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不野
2023-10-23储劲松
储劲松
子不语
《论语·述而》里有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后世有很多人因此认为,儒家文化的老祖宗孔子是不信鬼神的。清随园老人袁枚还据此将他的一部述奇志怪的文集命名为《子不语》,大有“孔子不语,我偏要语”的叛逆意味。后来,他发现元代的“说部”,也就是小说、轶闻中,已经有了这个书名,才改为《新齐谐》。
孔子虽然闲谈中语不及怪力乱神,可是他整理《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六经,却对神仙鬼怪之事多有采撷。如《春秋》记杜伯之鬼执红弓红箭射杀周宣王,鸟身之神句芒昼访秦穆公赐其阳寿十九年兼国家蕃昌子孙茂盛,庄子仪之鬼持红色短杖击杀燕简公,厉神附身庙祝杖毙观辜,齐庄君臣子王里国和中里徼争讼而鬼神加以明断,等等诸事。由此看来,孔子似乎又是相信有鬼神存在的。否则,他为何不像编纂《诗三百》,持朱笔一管,大加删削之呢?
孔子创立儒家文化2500年来,因其合乎统治阶层的立场和利益,为历代统治者所推崇。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后,儒家文化更是浸入中国文化的腑脏,成为唯一核心。纵观汉以来历朝历代搜神志怪之书,其作者多为儒家文化的代表,即文人士大夫,他们莫不敬神信鬼。志怪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除部分是山野渔樵、市井草民、贩夫走卒、官府小吏外,大多还是王侯将相、郡守县令、科场书生这些儒家文化的中坚分子。汉以前志怪小说不多,也大略如此。
再有,孔子的著述和正式言论,也多涉及鬼神之事。《论语·先进》记载,季路问事鬼神,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雍也》里,孔子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八佾》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这些似乎更加确凿地证明,孔子确实相信鬼神。
这样疑问就大了:孔子关于鬼神的言论和态度,为何如此相抵牾?他老人家到底相不相信鬼神呢?也许他的“敬鬼神而远之”一语,无意中暴露了他的矛盾立场。
南宋赵与时在《宾退录》卷第八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非置而弗问也。圣人设教垂世,不肯以神怪之事诒诸话言,然书于《春秋》、于《易》、于《诗》、于《书》皆有之,而左氏内外传尤多,遂以为诬诞浮夸则不可。”
明嘉靖二十五年正月,田汝成在为洪迈后代洪子美编刻的《夷坚志》所作序言中这样说道:“或谓神怪之事,孔子不语,而勒之琬琰,不亦谬乎其用心乎!然则不语者,非不语也,不雅语以骇人也。苟殃可以惩凶人,祥可以恿吉士,则虽神且怪,又何废于语焉!”
以上两则,均见于中华书局版洪迈《夷坚志》之《诸家序跋》。
赵与时、田汝成二人,对“子不语怪力乱神”详加阐释,大意是:孔子不是不相信鬼神,相反,他还把鬼神之事刻到典籍中,他只是不愿意在闲谈中说神道鬼罢了。
世人读孔、尊孔,往往是误读、误尊。譬如,有人说孔子不好色,又有人说,既不好色,为何又有“子见南子”的典故?连他的学生子路都不能揣摩清楚老师的真实心理,两千多年之后,我们又怎么能真正弄懂孔子这么复杂的人?
孔子到底信不信鬼神呢?可能是信的,还极有可能是原本不信,可又不得不信的。
周作人晚岁有一篇文章《无鬼论》,或许可以作为孔子不得不信的注脚。周作人说,在中国讲“神灭论”,人们还可以容忍。成问题的乃是“无鬼论”。因为这不是宗教上的,乃是伦理上的问题了。说“无鬼”便是不认祖宗有灵,要牵涉到非孝上去了。
知堂老人此语一针见血,极富卓见:儒家以孝治天下,怎么能自打嘴巴,否认祖先之灵,也就是鬼的存在呢!
