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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史的选择与遮蔽——以尤袤身份地位变迁为例

2023-10-28莫亚容

天中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文学史作家诗人

莫亚容

古代文学史的选择与遮蔽——以尤袤身份地位变迁为例

莫亚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古代文学史具有选择作家作品的权力,这便导致部分在历史上名声显赫的文人,在文学史中却被寥寥几笔带过。尤袤的身份地位变迁极具典型性,他身前获得了极大的赞誉,被视为南宋中期诗坛的代表,但在当前古代文学史评价中却褒贬不一。梳理尤袤被文学史选择的诗人身份以及被遮蔽的学者成就,结合文学史作家的阐释权力,归纳出影响文学史选择作家作品的主要因素有历代评价、主流审美、价值取向等。文学史应回到历史现场,回到文学发生的“当下”。

文学史;尤袤;选择;遮蔽;历史现场

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书写已有百年之久,目前刊行于世的古代文学史种类繁多,数量庞大,从内容上看,既有文体发展演变史,又有以时间为线索的通史、断代史。它们彼此关联,互为论证,虽然在叙述结构以及内容偏重上不尽相同,但论述内容无外乎中国古代历史上的作品、诗人、文学流派、文学思潮、文学变革等内容,一般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将作家作品穿插其间,按照“文学史地位”的高低安排相应的章节。陶东风曾指出:“我国已有文学史不但在基本史观、文学观、研究方法上是大体雷同僵化的,而且其体例和编写模式也是如此。社会环境、作家介绍、作品分析(思想分析加艺术分析)三者的机械贴拼排列成了文学史公用的编写模式(少数著作例外),差不多可称为‘文学史八股’。”[1]“文学史八股”的写作模式,因其模式成熟、条理清晰、便于读者接受,往往作为教材用于高校教学,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古代文学的接受与传播。被选进文学史的作家、作品随着现代媒介的广泛传播最终完成其经典化过程,但未入选的作家作品便愈发边缘。作家作品被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又为何被遗忘?这一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尤袤在文学史中的身份地位变迁便具有典型性。尤袤被誉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但其诗作却未被广泛传播;作为目录学家、文选学家的身份又被诗人身份所遮蔽,在大众传播领域鲜为人知。分析尤袤被文学史选择的过程,梳理其身份地位变形错位的轨迹,或可还原当前古代文学史书写中的选择与删改标准,窥见文学史权力背后的误读与偏差。

一、被文学史选择的诗人尤袤

诗人尤袤有《遂初小稿》60卷,已佚。清代尤侗收辑尤袤遗文,刊有《梁溪遗稿》2卷,民国尤桐续刊《梁溪遗稿诗钞补编》,《全宋诗》据《嘉定赤城志》《咸淳毗陵志》所录合编1卷,共62首尤袤诗作,将尤袤列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据《宋史·尤袤传》记载:“少颖异,蒋偕、施垌呼为奇童。入太学,以词赋冠多士,寻冠南宫。”[2]尤袤自幼以神童入太学,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中进士,一生仕途沉浮,官至吏部员外郎兼太子侍讲,史传特意强调其词赋水平极高,但由于文集失传,其诗作在后世传播较之中兴其他三家诗人可谓寥落。

还原尤袤被文学史书写的被选择过程,首先需要梳理历代对尤袤的评价。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出:“一门科学一旦被建立起来就不再把那形成它出现其中的话语实践的一切东西据为己有和归入它特有的连接中:它也不会驱散它四周的知识——以便使知识退回到错误、偏见或想象的前历史。”[3]文学史的书写正是如此,撰写者在写作过程中,虽不会主动选择用私人化的角度与观点去评价某位作家,但受到个体既往学习经验与认知的限制,就算作者用极为克制的语言去陈述,但既已习得的历史知识在无意识中必然会支配作者的表达与判断。杨万里作为南宋中兴诗坛的“文坛盟主”,对尤袤的评价在后世影响极大,四大诗人的名号也首出于杨万里的点评:“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皆予之所畏者云。”[4]中兴诗人群体中,杨万里与尤袤二人的交流较为频繁,《诚斋集》中记录相关唱和诗作近30首。二人在政治理念上较为相似,诗文创作主张一致,治学上都赞同二程的学说,因此有人认为杨万里对尤袤诗文的肯定出于私交甚密,故而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部分学者对杨万里评价的客观性表示怀疑。杨万里对尤袤诗歌的褒奖是否出于友情,这一点在李春英《论尤袤诗名及诗作》一文中已有辨析,此处不再赘述[5]。

