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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字缘起及其文化意蕴蠡测

2023-10-28武国强

广西教育·D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苦菜庄子文化

武国强,贺 颖,余 阳

(丽江文化旅游学院,云南 丽江 674199)

“苦”意蕴深厚,涉及颇广,味觉方面有“酸甜苦辣辛”;生活体验方面,常言“辛苦”“凄苦”“悲苦”;心理状态方面,常道“苦闷”“苦恼”“痛苦”;磨砺人生方面,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文论学说方面,有“诗穷而后工”“国家不幸诗家幸”“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等;生命智慧方面,“苦”在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家文化中均有体现,是一种思维模式、行为准则、生活方式,其有共性亦有异处,尤其是在佛教文化中,“苦集灭道”四谛是其重要组成部分。研究“苦”字的缘起及其发展走向,不仅可以深入理解其内涵,还可以清晰明了地看到儒释道三者之间相互交融之处。

一、“苦”之涵义

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说:“苦,大苦苓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苦,大苦苓也。见《邶风》《唐风》毛传注云:‘今甘草也。’按《说文》‘苷’字解云‘甘草矣。’倘‘甘草’又名‘大苦’又名‘苓’,则何以不类列,而割分异处乎?”《说文解字》:“苷,甘草也。”此处段玉裁对“苦”与“苷”提出疑问,实是慧眼识珠、思考至深。如果“苦”就是指“大苦苓”“大苦苓”就是甘草,那么如何引申出“味苦”之意,这就令人颇为费解。

“苦”“苷”二者是否一义? 是否同源? 需要进一步考证。《古代汉语词典》中对“苦”进行了解释,言其本义是“苦菜”,如《诗经·唐风·采苓》:“采苦采苦,首阳之下。”孔颖达疏《诗经·唐风·采苓》引陆玑疏云:“苦菜,生山田及泽中,得霜恬脆而美,所谓‘堇荼如饴’。”《尔雅·释草》中说:“荼,苦菜。”晋人郭璞注曰:“可食”,近人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解释说:“苦菜,该是菊科苦苣菜属和莴苣属的植物。”“苦菜” 是否是一种植物的专有名称,当下不得而知,后引申出“味道苦”,与“甜”相对,《诗经·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后又引申出劳苦、辛苦、刻苦、痛苦,苦于、为……所苦,困辱、折磨,悲悯、怜悯,竭力、极,过分、多,急,甚、很之意[1]。当下最流行的王力先生的 《古代汉语》 中则没有收录“苦”字,不免遗憾。

语言文字在不同的时代,内涵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有些词义扩大或减少,有些词义感情加重或减轻,有些涵义已消失、生出新意,有些涵义直接发展走向了反义,如“臭”开始指一切气味,含香味和臭味,后专指不好的气味。“受”有“接受”和“授予”相反义。“乱”有“治理”和“紊乱”相反义。“苦”“苷”有可能在早期涵义相同,在后面的发展过程中,“苦”字涵义发生变化。

二、“苦”之探源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字都最先起步于象形文字,只不过在后期的发展过程中,其发展缓慢不同、方向异路,才产生了后面人类不同民族多姿多彩的文字。综观纳西族象形文字、甲骨文、金文、篆文,我们会发现它们存在很多相似之处,如纳西文中的人、山、水等都与纳西象形文字大同小异,这就说明如果有些文字在甲骨文、金文、篆文中等缺失或无法考其古义时,我们可以借鉴相近文字进行类推考证;另外一方面,在纳西族的构成中,其中一个重要的源头就是源自远古时期我国西北河湟地区的“古羌”人,后面历尽艰辛才迁居到西南一带,这说明在文字起源上,纳西族可能就与早期的甲骨文、金文、篆文有密切的关系,后面在发展过程中,其他文字演变进化比较快,而纳西族文字相对变化少,基本停留在原始阶段,因此,借助纳西象形文字推测某些古文字的含义,是具有一定实践价值和现实意义的。