儒家文化相信鬼的存在,正如周作人点明的,自有其背景和根源。鬼神一连,信鬼自然也就敬神,没有神,鬼就无法无天了。儒家文化的代表性人物之一韩愈,就对天地鬼神充满敬意,对民间崇奉的岳神、水神祭拜如仪。还专门写过一篇《原鬼》,文章最末阐说道:“有鬼,有物(神仙)”。
儒家以外的人士不少也都是鬼神论的卫护者。墨家学说的创立者墨子,著有一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明鬼》,极力证明鬼的存在。结语又云:“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鬼神之有也,将不可不尊明也,圣王之道也。”将敬事鬼神,上升到“圣王之道”的高度。
历代述异志怪笔记,对蔑视鬼神者的下场记载也很多。《幽明录》载:“阮瞻亦著《无鬼论》。俄而鬼见而瞻死。”《语林》载:“宋岱为青州刺史,著《无鬼论》,甚精,莫能屈。后有书生诣岱,谈论次及《无鬼论》,书生乃拂衣而去,曰:君绝我辈血食二十馀年,以君有青牛髯奴,所以未得相困。今奴已死,可得相制矣。言终而去。明日岱亡。”《搜神记》之《黑衣白袷鬼》所记也与这两则相似。这些文字,告诫世人要尊神敬鬼,否则将会大祸临头。
中国以“怪力乱神”为主要题材的志怪小说,发端于上古的《齐谐》和《山海经》。《齐谐》虽早已散佚不可见,但庄子在《逍遥游》中说,“齐谐者,志怪也。”说明这是一部志怪书。先秦的《山海经》据传原书22篇,今存18篇,除记述古代的地理、历史、宗教、医药、民俗、民族、动物、植物、矿产,也记录了神话、巫术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件。
魏晋南北朝以降,志怪小说大行其道。其中的代表性作品,有东晋干宝的《搜神记》、王嘉的《拾遗记》,南朝梁人吴均的《续齐谐记》,南朝宋人刘敬叔的《异苑》,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五代宋初徐铉的《稽神录》,北宋张师正的《括异志》、钱希白的《洞微志》,南宋洪迈的《夷坚志》,明末清初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清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的《子不语》,等等。
这些作品,虽然偶尔有些篇章透露了无神论思想,如《夷坚乙志》卷十九《韩氏放鬼》说本无鬼而“疑心生暗鬼”,《夷坚丙志》卷十三《蔡州禳灾》说官民误把学生当鬼,但大体而言,都是有鬼论的坚定持有者。
如果说志怪小说专好神鬼不足采信,那么不妨看看皇家编纂的正式典籍。明成祖朱棣纂修《永乐大典》,对《夷坚志》等志怪书中的精华篇章照录不误。宋太宗修《太平御览》,设“神鬼部、妖异部”;编《太平广记》,收六朝志怪、唐代传奇,如涉鬼、神、龙、狐、虫的《李章武传》《离魂记》《柳毅传》《任氏傳》《南柯太守传》。清乾隆纂《四库全书》,其子部收录相宅相墓、占卜、命书相书、阴阳五行、异闻。
历代官修史书,那些所谓记载确切的信史,也无一不及神鬼妖异、图谶祥瑞。如《三国志·魏书二·文帝纪第二》载太史丞许芝劝曹丕禅代天下的表奏,其中这样写道:“观汉前后之大灾,今兹之符瑞,察图谶之期运,揆河洛之所甄,未若今大魏之最美也。夫得岁星者,道始兴。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有周之分野也。高祖入秦,五星聚东井,有汉之分野也。今兹岁星在大梁,有魏之分野也。而天之瑞应,并集来臻,四方归附,襁负而至,兆民欣戴,咸乐嘉庆。”连“史学双璧”《史记》和《资治通鉴》也是如此。
民间巷议里谈,于鬼神故事更是津津乐道,传之千代。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这样评论:“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雖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可谓一语中的。