除了杨万里,同时代的诗人中,陆游、范成大、姜夔等人都对尤袤的诗文做过评价。陆游称赞尤袤诗“文气如虹”,不似后来“后生成市兮,摘裂剽掠以为工”[6]243,姜夔曾专程去往无锡向尤袤请求作诗的方法,赵蕃有《赠尤检正四首》,也较为直观地说明了尤袤在当时的诗坛与杨万里、陆游并驾齐驱。在尤袤的后世评价中,最详细的当属方回,他在《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中对尤袤的诗作做出过极高的评价:“宋中兴以来,言治必曰乾淳,言诗必曰尤、杨、范、陆。”[7]183生活在宋元之际的方回,对于四大诗人之名并无异议,也没有怀疑尤袤作为四大家之一的身份,反而进一步加以赞扬,“尤、杨、范、陆,特擅名天下……诚斋时出奇峭,放翁善为悲壮,然无一语不天成,公与石湖,冠冕佩玉,度骚媲雅,盖皆胸中贮万卷书,今古流动”[7]183。方回对南宋中后期诗坛创作也进行过概括:“乾、淳以来,称尤、杨、范、陆,而萧千岩东夫,姜梅山邦杰,张南湖功父,亦相伯仲。梁溪之槁淡细润,诚斋之飞动驰掷,石湖之典雅标志,放翁之豪荡丰腴,各擅一长。”[8]这番评价几乎延续了杨万里对南宋四大诗人的评价。

尤袤的诗集大致在宋元之际散轶,在明清的诗歌选集中已难觅踪影,至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尤袤的评价为:“即今所存诸诗观之,残章断简,尚足与三家抗行。”[9]至近代,西方文学史进入学者视野。文学史撰写更注重文学发展过程,针对作家、作品在历史中的综合影响进行排序,其“科学”“严谨”的表述同传统点评方式相比也更加直接,这给当时的学界带来极大的冲击。对尤袤的文学史书写也就此展开,通过对已刊行于世且受众较广的几部文学史进行分析,整理其间对尤袤的评价如下:

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1918):“尤袤、杨万里、范成大,虽与游齐名称四大家,而袤《梁溪集》久佚。今所传诗,惟尤侗所辑一卷,篇什寥寥,未足定其优劣。”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32):无

游国恩、王起《中国文学史》第三册(1964):“南宋人把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和尤袤称作‘中兴四大诗人’。陆、杨在当时的声名尤大……尤袤流传下来的诗歌作品不仅数量很少,在质量上也很平常,实在不足以当‘大诗人’之称。”

吴组缃、沈天佑《宋元文学史稿》(1989):“尤袤作品因留下的太少,无法评论,这里只讲杨、范两人。”

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1991):“杨万里《千岩摘稿序》说:‘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可见在当时尤、萧二人的诗也很有成就,因而获得较大的名声。”

孙望、常国武《宋代文学史》(1996):“现存诗作不多,风格清淡疏宕……写梅花清秀疏淡,字工律熟,意脉流畅,无刻意之痕,正是方回所谓‘语不警人,细咀有味’。”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册(1997):“但尤、萧两家的影响不大,尤诗《梁溪遗稿》为后人所辑,萧诗早已散失。尤袤的五古《淮民谣》(见《三朝北盟会编》),反映民生疾苦,确是佳作。由前人的议论看来,大抵尤诗平淡,萧诗瘦硬。这都是受了江西诗派的影响。”

