这种事不可以,但袭人家里想,贾府很仁慈,也许还赏他们几两银子,让把女儿赎回来。袭人,你看她很心酸很尖辣地讲了几句话:“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袭人本来是一个很温和的人,讲了这么辛辣的话,一定是心中触痛她了。当初卖了她,好不容易在贾府爬到这个地位,你们现在又想赎回来,还要把我嫁走……袭人心中根本是老早就爱上宝玉了,一心一意在宝玉身上!你们还想把我赎回来,嫁给别人去,还捞几两银子……非常教她寒心。后来袭人的母兄看到宝玉来了,一看宝玉跟袭人两个亲亲密密的样子,心里就晓得了。原来是要当宝玉的妾,那当然就不赎了,以后他们家里还要仗着袭人呢!袭人说要走,是吓一吓宝玉。宝玉着急得不得了,要挽回她、求她。袭人就说,好吧!你要我不走也可以,答应我几个条件,首先,好好念书。

我说过,《红楼梦》里大致分两派人物,一是感性、一是理性。感性是随心所欲,率性而行,黛玉啊,晴雯啊,这些人。另一派像宝钗、袭人,她们合乎这个社会的规矩,所以能够生存。袭人叫宝玉好好念书,她说,你不念,在老爷面前装装也好,不要把那些念书的人叫作“禄蠹”,讲成是追求名利的念书虫,你不要骂那些读书的人,不要讲这个。“好!好!不讲了。”宝玉答应道。袭人又讲,你不要再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宝玉喜欢胭脂,好色,很奇怪的这么一个男孩子!袭人要他别搞这个了,宝玉通通答应她了。她说,你若依了呢,拿八人大轿抬我出去,我也不走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她晓得自己只能做妾,做妾没有八人大轿的。所以,袭人可说步步为营,用尽心机。她要保住自己的位置,还要抓住宝玉的心,这个很要紧。作为一个丫鬟,一个将来的妾侍,她可要兢兢业业,一步都错不得,袭人的处境也不容易。

对照看下面的“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黛玉跟宝玉的关系就是两小无猜,一点心机都没有。两个睡在一起,开玩笑,完全没有心机的。宝玉跟袭人,跟黛玉,这两个女性,那种情完全不同。宝玉是个《情僧录》的情僧,多情得不得了,到最后出家的时候,他才晓得经过这孽海情天,人生才看得透。此刻,他还得经过好多、好多情的折磨,情的考验。他跟黛玉完全是从一种非常天真的感情,慢慢自觉起来的。从小孩子开始,黛玉耍小性子、撒娇,这样那样,两个人慢慢感觉到,原来两个人的情老早就捆在一起了。

这一回写两小无猜写得很好玩,不过,黛玉虽然常跟宝玉玩在一起,心中常常有另外一个威胁,薛姑娘那个冷香丸是个很大的威胁。宝玉说,哎呀!你熏的什么香,我来闻闻看。黛玉就笑了。她说:想必是柜子里面香味熏染了。宝玉说,好像不是那种香。黛玉就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她是说薛姑娘有冷香丸,在她心中那个冷香丸她受不了。说着,黛玉又戳宝玉一下子。“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時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林姑娘不好相与的。《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女孩子,都好会讲话,一个两个伶牙俐齿,黛玉讲这个,宝姑娘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后再往下看,宝玉跟她们两个的关系,的确是一种很亲密而微妙的关系。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这一回,讲到在贾府这么庞大家族中的人情世故。王熙凤在贾府里面的位置,等于“行政院长”,实际掌权的是她,但若论辈分,她是王夫人的侄女儿,贾琏的太太,也是邢夫人的媳妇,等于是晚一辈的。可是这一回里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过年嘛!大家掷骰子玩,贾环也跑去宝钗那儿掷骰子,输了钱不认账,丫鬟莺儿就跟他杠起来了。贾环就跑回去跟他母亲赵姨娘告状,赵姨娘就骂:“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咕噜咕噜,讲了一堆酸话,正好给凤姐听见了。凤姐说:“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