所谓“怪力乱神”,怪异、勇力、叛乱、鬼神之事也。勇力、叛乱,官民所不欲见,于怪异、鬼神则每每好之。何也?怪异可以娱平淡之人生,鬼神可借以平不平之事。其实有阿Q精神在焉。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卷四《罗刹海市》中说:“花面逢迎,世情如鬼。”我以为,聊斋先生算是客气的了,世情实有远不如鬼世者。世间确有那么些小人、恶人、奸人,在生时祸国殃民而又享长寿荣华,死去时安然入土且坟山豪华如宫室。若有鬼神在,定罚其在地狱经油炸、铜烙、蛇咬、刀劈、斧砍,永世不能投生,即使投生,也是虫豸之流。而忠诚信笃的好人,往往生时困顿,死时草席裹尸,终世不得好报。于是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指望阎罗王公正廉明,助其来生富贵显达。
怪力乱神,尤其是怪和神,数千年来,其传说源源相继从不断绝,其因由当在于:鬼世,神世,虽偶有作奸犯科、贪污腐败、弄权作术者,然而大体上,比人间公平公正多了。“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诉诸冥府里”,寄托而已。
阎王记得
我是希望有鬼的。因为有鬼,才有鬼中之鬼阎王,有府中之府冥府,有狱中之狱地狱,有判官中的判官鬼判。志怪笔记里,阎王英明伟大,他领导下的冥府,虽然没有高挂“明镜高悬、光明正大”此类大言炎炎的牌匾,办公执法却比人间许多悬挂着牌匾的衙门,要干净、廉明、公正多了。
历代志怪作品,对冥府断案均有或详或略的描述,尤以《夷坚志》为多。志怪笔记中的阎王,铁面无私,却又有情(断非私情),与人世包拯、海瑞这些官场清流人物同属一个谱系,是掌权执法者的典范。《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阎王殿,吓得阎罗王钻桌子底,乃至呼来鬼吏,自个儿把名字从生死簿中一笔勾销,纯粹是吴承恩的一家之言,是志怪这种非主流文学作品中的非主流。
洪迈在《夷坚志》里说,地府有“十王”,其职位并不是永久垄断的,也不是世袭,而是六十年一换。每过一个甲子,前一任阎王按律逊位,由玉皇大帝重新精心挑选任命新一任阎王,其选拔标准是:在阳世里德才兼备并且有身份有地位的正派君子。至于原来的阎王哪里去了,没有交待,估计是成了上仙。
《夷坚丙志》卷一《阎罗王》记载:有个名叫林衡的地方官员,曾经做过秀州太守,一生“以刚猛疾恶自任”。八十多岁时,被朝庭辟为敷文阁学士,但言官说他的学士职位不当得,于是被罢免回乡。林衡一回到家就病倒了,病入膏肓之际,看见鬼吏抱着一摞文书过来,文书的结尾写着“阎罗林衡”四个大字,并请林衡在后面花名画押。回光返照里,林衡才对家里人说:“二十年以前,我就曾在梦中看见自己被任命为阎王一职的文件,一直秘不敢言,今天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不久,林衡去世,死的那天晚上,秀州精严寺里的十几个僧人,同时梦见一齐走出南门迎接阎罗王,鬼车上坐的,正是林衡。
《夷坚志》记述阎王更替的篇章远不止这一篇,如《夷坚丙志》卷七《周庄仲》里的周庄仲,死之前二十年就已被定为下一任阎罗王。记载鬼判职位更迭的也有很多。鬼判由阎王任命,也不止一个,而且名目不少,如都案判官、南岳判官、忠孝节义判官、瘟部判官之类,其选用标准也是世间的方正贤良,如《夷坚支甲》卷六《赵岳州》中的赵善举,因为聪明正直,死后被擢为阴官。阎王是冥府之王,鬼判则是阴司法庭庭长,这些大鬼掌握着人以及鬼的生死命运。他们的优良品德,则保证了冥府远胜于人间官府的清正廉明、断案如神。
冥府里有专门记录凡人在世时一切所作所为的档案,由专职的孔目官掌管。人在阳世里积下的德,造下的业,档案文书都记得清清楚楚,毫厘不爽。德与业,冥府有时也用秤来称量(《夷坚志再补·郭权入冥》)。人死后,被拘到阴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审判。充当法庭庭长的,有时是阎王本人,有时是鬼判。档案一翻,立即宣判。善行多的,让其快速投胎到富庶良善人家享福禄寿,甚至有延其阳寿打发其重返人间的。罪恶昭彰的,则罚其在地狱里,遭受火烧,油煎,炮烙,斧砍,锯解,推入血池,之后打入地狱最下层,住黑屋,做苦役,来生投胎为猪狗虫蛇,甚至长留地狱永远不得超生。