张炯、邓绍基等《中华文学通史》第二卷(1997):“他的作品现在流传下来的,不仅数量很少,而且质量平平,较好的有《淮民谣》。”

曹础基《中国古代文学》(2002):“尤袤的诗集早已散失,有幸传下来的诗篇不仅数量很少,质量也很平常,实在不足以当‘巨擘’之称,故对他略而不论。”

周建忠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2003):“尤袤的作品大都失传,清康熙时,其后裔尤侗搜辑他的诗,成《梁溪遗稿》一卷,仅百分之一而已,远不足当‘大家’之名。”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2014):“尤袤(1127―1194)在当时也是著名的诗人,但他未能自成一家,作品大多已经散佚。从残存的五十多首诗来看,其诗风细润圆转,比较接近于范成大。”

可以看出,近现代编写的文学史对尤袤整体评价不高,其中文学通史评价又低于断代文学史,与前文所述尤袤在宋元时期的地位有较大的分歧。

20世纪初期,“文学史”的概念随着西学东渐之风而来,这门国内缺乏甚至是空白的学问,迅速吸引了部分学者的目光。当时日本已率先开始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写作与研究,于是书写中国文学史的意义就不单纯是为了填补空白,还有与西方学术接轨、融入国际之意,学者也希望通过文学溯源寻找民族之基、获得民族自信的同时,增加民族凝聚力。在这一背景下,谢无量、郑振铎等开始着手中国文学史的书写。

谢无量撰写的《中国大文学史》是公认较为全面的版本。宋代自立国之初便内忧外患不断,忠君爱国、抵御外族的情感表达可谓贯穿文学作品始终,这恰恰与20世纪初的时代精神较为契合。因此,被选入《中国大文学史》的宋代作家作品,在审美评价之外,作家的爱国理想与抗争精神也是重要参考标准,落实到具体的作家作品,爱国忠君、昂扬奋进这类能够弘扬民族精神的作品在书中占据大量篇幅,相应作家也成为书写的主体。因此,同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陆游在书中占去大量篇幅,其后诗文存世较少的名将岳飞也被写进文学史。考察尤袤的从政经历,其任地方官时体恤民情,务实勤勉,在抵御金兵、高宗谥号、光宗不事重华宫、反对重用张说和韩侂胄等事件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其政治身份也决定了他在“战与和”“攻与守”的话题中无法直抒胸臆,毕竟身居高位者在文学创作中展露的态度对朝政的影响不可小觑。因此,尤袤诗风呈现出“细润圆转”的风格,诗歌以抒发个人性情、日常生活以及民生疾苦为主,相较同时期表现出强烈爱国抗争意识的诗人来说,尤袤的诗歌自然会受到冷遇。因此谢无量对尤袤做出“未足定其优劣”的评价,并未直接贬低,较为公允,而后几十年的文学史写作,学界基本沿用谢无量的判断。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高校急需一本新的文学史教材。与早期独立写作、单纯表达学术见解的文学史编撰不同,此时的文学史写作首先需要条理清晰、逻辑严谨、便于学习;其次内容最好得到学界的广泛共识,能作为知识性内容进行传播。当时影响最大,刊行数量最多的版本是游国恩、王起编写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其对尤袤创作的评价影响至今:“尤袤流传下来的诗歌作品不仅数量很少,在质量上也很平常,实在不足以当‘大诗人’之称。”[10]这样的评价说是贬损并不为过,后来在周建忠编修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曹础基编修的《中国古代文学》、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等,基本沿用了游本对尤袤诗名的评价。这一阶段尤袤的“诗人”身份地位开始受到怀疑,主因是其诗集不传,留存作品未获得肯定。针对宋元时期学者对尤袤的评价,现当代文学史选择保留其“中兴四大家”的诗人身份,但就其诗作的具体成就并未深入探究。