那个时候,姨太太没有地位的。按理讲,凤姐是晚辈,怎么可以对贾政的姨太太这样呵斥。赵姨娘呢,的确是丫鬟扶正,不是一个好家世出来的,凤姐是有点势利的人,瞧不起赵姨娘。赵姨娘自己因为无知无识,讲话不得体,人缘很坏,常常自取其辱,贾母不喜欢她,王夫人嫌她,又不得贾政宠,加上出身不高,没有后台,她在家庭的地位就很低了,否则凤姐也不敢趁势欺负她。赵姨娘生了两个孩子,女儿探春,儿子贾环。本来母以子贵,偏偏贾环不争气,常常做出一些不得体的事情。探春不然,她正直,很有个性,连凤姐都要让她三分。凤姐不怕赵姨娘,怕三姑娘,因为探春很得贾母跟王夫人的欢心。还有一点很有意思,探春不认她亲生母亲,唯王夫人是从,她心目中,王夫人才是她母亲。我们慢慢再看,对探春这个姑娘,怎么去评价她。这里面有两种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赵姨娘不得人心,实在令人讨厌,也有人认为她毕竟是探春的母亲,其情可悯。

林黛玉跟薛宝钗两个姑娘常常要比。比才,比貌,两个人旗鼓相当,可能在诗才上来说,林黛玉要高一筹,可是讲到学问的渊博,宝钗要高一筹。对于宝钗跟宝玉的关系,黛玉非常没有安全感,宝玉只好想了个办法跟她说:“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宝玉说这个,就是讲中国的宗法社会里,他跟黛玉是姑表,跟宝钗是姨表。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是贾母的女儿,宝玉的姑妈。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宝玉的姨妈。宗法社会里,姑表比姨表亲一层,是因为同为贾姓的关系。宝玉这么讲,是为了安抚黛玉,黛玉是敏感、多心,没有安全感的一个女孩子。不过也不怪她,薛宝钗威胁太大,后来果然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她的防卫也不是偶然的。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贤袭人,俏平儿,这是曹雪芹给她们两个人的评价。讲袭人贤慧,有的人也许不以为然,她是个会打小报告的。但为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利益打小报告,这也是人之常情。对宝玉来说,袭人是贤,经常规劝他。宝玉就喜欢跟女孩子们混在一起,可能袭人心中也有醋意吧!她看到宝玉跟黛玉、史湘云很亲,用她们洗过脸的水自己洗脸,袭人很不以为然,心里不舒服。这时候宝钗来了,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姐妹們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好啦!宝钗跟袭人两个人结盟起来了,一致对付其他的人。谁呢?对付林黛玉、晴雯,这两个是一派的。

《红楼梦》设计人物、描写人物,不是单面的,它有一种镜像,就是说一个人物,他另有好几个,方方面面来补强他。一个林黛玉,有晴雯,有龄官,还有柳五儿,好几个女孩子,跟黛玉的命运相似,个性也相同,但又不完全一样。你看,虽然晴雯说是眉眼有点像林妹妹,但因为她是丫鬟,她的举止一切又跟黛玉不同。命运也类似,被欺负,被贬抑,后来为情而死。宝钗也有镜像,袭人是一个,探春也是这一类型。所以袭人跟宝钗是能够结盟起来的。再往下看,到后来讲到尤二姐被王熙凤虐待,有一天袭人去看黛玉,就跟黛玉讲:“哎呀,这个二奶奶很厉害,你看看尤二姐被整得这个样子。”黛玉心中一动,袭人从来不背地里讲人家坏话的,是拿这个话来试她。尤二姐是贾琏的妾,袭人也指望着当宝玉的妾。林姑娘很敏感,马上回一句说,闺阁里头,一家里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袭人一听,倒抽一口冷气,宝玉以后若娶了这个林姑娘还了得!宝钗看袭人可以收过来结成一派,袭人也觉得宝玉若娶的是宝钗,她就放心了,伺候黛玉她不好受。袭人顾虑得没错,恐怕事实也是如此。