志怪笔记中,因果报应,毫无差迟。《夷坚志补》卷二十五《李宗言马》这篇颇有代表性,有个人曾做过蜀地小邑的地方行政长官,为官时为了一己私利,一味贪鄙暴虐。在生时他逃过了法律的制裁,死后到了冥府,不料阎王记得,被罚投生为马,供人骑乘,稍有闪脚,就被鞭笞棒打。《夷坚丙志》卷十九《潍州猪》载:有个不孝子,死后被判投生为猪。猪长肥被宰刮毛后,人们发现猪皮上,有“三世不孝父母”六个指头大小的字,系用红笔写的。这些是恶有恶报。
善也必有善报。《夷坚甲志》卷十三《郑升之入冥》云:衢州人郑升之,宋徽宗宣和年间,为枢密院医官。在生时,曾救了两名因为得罪上司将被处死的小卒,又曾经把药施舍给穷人。到了阴曹地府,不用他开口,鬼判就历数他在阳间的功德。末了判曰:“特与展年放还。”也就是增其阳寿,放还人间。《夷坚甲志》卷六《俞一郎放生》条,记市井小民俞一郎,因专好放生,以及装塑神佛像,本来寿数只有六十三,病危中被牛头阿旁带进冥府,鬼判为其增寿二纪,也就是二十四年。
冥府不仅记人的大事,还记细枝末节。同是《郑升之入冥》,郑升之虽然被赦还阳,但因他素日好饮酒,常常把酒淋到了餐桌上,积起来有数斗之多,从冥府返回的路上,鬼吏强迫他饮一瓮臭不可闻的秽水,数量恰是数斗。人间有冤死且冤不得申者,冥府必替其申冤报仇。《夷坚乙志》卷十九《贾成之》记:贾成之被人谋杀,死后诉于阴府,三五天之内,仇家就一个不少地被勾到了地狱。
《夷坚志》以及其他同类小说,记载的冥府“公生明,廉生威”的故事,可车载斗量。作者的用意,自是宣扬果报,教人行善。从劝世意义上说,这类鬼故事的教化作用,甚至远远超越法律。冥府里当然也有鬼吏循私的,比如索贿的(索取楮镪,也就是纸钱),求饮食的(志怪小说都说,冥府上至阎王下至小鬼都长期挨饿,也即“均苦饥”),走后门的(阎王、判官或鬼卒善待来到地府的亲戚),但为数稀少,决非常例,并且索取的不过是几刀黄表纸、几碗饭菜之类。偶尔也有抓错人的,不过验明身份后,立即释放送还。
冥府的公廉,大略如此,人间的衙门、监狱以及官员吏卒,恐怕是远远不及的。人间的官场腐败,自古难消;人间的奇特冤案,累见书报;人间的曲直是非,常有混淆;人间的善行恶举,往往并不果报。
所以我是但愿有鬼的。
野狐不野
官修正史之外,有稗官野史。野史之外,有宫娥忆旧、街谈巷说、渔樵闲话。而志怪笔记,兴许连忆旧、巷谈、闲话也算不上,只能算是野狐禅。但野狐不野,明人冯梦龙《古今谭概·颜甲部序》有一句话极精妙:“余尝劝人观优,从此中讨一个干净面孔。古来笔乘,孰非戏本?只少一幅响锣鼓耳。”冯氏说正史就是上好的唱戏本子,化而言之,《夷坚志》等志怪笔记本身就是戏本子,与笔乘其实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纱,只在于人会不会读。
读到《夷坚志补》卷十四《避兵咒》,洪迈说,姑苏人卢彦仁,有一天夜里梦见一个男人,向他传授了九个字的“避兵咒”,咒语是“阿游阿哒利野婆诃”。几年过后,中原大乱,胡马饮江,姑苏受到的祸害最为严重,卢氏的亲戚和乡邻差不多死光了,唯独卢彦仁一家老小包括粗仆婢女,因为整日整夜地念避兵咒,没有一个死伤的。读到这里,不禁作如是想:若“避兵咒”果真如此灵验,则慈禧不会“西狩”,李煜不会饮鸩,宋徽钦二帝不会被俘,女真仍在东北打着呼哨放马,今日之世仍是元初的混沌之世。
又读到《夷坚志补》卷六,《王兰玉童》里说,一个叫王兰的商人,做生意赚了很多钱,但生性多疑,钱都换成金珠带在身上。有一天他去城里游玩,路上住在一家野店里,不想晚上得急病死了。店主夫妇两个把他的尸体埋到了山沟里,然后私吞了他随身携带的金珠,买田置地,家境从此丰饶。不想王兰死后,到阴曹地府告了店主夫妇一状,并请求冥府判官让他转世为两个人,一个男身,一个女身,到人间去报冤。后来,王兰的男身投胎到店主家做了他们的儿子,放荡轻薄,家产被他败尽。女身则投胎到附近农家,记得自己前世的事,最终成功复仇。志怪笔记里,经常有类似投胎为子,以报前世恩仇的故事,但是人死后投胎转世为一男一女两个人,仅见于此,算得上志怪中的志怪。
《夷坚志》全本三十二编四百二十卷,凡四五千篇(今涵芬楼本仅存其半),所记多如此类,神奇无理,荒怪不情,无由研诘。以致当时就有人当面讥讽洪迈:“以三十年之久,劳动心口耳目,琐琐从事于神奇荒怪,索墨费纸,殆半太史公之书。曼澶支离,连禿丛酿,圣人所不语,扬子云所不读。有是书不能为益毫毛,无是书于世何所欠?”事见《夷坚丁志序》。
《夷坚志》当真如讥者所言的于人无益、于世无补吗?