在文学史之外,宋人诗歌选本对于尤袤诗作或不录,或颇有微词,其中最为典型的是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的注释:“他的诗集已经散失……他那些流传下来的诗都很平常,用的词藻往往滥俗,实在赶不上杨、陆、范的作品。”[11]《宋诗选注》作为学界公认的影响最大、价值最高的宋诗注本,其对尤袤的评价自然会获得更为广泛的传播。在文学史与选本的双重加持下,尤袤诗歌创作不佳开始成为当代学界的广泛“共识”,与其宋元之际的“大家”身份已相去甚远。而关于尤袤诗歌艺术水准高低的评价,学界尚且存争议。诚如前文所述,古代文学史的写作从来不是以创作成就为唯一标准,前人评价、主流价值倾向和诗人品行等都是影响文学史写作的重要外部因素。尤袤未被彻底“清出”文学史,与“中兴四大诗人”名号的历代流传与接受有直接关系。宋元清三代文人对尤袤诗才的高度认可,是当代文学史作家不能回避的事实,他们在继承“中兴四大诗人”这一并称时,文学史在无法看到诗集全貌的背景下,不敢断然全盘否定。

综上,文学史选择保留诗人尤袤的地位有其必然性。一方面是历代评价对文学史写作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尤袤传世作品虽不多,但凭借《淮民谣》《落梅》等作品依稀可以窥见其作为诗人的创作水准。他对其时大行其道的江西诗派不以为然,与杨万里共同主张清新自然的诗歌审美风格,对后世诗歌创作影响非同一般。这正是诗人对文学史的贡献,能够在时代洪流中打破惯性,寻求诗歌更长远的发展。

二、被文学史遮蔽的学者尤袤

在诗人身份之外,作为学者的尤袤生前著作十分丰富,在目录学、《文选》学方面都颇有建树,甚至具有开创之功,遗憾的是古代文学史中对尤袤的学者身份极少提及。这种遮蔽对尤袤在当代的接受产生了巨大影响。

遂初堂与万卷楼作为尤袤的私人藏书馆,藏书三千余种,三万余卷,在整个南宋都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获得了广泛的关注与赞赏。南宋著名藏书家陈振孙云:“《梁溪集》五十卷,礼部尚书锡山尤袤延之撰。家有遂初堂,藏书为近世冠。”[12]陆游有“遂初筑堂今几时,年年说归真得归。异书名刻堆满屋,欠身欲起遭书围”[6]11之语。尤袤在藏书之余,也有意识地进行文献的整理与归纳,举全家之力对藏书进行抄写、分类、收录、点评,为此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最终完成了《遂初堂书目》,被近代学者王重名认为有“开始之功”。该书对于了解宋代书籍的版本、流传、接受等都具有重要意义。

作为我国现存编选最早的诗文总集,《文选》成书后并未受到官方重视,保存与传播的过程也并不顺利,至唐才逐渐成为文人学习诗文创作时模仿借鉴的范本,但此时已出现版本混乱真假难辨的情况,《文选》的版本研究在此时初成规模,出现了专门的“文选学”,并有多家注本,其中以李善本最为权威,并受到读者的一致认可。至宋代,李善本《文选》已不成体系,多有谬误散佚,但《文选》的地位却与日递增,甚至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说法,因此李善本《文选》的整理校订成为当时学者急需解决的难题。尤袤在获得该本残卷后,依靠扎实的治学功底,以丰富的藏书作为参考,重新整理编撰并刊刻了李善本《文选》。该版本成为后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版本,也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李善本《文选》。