袭人不高兴,就不理宝玉,宝玉去叫她,她也不理。宝玉想,这些女孩子怎么弄得这个也不理他,那个也不理他,忙了半天,很灰心,就一个人拿了本书解闷。他看什么书呢?看《南华经》。《南华经》就是《庄子》。宝玉最后是要悟道出家的,但并不是突然发生,他的感悟是很多细节慢慢铺下来的。下面一回就会讲到老庄、禅宗那些机锋。宝玉是最敏感、最能够体验这些道理的人,他拿着《南华经》,读到《外篇》。《庄子·外篇》不是庄子写的,是后来的人写的,他正看到《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讲下去,全是些颠覆思想,对于儒家的社会价值、社会秩序,具有颠覆性的一种看法。宝玉看了这个,也模仿写了一段: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他等于打油诗似的这么写来,后来他真的当了情僧,这些女孩子对他来讲,真的一下子冷掉了。他看清人生不可测,晓得情之不可测,看起来好像是戏笔随便这么写一写,其实他慢慢慢慢开始往这方面靠。书里讲他愚钝,其实他是最敏感、最有灵性、最有佛性的这么一个人,一点就点通了。黛玉看到宝玉写的,说,这个是来丑化我们吗?看起来好像是玩笑,其实宝玉真的在思想里慢慢起了这种因了。

下半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曹雪芹转笔写贾琏一家。凤姐的女儿巧姐出水痘,从前出水痘是很严重的事情,弄不好会丧命的。那时没有疫苗,没有预防针,出痘要祭痘花娘娘。贾琏得搬出去外书房住,凤姐要远离贾琏十几天,好清净供奉娘娘。这下子好了,贾琏这个人,一有空隙就要生出事情的。

《红楼梦》好在哪里呢?一方面它有智性的、思想性的,非常智慧的层次,有一套架构把这本书往上提,把中国三种哲学具体而微地写出来。另外它的写实主义也到了极点,尤其是写俗的事情,曹雪芹一点顾忌都没有,光是雅而不俗,那就不是人生。

贾琏得了空隙,就想到他们有一个厨子,叫作“多浑虫”,喜欢喝酒。多浑虫的妻子叫多姑娘,生性轻浮,拈花惹草,宁国府荣国府的那些人,很多都上了手,多浑虫糊涂懦弱,也不以为意。贾琏呢,本来也看过这个女人,已经失魂落魄,不过还没得下手。多姑娘也有意勾他,没事跑到他窗户底下走两走,让那个贾琏好像饥鼠似的。“饥鼠”两个字用得好,饿的老鼠,什么都吃。他就叫佣人拿点钱拿点东西给她,把她弄进来。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写贾琏那种好色、急色的样子,写那个多姑娘: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就这八个字,把她通通写尽了。下面这一句是个败笔: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程乙本没有这一句,这个多余了。我觉得多姑娘写到那样子,够了!再加一句就多了。

曹雪芹写俗,没有一点忌讳,下面这段非常精彩地写贾琏跟凤姐、平儿三个人的妻妾关系。巧姐出痘子出过了,凤姐要平儿去收拾东西,贾琏在外面住的把它收拾回来。凤姐就问,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平儿说没有少。凤姐很有趣,又问:多了什么没有?平儿就说:没有少,怎么还会多?其实平儿收拾的时候早就发现一绺头发,这可是证据了。平儿没拿出来,她说:我的心跟奶奶一样,搜了一搜,没有东西。凤姐很知道贾琏,她说:这几天难保干净,有些相好的,丢下些戒指、香袋、头发什么的也难讲。贾琏在旁边“杀鸡抹脖使眼色儿”,这形容得好!平儿呢,就替贾琏掩饰过去了,所以是“俏”平儿。平儿也写得好,这个女孩子是个好心人,她是贾琏的妾,处在贾琏跟凤姐之间,不容易!凤姐多么厉害,平儿能够得凤姐的宠信,很不容易了。贾琏是那么急色、那么俗气的一个人,平儿能够跟他周旋,也不容易。

平儿替贾琏遮掩,凤姐走了以后,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这个妾当然长得不错,又这么娇俏动人。平儿拿了那个头发笑贾琏:这是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出来。这个贾琏就过来搂着平儿,要求欢。平儿就把他推开了,跑到窗子外面去。贾琏说,你这个小娼妇,浪上人的火来,你就跑了。平儿讲,我就让你痛快?凤姐还在后面呢。凤姐跑来看这两个人隔着窗子喊来喊去干吗?平儿就说我不要跟他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凤姐说:单独在一起不是很便宜嗎?平儿说:这是说我吗?走了。