自《山海经》《齐谐》以下,志怪笔记小说源流相继至今不断,其中扛鼎之作的操刀者,如干宝、张齐贤、张师正、张君房、钱希白、段成式、洪迈、蒲松龄、纪昀、袁枚,无一不是当时俊彦。即如洪迈,生于世家,天资聪慧,博极群书,《史记法语》《经子法语》《南朝史精语》《夷坚志》《容斋随笔》诸著作影响深远。官也做得好,历进敷文阁直学士、翰林学士、焕章阁学士、龙图阁学士、端明殿学士,卒赠光禄大夫,谥文敏。如此杰出人才,用三十年时间著一部志怪,孜孜于幽明之事,于掇怪录奇,难道真的是闲得发慌?非也,实有深意存焉。
洪迈在三十一篇自序中,陆续自明心迹。乙志序云:“逮干宝之《搜神》,奇章公之《玄怪》,谷神子之《博异》《河东》之记,《宣室》之志,《稽神》之录,皆不能无寓言于其间。”读《夷坚》和其他志怪,深感洪迈所言极是。所谓志怪,其实就是寓言,披着件荒怪的外衣,说的却往往是人间至理,大有喻世、劝世、警世、醒世、镜鉴的功用。吴承恩在谈《西游记》创作的缘起时,也说:“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实记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
《夷坚丁志序》里,洪迈反驳讥讽者,并以太史公自比,这并非是他自我吹噓(干宝也以“良史之才”写《搜神记》)。《夷坚志》除追神述异、说狐道鬼外,对宋人的风尚习俗、遗文轶事、诗词歌赋、中医方药等等,也多有实录,其中有不少可资采信。一些民间偏方,比如治脚气方、治酒毒方、治铅毒方、治蕈毒方、治鼻方,实有科学依据。
《夷坚志》面世后,上至士大夫,下至庶民,无不争相传阅,自宋迄今,翻刻汇编者不计其数,众多名流为之作序写跋,多有美誉之词。宋代著名诗人陆游在《题夷坚志后》诗中推重此书:“岂惟堪史补,端足擅文豪。”清人沈屺瞻评曰:“第观其书,混漾恣纵,瑰奇绝特,可喜可愕,可信可征,有足以扩耳目闻见之所不及,而供学士文人之搜寻摭拾者,又宁可与稗官野乘同日语哉!”尤以清嘉庆、道光间名臣阮对的评价最有代表性:“书中神怪荒诞之事居其大半,然而遗文轶事可资考镜者,亦往往杂出于其间。”
后世对《夷坚志》的推崇,多侧重于神奇荒诞之外的风习、遗文、诗词以及方药。我则以为,洪迈说鬼道神的数千篇章,同样是万般世象的真实反映,只不过是借鬼神述事而已。所谓的天庭、鬼域、道观、神庙、妖巢、狐穴,其实就是现世人间;所谓的神仙、狞鬼、骚狐、树精、水怪,其实就是现世中人。洪迈以及诸多志怪方家,也是在写史,只是用了另一种“春秋笔法”。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