通过梳理尤袤身前著述,不难看出尤袤在作诗之余,深耕藏书、目录、《文选》、书法等几个领域,且都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文学史对其相关著述并未提及,仅仅以现存诗歌作为评价标准。这与古代对文人身份的理解不同,宋代士大夫对自我身份的体认并不局限于单一的诗人身份,在诗词歌赋之外,出仕做官实现政治抱负、用生活雅趣彰显文化修养、以道德教养垂范于世等都比单纯的诗名更能令士大夫获得满足。宋代能够执掌文坛权柄者,往往都兼具官员、学者、诗人三重身份,他们精通政务,又博学多才且涉猎广泛,可以在不同领域之间穿梭自如。例如欧阳修、苏轼、周邦彦等,在官员兼诗人的身份背后,往往也精通书法、绘画、音乐等,而这已成为当时文坛大家的标配。因此尤袤的“大家”身份完全契合当时主流审美的要求,但与当代文学史对文坛“大家”身份理解的标准不同。因此,尤袤被当代文学史遮蔽的是不被今人重视的“大家”素养,而这些成就却是尤袤在诗人身份之外主动选择并努力经营的成果。藏书不仅是个人兴趣,也是彰显文人趣味与治学态度的体现。《文选》作为读书人学习诗赋的必备书目,更是与科举考试的紧密相连,尤袤通过在这两个方面的积极作为,将影响力扩大至整个文人团体,因而在身前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一直居于“中兴四大家”中的排名首位。另外,随着宋代科举取士制度的不断改革,对经义、策论的考查要求已成为选拔人才的重要标准,诗赋在士大夫生活中的实际功能退化,往往作为酬唱交游或彰显个人才情的手段。虽然缘情缘事而作的传统始终存在,但纯粹以写作诗赋为生活重心的文人在宋代并不多见。文学史在选择写作内容时,对诗赋的社会定位显然与历史现场的标准大相径庭,这也是文学史只看见了诗人尤袤,淡化学者尤袤的主要原因:过于强调文人在诗赋创作中的表现,忽视了古人对士大夫多重身份的重视。

作为舶来品的文学史,起笔之初便借鉴欧洲及日本文学史的框架及理念,具体方法是以时间为节点,将文学思潮与文学流派的变迁作为重要内容,以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进行论证。在此后近百年的文学史发展历程中,该写作模式并没有发生较大变动,而这与中国传统文学批评方法截然不同。传统诗话以生活体验结合诗句生发出瞬间感悟,用笔记或语录的形式呈现,表达上既是随性散漫又是诗意而富有韵味的,对诗人的评价往往由其标志性的诗风加经典诗句及时人评价组成,十分注重“当代人”的评价与感受,尊重历史现场的真实情况,即使文集不传,后世评论家也会如实转引前代评价。而在文学史的书写中,评点式的诗话让位于严谨的章节叙事,感性隽永的语言所呈现的多义性被概念与词条所取代,依据诗人在文学变革中所起的作用判断其对文学的影响与贡献。近代文学史对西方文学史的全盘接受意味着对传统文学批评方式的舍弃,其影响之深远,不仅体现在文学史的写作中,也潜移默化地影响国人的审美以及思考方式:“这是因为中国古代文论绝不仅仅是对文学知识的脉络或技法的梳理和讨论,更是在文学与哲学之间承担着对生命本体的审美发掘和价值探索,是中国哲人实现其沟通天人的哲学理想的重要手段,体现出不同于西方文化特征的指向生命之本然状态的生活/生命审美特色。”[13]尤袤诗集在清代已失传,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依旧延续了宋元时期对他的评价。但伴随着文言被白话取代,学术规范被广泛接纳,在诗话的衰落中剥落的还有对诗人更全面的认识,尤袤被文学史遮蔽的部分,正是无法被文学史定义的内容。传统士大夫溢出文学创作的成就,在当代文学史中无处安放,所以尤袤的身份只能是诗人,而在诗集无法窥见全貌的遗憾中,其在“中兴四大诗人”的排名只能居于末位。即使如此,杨万里谓之“平淡”与方回评为“槁淡细润”的尤袤诗风,在文学史中也因缺乏更多论据而无法展开,只能在章节的最后以寥寥几句惨淡收场。