这把他们妻妾之间的关系,写得那么活。若讲人物,我想女性写得最深刻、最复杂的,其实是凤姐;男性方面写得最贴近现实,真正有这么一个男人的是贾琏。宝玉当然写得最多,但宝玉不是真正的男性,他是佛性,缺了一些人性,贾琏是真正的人性,写出他丑态毕露,但贾琏除了好色以外,其他没什么太大的缺点,他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好色这一点,很多男人都有,不是贾琏一个人。

《红楼梦》写贾琏跟他的妻妾写得好,她们的那种关系,几个人闺房打趣,写得非常贴切,这就是《红楼梦》写实的地方。

所以我讲《红楼梦》分两面的,一方面宝玉念了《庄子》以后,那种哲学宗教方面的领悟,一方面是贴近人生现实的东西,栩栩如生。一本小说的好,就是在这里。

要比起来,《金瓶梅》写现实,写肉身,没有人比得过,可是它缺乏了上面那一层精神生活的东西,跟《红楼梦》比,它就差了一截。《红楼梦》雅跟俗都具足了。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从前过农历年一直要过到元宵,正好宝钗这时候过十五岁生日。凤姐知道贾母很喜欢宝钗,就提出要替她做生日。贾母特别自己拿了二十两银子,要请班子来唱戏热闹一番,就问宝钗喜欢吃什么,喜欢点什么戏。宝钗这个女孩子很懂世故的,她知道老年人喜欢热闹戏,她就点热闹戏;她知道老年人喜欢甜烂之食,她也依贾母喜欢的。这些小动作,都关系到最后贾母选孙媳妇的决定。黛玉就不来这一套了。让她点戏,她爱听什么点什么,让她点菜,她爱吃什么点什么,完全率真的性情,宝钗就很世故了。

贾母的院子搭个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皆有。乾隆时代,昆腔就是昆曲,很重要,江西的弋阳腔也很盛行,汤显祖的故乡就是江西。其实《牡丹亭》一开始的时候是用弋阳腔唱的,后来才改成昆腔。宝玉来找黛玉,快点,我们去听戏去!林姑娘心里又不舒服了,她说,你叫一班戏来,特别唱给我听,这个时候我犯不着去沾人家的光。宝玉说这有什么难?非拉了她去不可。贾母叫宝钗点戏,先点了一出热闹的《西游记》。上酒席了,贾母又叫宝钗点戏,这回点了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戏当时蛮流行的,到现在,昆曲戏台上面还唱的。这是《水浒传》里的一段,讲花和尚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他在寺里面闹事被赶出来,他就喝醉了酒大闹五台山。这本是清初丘园作的一出滑稽戏,整出叫作《虎囊弹》,其中《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折现在也叫作《醉打山门》。宝玉说,宝姐姐你专门点这种热闹戏。宝钗就说,你听戏白听了,这个戏里面有一支曲牌《寄生草》,是一套北曲的《点绛唇》,韵律好不用说了,那词藻也是高妙得很。看看: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讲的是鲁智深,其实也就是宝玉最后出家的写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玉一听,哎哟,怎么这么好!他不光是喜欢,还真戳中了他的心。

宝玉本来就有慧根,一点就通,像庄子《南华经》、《醉打山门》中的《寄生草》对他都是智性上的,启发他对人生的看法。这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是最后宝玉出家时候的写照。他光头赤脚走的,而且天降大雪,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宝玉出家的图画已经画好了,但还是要慢慢来,一步一步经过很多情关,经过很多的考验,到最后才会大彻大悟。现在这只是听戏而已,听戏中触动了他,回去自己也写了一支《寄生草》,为什么写呢?也是遇上事有感而发。

好了,唱完戏有个做小旦的,才十一岁的小女孩进来了。凤姐讲这个小女孩扮上活像一个人。宝钗心里也知道,但她世故,只是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也不敢说。像谁呢?像林黛玉。史湘云很天真,没心机的女孩子,她就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这下子,史湘云也不开心了,叫她的丫头翠缕,收拾行李准备走了。丫头不懂为何那么急,湘云就说:“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到,忙说:“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湘云更气,说:“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更着急了,说:“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好,史姑娘一下子气鼓鼓走了。这个宝玉,马上又跑到林黛玉那边去赔罪了。刚一进去,黛玉把他推出去。宝玉说,为什么?我又没有得罪你。黛玉说:“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说完了这个还算了,你要和湘云使眼色干什么?安的是什么心?下面一句话:“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黛玉蛮在意她自己的出身的。其实,她父亲林如海也是做官的,可是到底比不上贾、薛、史、王这几家,史湘云家是侯爵,她父亲虽然死了,叔叔还是侯爵。她又是贾母史太君的亲戚,她是有后台的。《红楼梦》对女孩子这种心细的小心眼,写得非常微妙。