有关“苦”字目前可查找释义的工具书并不多,《释名》《释言》中说:“苦即大咸”,“咸”即“鹹”,二者有相同之处亦有区别,相同之处是二字同义时释为“盐的味道”,这里的“苦即大咸”就是指“盐的味道”,口语中,在烧饭做菜时,常言及“甜还是咸”,其实就是指菜的味道浓淡。平日所言“五味”,即酸、甘、苦、辛、咸五种味道,“苦”与“咸”又分别发展成程度不同的味道,“苦即大咸”亦可解为味道太咸者谓之“苦”。郝懿行《尔雅义疏》中记载:“苦者对甘而言”,更能清楚说明“苦”与“甘”相对。以上解释,恰好就是今本《古代汉语词典》中对“苦”的引申义之一“‘味道苦’与‘甜’相对”的解释,如此看来,我们就可以从“甘”字入手追寻“苦”义。《说文解字》中说:“甘,美也、从口含一。”《说文解字注》:“美也。羊部曰:美,甘也。甘为五味之一。而五味之可口皆曰甘。从口含一,道也,食物不一,而道则一。所谓味道之腴也。”[2]《释名》亦说:“甘,含也,人所含也。”由《说文解字注》可知,人口中所含之物,皆是味甘甜可口之物,否则不可能含。学者俞越在《儿苫录》就有此看法,他说:“甘字象形,而非会意,于口之中作一,其本义当为含一,即所含之物至甘。古字当做苷,犹‘苦’亦从艸。”《说文解字》解释:“苷,甘草也。从艸,从甘,会意。甘亦声。”《淮南子·览冥》载:“甘草主生肉之药。”前面古汉词典所记“苦”就是“苦菜”,这里“甘”与“苷”同,是指甘草。象形字不用解释,山川日月一眼看出,会意字则是要在象形基础上稍加引申而成,然其亦不会脱离实际生活,如“东”字,古字有写作“”,《说文解字》:“从日在木中”,意谓太阳在树后上升,方向即是东;又如“祭”字,古字有写为“”,《说文解字》:“祭祀也。从示,以手持肉”,意谓双手执肉放在樽俎之内,是为祭祀。正如黄仁宇所说:“中文的前置辞和联系辞少,抽象的意义只能重楼叠架构成。也要将可以眼见耳闻的事物极度的延伸,才能成为可以理解的观念(有如‘抽象’即抽出其相,与‘具体’之具有其体相对)。”[3]由此可知,人们在造字表达自己的认知情感时,往往与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甘”与“苦”最早的本义可能就是源于植物,这与古人最早的认知也是相契的。

通过研究发现,由“苦”引申出来的含义,多数都是消极的,同样由“古”字衍生出来的字,往往也都是消极含义,这再次证明,“苦”与“古”在古代含义是一样的,且二字古音亦同。方国瑜从训诂方面对二字进行了说明:“《说文》从古得声的字,多有消极含义。清人陈立著《说文谐声孳生述》所列从古得声字近三十个,其意多贬。谭嗣同《仁学篇》说:‘于文从古,皆非佳义,从艸则苦,从木则枯,从网则罟,从辛则辜,从文则故,从口则固,从疒口则痼,从水口则涸,丛人为估,估客非上流也;从水为沽,孔子所不食也;从女为姑,姑息之谓细人。吾不知好古者,何去何从也。’”[5]

三、“苦”之文化意蕴

理清“苦”字的缘起之后,即可进一步探究“苦”的文化意蕴。从语言学、人类学角度看,文化类似语言的结构,可以分为技术的、意识之中的、意识之外的三个层次。技术的和意识之中的文化现象,群体社会成员都能感受到;意识之外的文化,则潜移默化的融入人们的生活之中,左右着人们的日常行为、价值观念与宗教信仰,但人们却习焉不察。通过分析这“无声的语言”,诸如“苦”字在《老子》《论语》中均未出现,但在《庄子》《孟子》等书中确实有出现的现象,就可以挖掘出不同时代不同学派所深藏的隐性的文化因子,了解不同时代的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模式和精神面貌。

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会说“苦中作乐”“先苦后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由其最初的本义引申至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和思维模式时,就成了一个民族约定俗成日而行之的实践规范。从味觉层面看,与“苦”相对的是“甘”是“甜”;从为人处世、人生境遇层面来看,与“苦”相对的便是“乐”是“悦”。“苦”“乐”与人生哲学和伦理学密切相关,但在中文语境中还不是纯粹的哲学概念。学术界专门研究“苦乐观”的著作也没有出现。本文为更加清晰地理解有关“苦”的文化意蕴,常从其对立面“乐”的角度进行阐释。