文学史作家对文学范围的界定也是决定尤袤身份地位的重要原因。目录学源自春秋时期,老子作为周国的史官负责管理图书,孔子也曾编订六经,其后刘向、刘歆父子穷尽心力始有《七略》,目录学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中,从未淡出读书人的视野。文选学虽在宋、元、明三代遭到“冷遇”,但至清代晚期又重新回归文学研究的主流视野。在西方文学研究理论进入中国之前,传统文学研究包括目录学、文选学等相关内容,古代士大夫在整理文献古籍时,并未将其视为一项独立于文学之外的研究。但这种对于文学的认识显然与当代文学史作家的观点不同,在撰写文学史时,并没有考虑到古代文人对文学的概念与边界。

综上,尤袤被文学史遮蔽的身份与当代对文学的定义有直接关系。在西方文学理论的框架中,文学只应与文学创作相关,但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者的身份是多元的,他们不仅是诗人,也是官员、学者、书法家、音乐家。在古代社会,特别是文官制度完备且发达的时代,文学创作与科举、仕途、社交等紧密相连,单纯为文学而文学的创作思路绝不是主流。因此,在文学史中,被遮蔽的尤袤绝非孤例。

三、选择与遮蔽中的古代文学史权力

古代文学史与现当代文学史的书写方式存在较大差别,在写作权力中的表现也不尽相同。古代文学在历史更迭中保存或遗失的信息相对固定,而现当代文学留存下来的史料更为丰富,且伴随着阐释对象的在场自述还会发生变动。因此,古代文学史与现当代文学史在对作家作品进行评价及对文学流派与文学思潮加以梳理时,写作心态与判断尺度自然不同。

在古代文学史写作中,历代评价无疑是最重要的判断标尺。经典的作家、作品往往需要经过后世评论家的反复打量、不断皴染才能确定自己的文学地位,古代文学史在进行作家作品的点评时,大多会选择历代诗话与笔记中的名家点评进行佐证,这种经验的叠加,已然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文学史中惯性存在着。但是,今人在继承前人点评的基础上将他们带进文学史时,由于历史材料的层层堆砌,恐怕与历史现场的“真实”也越来越远。而古代文学史书写对象的“不在场”,使得文学史写作只能仰仗史料与文献。文言与语境的隔阂使得文学史作者在转述时必然会出现偏差,毕竟文言体系的多义性在客观上会造成读者理解的差异。这种偏差不止体现在文学史中,在思想史、哲学史、美术史、音乐史等历史叙述中都屡见不鲜。新历史主义者甚至认为历史只是一种渗透着个人想像的虚构叙事话语,历史事件是按照作者所研究的、看到的、提炼的方式进行叙事,这种对历史的装扮,伴随着意识形态、政治走向、思想观念的转变,在每一次转角都会出现对相同事件的不同解读。

古代文学史作家在分析历史文献时,往往会根据个人知识储备与学习经验进行分析。虽然古代文学在历史演进中形成了很多共识并传承至今,但作者的接受视野与解读尺度决定其无法全面且客观地呈现。同时历史也在被不断反思与辩证,更为在时代累积的历史图层中还原文学现场的真实样貌添加了难度。面对无法自我言说的史料,特别是文学语言的言外之意、古代诗词的蕴藉深远、评价话语的含蓄婉转,古代文学史作者便拥有了绝对的阐释权力。古代文学史与其说是对文学历史的整理与叙述,毋宁说是作家通过想象、偏重、删改、推演最终完成对古代文学历史重构与再塑的过程,此过程中如尤袤般被选择与遮蔽的情况还大量存在,如晚唐韩偓被誉为“一代诗宗”,但唐代文学史对其书写仅寥寥数笔,元代诗人李孝光其时与杨维桢并称“李杨”,备受推崇,但其身后诗名远不及杨维桢,甚至在元代文学史中难寻踪迹。