宝玉落了个两面不讨好,想想正合着《南华经》“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等语,他怏怏而回,也写了一首《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虽然好像是一些小小的纠纷,对宝玉来讲,也是一种醒悟。

宝钗跟黛玉后来看到了,宝钗想,是不是那阕《寄生草》曲子,引出他这种遁世的想法,那不是我的罪过吗?就跑来跟宝玉讲了一个禅宗很著名的故事。五祖弘忍要传位给弟子,上座神秀就说了一个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是一个境界。当时另一个弟子慧能在厨房里舂米听到了,就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他也念了一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更进一步说个空字。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他了。就是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宝钗真是博学,什么都懂,連《禅宗语录》她也很熟,讲给宝玉听。可她自己的了悟,也止于神秀那一层。宝玉也是到最后才能彻悟,这些都是他一步一步的过程。

《红楼梦》故事的进展,靠很多很多细节。小说写得好不好?就看你细节写得好不好,但细节不容易写,要写得有趣,要写得合情理,而且要跟整个主题有密切关系。细节其实都有相当重要的讯息在里头。

从前元宵节常常猜灯谜,元春在宫里兴起,就让小太监送了灯谜来,让她的那些姐妹们、宝玉都来猜,她们个个都写了,甚至连贾母、贾政也写了一些谜语。元宵那天晚上,贾母召集了家里的人,大家聚在一起猜灯谜。贾政这个人呢,政老爷嘛,非常一本正经的,在书里面他是最正派,一举一动合乎儒家精神、规规矩矩的一个人,他的确在精神上把家撑起来了,后来没有成功,是被其他的那些兄弟子侄把贾府拖累了。只就他个人来说,他是正正经经的儒家的模范,在这个元宵场合,有他在,家里人都很拘束,贾母就想让他先走。贾政说,哎呀,你就疼孙子,儿子你不要,赶我走。贾母说,你要猜谜吗?我给个谜你猜。看看贾母的谜: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一听,晓得是荔枝,他故意猜不着,罚了很多礼物。这个谜很有意思。还记得秦氏死的时候,鬼魂来警告王熙凤吗?她说,我们家已经昌盛了上百年,不要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贾母这个老猢狲,其实是整个家族最高的中心,最后贾母死的时候,真的是树倒猢狲散。灯谜暗示说,表面上贾府得到皇恩之宠,享尽富贵荣华,就像乾隆时代,表面繁华到了顶,暗中已经埋下了整个传统要崩溃的种子,欢乐的暗流下面,都是一些警告,我们再往下看那些灯谜,都有命运的暗示。

贾政自己也打了一个谜: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谜底:砚台。跟贾政的个性很合,方方正正的,硬邦邦的。下面就是他们姐妹们的谜题了。贾政一看,头一个是元春的: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一猜就猜到了谜底:爆竹。爆竹一响,声音多么地洪亮,就像贾元春的皇妃身世,高高的多么隆重,可是呢,回首相看已化灰。一下子炸下去,轰一声就完了。元春,可惜寿命不长,也就牵涉了贾府的兴衰。十七、十八回,不是元春点了几出戏吗?戏里面就看到了生死兴衰,她那时候并未了悟,这是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的命运,爆竹,也是曹雪芹的暗示之笔啊!再看二姑娘迎春的谜题: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说是算盘,对了!迎春的命运就是这个,她嫁得不好,后来被虐待死。她的命运也真是乱纷纷,没有好过。三姑娘探春出题: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说,这是风筝。探春为何与风筝有关呢?后来远嫁,嫁到海疆那边去,回不来了。下面这个是惜春的: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讲惜春以后要当尼姑,讲得太明了。程乙本没有惜春这个,倒是有庚辰本里缺的宝玉出的灯谜: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贾政一看说这个谜题出得好,如果谜底是镜子很恰当,问是谁写的,宝玉写的!贾政不出声了。镜子,佛家有一句话说镜花水月,一切都是幻象。宝玉看到的一切,由色入空,一切都是幻象。