翻检古代经典作品会发现一个有趣现象,道家代表作典籍《老子》没有一个“苦”字,也很少谈“乐”;儒家经典《论语》中也无“苦”字,但出现“乐”“悦”字较多;而佛家经典《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则多“苦”字,而无一“乐”字。梁漱溟先生曾就儒佛两家的差异做过论述,他认为这个差异既非无关紧要的文字差异,亦非事出偶然,而是因为两家共同的研究对象或者说两极之分,儒家比较关注人类接近动物的一面,佛家比较在意人高于动物的一面。儒释道三种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精神支柱,儒家注重人与社会的关系,道家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佛家注重人与自我的关系。正如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说,人类自古以来,就有三个敌人:自然、他人与自我,人类的文化系统基本上也是在应对这“三个敌人”。因此,有学者将人类文化系统概括为三个层面:一是物质文化或技术文化,因克服自然并借以获得生存所需而产生,包括衣食住行所需之工具以至于现代科技。二是社群文化或伦理文化,因社会生活而产生,包括道德伦理、社会规范、典章制度、律法等。三是精神文化或表达文化,因克服自我心中之“鬼”而产生,包括艺术、音乐、文学、戏剧以及宗教信仰等[6]。由上述人类学对文化系统的分类,儒释道三种文化似乎不能完全与之相应,在很多方面存在交叉和相异之处,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民族,人们关注的焦点就是自然、社会与自我。

儒道两家都非常重视人生意义问题,但二者存在很大差异,如孔子和庄子虽都注重个人的身心感受、生活体验,然观察事物的角度及得出的结论均存在较大差异。孔子生活在春秋末年,当时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政道废驰仁义不施,他从社会道德危机层面出发,生出极重的忧患意识,产生了整饬社会环境的强烈使命感。庄子则不然,他所处的时代是更进一步的社会大动荡时代,作为时代的一分子,他对当时人的痛苦境遇具有深切地体验,他在不断思索着人生的意义和人生的归宿。孔子是以天下为己任,怀着“任重而道远”的强烈使命,将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庄子则始终以哲人智者的冷峻眼光关怀着个体的解脱。《论语·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述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以上有关“乐”之篇章,可以看出孔子对庄重崇高的道德追求和万世之名的社会价值追求。《庄子·秋水》篇记载其与惠施在濠梁之上观鱼,庄子观鱼思人、触类旁通,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在庄子眼中,“鱼”儿无贪欲、无私心、无纷争、无尔虞我诈,出游从容顺其自然,正是他自然人生观的体现。庄子所追求的“乐”与感受的“苦”都在于精神层面,他认为现实之苦在于世俗生活的拘束与奴役,在于人们无法摆脱的现实处境,在于人类有限的认知视野[7]。庄子及其道家后学所探究的“苦”,更多指的是心灵受到限制和束缚,是一种精神上的不自由。

儒家文化倡导积极入世,聚焦于人与社会的关系,认为人生要有意义,就要弘道、践道、改造社会。一个人想在社会上卓有建树,必须要经历一番磨炼,经历一番痛苦的心路历程。孟子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北宋大儒张载所著《西铭》中说道:“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意为生活中贫穷低贱、忧愁烦恼往往可以磨砺人的意志,助人取得成功。)苏轼在《晁错论》中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亦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从儒家文化角度阐释,“苦”字之义多与“甘”“甜”“乐”“悦”等相对,一个人只有不懈努力奋斗才能“苦尽甘来”; 一个人只有“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儒家讲究一个人在逆境中得到成长,在逆境中得到淬炼;道家则更加注重“化苦为乐”,道家认为一个人虽然不能改变个体肉身的不幸、社会的困境,但他可以通过转化和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从现实之苦中解脱出来,得到精神上的喜悦,达到“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8]的境界。

本文结合儒释道文化,探究了有关“苦”的文化内蕴,可看出“苦”是儒释道文化相互交织融合的最佳契合点之一[9]。“苦”之意蕴,难以尽言;“苦”之文化,博大精深;“苦”之真谛,奥妙无穷。星云大师说:“一件事总是有好有坏,有苦有乐,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一念善,就是天堂,一念恶,就是地狱,全看我们怎么去体会。只要看破放下,也就随喜自在了。”[10]道家讲“福祸相依”,儒家讲“阴阳变化”,都是在说矛盾既对立又统一,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只有勘破障碍,正确看待世间人事、物我关系,才能心生欢喜、得大自在。儒者颜元说:“人世苦处都乐,如为父养子而苦,父之乐也;为子事父而苦,子之乐也;苟无所苦,便无所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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