文学史的权力不仅表现在对文本的阐释中,也集中于对作家作品的选择与评价上。面对文学历史现场与世代累积的前人经验,文学史作家如何做出取舍与甄别?首先,需要考虑历代评价以及当代审美的矛盾:当二者标准一致时,作家与作品的地位便无人质疑,被遮蔽的空间较少;二者标准出现差异时,文学史写作的权力便彰显无遗,针对某些作家或作品的评价就会产生诸多争议,如有些作者因品行不端为后世所不容,有些因创作风格不为后世所欣赏,有些则因作品价值观念差异被时代所淘汰。不同作家与作品在历史长河中的遭遇不尽相同,差异产生的原因也极为复杂,既有无法回避的客观原因,如作家诗文散佚等,也有文学发展过程中主观因素的影响,如文学审美的内部变化和时代变革带来的全新审美风,必然会影响作者的评价与接受,而创作风格是否符合主流审美,又是影响后世传播的重要因素。陶渊明在文学史中的地位便是非常典型的例证,其文在晋宋之际,由于过于自然简淡,与当时流行的文风截然不同,因此并不受重视,而这种情况在唐代依旧存在,直到宋代才被广泛接受,正是由于陶诗风格与宋代诗歌整体追求平淡自然的审美思潮高度契合。

其次,作品立意与时代精神是否契合也是重要的参考标准。尤袤诗作虽现存不多,但其诗歌内容多以歌咏性情、感慨民生为主题。《淮民谣》以简洁干练的语言直诉乡兵制度对淮民的滋扰:“教我学耕桑。不识官府严,安能事戎行。执枪不解刺,执弓不能射。团结我何为,徒劳定无益。流离重流离,忍冻复忍饥。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14]全诗言辞激愤,情感真挚,充满了对流民的同情以及制度的反思,继承发扬了“美刺”传统。对现实社会的关照,也是历代诗人关注的主题,诸多宋诗选本都将此诗收录其中。反之,若创作品味艳俗浮糜,就算在当世影响颇广,在文学史阐释中亦会被贬斥,如齐梁永明体与宫体诗的创作,写作者在当时都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决定着整个文坛的主流审美,永明体的结构整饬与音律和谐也直接影响了后世格律诗的创作,但其诗歌内容空洞无物且对女性身形过度关注,以致发展至书写艳情而不节制,在文学史中便很少选择相关作品,韩偓诗歌的接受也与此相关。

最后,传统价值体系对“文如其人”的期许也需考量。人品与文品是评价文人的重要标准,文如其人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但若人品与文章的差距太大,文学史撰写中也难免语焉不详。尤袤生前在政治上颇有作为,实干爱民,勇于进谏;治学勤奋努力,其时著述颇丰,而这些品质从不过时,这或许也是尤袤能在文学史中留下痕迹的部分原因。

在阐释的权力背景下,文学史的选择与遮蔽在所难免,但也不可悲观地认为文学史写作毫无意义。正因为每个写作者都拥有一样的阐释权力,才使得那些被历史抖落在缝隙中的文学家与文学作品有了再次闪耀的机会:“误解是必然发生的,因此才随时随地需要去理解。”[15]语词的多义性不可避免,对不确定性的多样阐释反而为古代文学注入新鲜活力,使其焕发生机。面对浩如烟海的文学史料,甄别与筛选有其必要性,焦点在于文学史作家对历史文献的解读与选择,不同的选择便会出现不同的文学史作品。

值得警惕的是文学史的写作在越发成熟之际,模式化套路化的问题也越发严重,经典作家作品早已被放置于神坛之上,地位影响不容撼动,所谓“次”一级的作家作品,则安静地躺在几行文字中,对自己的遭遇无法言说。这种“论资排辈”的依据已经少有人去追问,就算有人提出质疑,付诸行动修改文学史的似乎并不多见。这在古代文学史写作中已是不能忽视的问题。有人被遮蔽,自然有人被选择,这种书写的权力对客观掌握古代文学知识已产生了部分负面影响,把作家捧上神坛,抑或是让作家销声匿迹,全然在写作者的话语之下。