接下来一个谜,庚辰本说是宝钗所作,谜底是“更香”——从前计算时间的香。程乙本则说是黛玉写的: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我觉得这个命运像黛玉,不像宝钗。黛玉呢,自己焚那个香,烧尽为止。黛玉最后死的时候,把自己的诗稿往火盆里丢,把自己的诗稿焚掉。焚诗稿就是焚自己,等于为了情,把她自己烧掉了。情像香一样,一节一节烧成灰。程乙本中宝钗另有一个谜语,倒像是宝钗的命运: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谜底“竹夫人”,竹子编的类似枕头的东西,凉的,中间是空的,夏天拿来枕一枕,到了秋天梧桐叶落的时候,就收起来了,所以恩爱夫妻呢,头贴的、脸贴的,像那个枕头那么恩爱的东西,不到冬。这是讲宝钗的命运,最后宝玉出家了,她守活寡。

这些谜语,句句中的,就像前面太虚幻境里的那些十二金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一样,又一次说到这些人的命运。命运是最神秘永远也猜不着的,但它三番四次来点提,非常像希腊悲剧里的合唱,神的命运在那边,你逃不过,人力不能逆天,这个其实也是《红楼梦》的一个主题。

灯谜看了以后,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这段话,程乙本里面没有的,说得太明,自己去解释出来了。其实贾政看起来是个迂腐、正派,好像不太敏感的人,但冥冥中他是对整个家族的命运极重要的人,他也有他的敏感,在这个地方就显出来了。他看了最后宝钗的谜题,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头沉思。这段写得很动人。你想想看,政老爷突然感伤起来了,他冥冥中好像感覺到,这些后辈怎么搞的,过年过节这种时候讲这些不祥之语,他们的富贵荣华恐怕不长,皆非福寿之辈。所以他垂头沉思,感觉悲伤起来。贾母看他这样子以为他累了,就说你回去吧,让他们更轻松一点。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了出去。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甚觉凄惋。程乙本的这句,说不出的一股凄凉,说不出的一种难过,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冥冥中他就感觉到不祥之意。贾政不是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他有的!后来大家知道,宝玉出家的时候,最后现身来拜他四拜,他的那种感受跟现在一样。他内心有他那种亲情,只是因为儒家的一套教则,他必须很制约自己的感情和行为,很理性地对待人事。

从各种迹象看下来,这个大家族慢慢地要走向倾颓的路,不过,现在还早,还没到那个时候,很多细节还在铺陈,一些看起来好像不太关联的情节,其实是有一条暗线串联起来。这一回,表面是元宵猜谜,其实有蛮重要的讯息,一方面是宝玉看了戏,听了《寄生草》以后有所感悟;第二个是灯谜内容让贾政感到不祥,这两者都写得很好。尤其贾政这个角色,在很恰当的时候,突然间让他人性化,就像前面写元妃,写她多么地气派,可是她一开口,一讲她内心的苦闷,一下子,她就是实实在在一个人。贾政在外表上往往要维持政老爷的形象,此刻他内心感觉到他们家族要来的不祥命运,他的感触让我们觉得贾政也是有血有肉、心中充满感情的一个人,让我们对元妃、对贾政都有了新的认识。刚刚讲到的袭人也是如此,贤袭人,平时都非常温和非常贤慧,突然间冷笑一声,立刻让她透露出她的人性。这就是《红楼梦》写人物很高明的地方。

小说里边有两种人物,一种是所谓的圆形人物,因为他有各种面向,我们真的人大概都是方方面面的圆形人物。小说中还有一种叫作扁平人物,他出现只有那一下,性格不会转变,可以说是次要的人物。一本小说里不可能全是圆形人物,那太复杂了,完全是扁平人物,那也不行,所以扁平人物跟圆形人物怎么配合起来是小说家的运用。像《红楼梦》这本小说,那么多人物,每个人都给很长的篇幅去描写,不可能!只有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他一笔,让他表现出个性,也让读者永难忘怀。曹雪芹能够做到,是因为他真的通人性,适时一笔,立刻触动读者,引起共鸣。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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