四、余论:回归历史现场的文学史

站在长达千年的文学历史面前,面对瀚如烟海的文学史料,如何将它们写成一部文学史?是尽可能多地收集作家作品以展现其全貌,还是选取有代表性的人物进行写作?从现有的文学史作品来看,后者似乎已成为文学史写作传统。但选择有代表性的作家,弊端不言而喻。“代表性”的标准不可避免地带有极强烈的主观倾向,选取学界公认的作家,公认的标准会随着历代审美、价值观念的不同而不断变迁,公认的作家背后,凝聚的不仅是共识,也是集体无意识的继承。而这一切已与文学历史发生的真实现场相差甚远,文学史作家更看重被各种因素包裹的“经典”作家与作品,而往往忽视处于历史现场的“当代人”,他们的评价标准与审美倾向并未成为文学史的主要参照对象。唯有经过历史的洗刷,被“经典化”后的作家作品才可走进文学史的殿堂。

尤袤作为“南宋四大家”之一,从现存诗话笔记中不难看出其诗才受到了当时文坛的一致认可,他在藏书、目录、《文选》、书画等领域的成就也获得了士人团体的关注。尤袤的成就在南宋是公认的,在宋元笔记中,四大诗人中尤袤的排名往往靠前,在其诗集不传的情况下,凭借残卷依旧获得了清代学人的肯定。但在当代文学史的排名与评价中,对“中兴四大诗人”的评价往往是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文学成就也与该排名一致。诗人尤袤的处境愈发边缘,部分出版的文学史在写到宋诗时,甚至不提尤袤诗名。这样的选择与遮蔽或受制于篇幅,或觉尤袤诗名不显难堪大家身份,但今人认为的不够资格,与真实的历史是否有所抵牾?

古今学人对文学的不同理解也极大地影响了当代文学史的写作。文学自魏晋时期进入自觉时代,虽然文史哲不分的情况有所改善,但较之当代的“纯文学”概念还是更为丰富,并未将考据训诂等学术研究排除出文学的范畴。当代文学更强调自身的文学属性,“纯文学史”写作成为时代主流,尤袤被遮蔽的学者身份正与此相关,可要将文学完全从哲学、历史、地理、政治、制度等因素中完全剥落出来无异于天方夜谭。目前古代文学史也大多结合文学外部因素进行文本分析,因此评价诗人只谈诗名而忽略其他领域的成就,不仅不符合古代文学的发展规律,也与当前的文学史分析理论相矛盾。结合当前的新文科建设,当文科内部的界限越来越模糊,重归“大文科”时代的背景下,“纯文学”概念是否应该与时俱进?

古代文学史的写作历经百年,不管是作为教材,还是作为学术专著,它对于国人的价值取向、审美情趣、思想观念等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在古代文学史越来越系统、成熟的当下,重写文学史的声音频频出现,却总停留在理论层面。古代文学史的写作应该更加注意历史真实,还原历史现场中的创作状态,而文人的心理动因、时人的审美倾向应该得到尊重。是时候回到现场,回到当代,重新审视古代文学史的写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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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ection and Covering in the Writing of Ancient Literature History——Take Youmao's status change as an example

MO Yarong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00, China)

The history of ancient literature tends to be selective, which leads to some famous literati are rarely mentioned. Youmao's status change is very typical. He has won great praise and is regarded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poetry in the middl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but in the current evaluation of ancient literary history, there are different opinions. By sorting out the process of the selection and ignorance of You and combining with the interpreta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writers, the main factors affecting the selection of writers and works in literary history are evaluation of past Dynasties, mainstream aesthetics, value orientation and so on. Literary history should return to the historical scene and the present of literary occurrence.

Literature history; Youmao; select; cover; historical site

I206.5

A

1006–5261(2023)04–0093–09

2023-02-07

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科科教协同育人项目(2022KJXTB05)

莫亚容(1989― ),女,四川阆中人,昌吉学院讲师,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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