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植物
2023-10-23许永强
□文/许永强
亘古不变的美好爱情,洒脱飘逸的美丽辞采,环佩清脆的美妙音韵……无不掩映在《诗经》中。打开《诗经》,那些两三千年前生长的种种植物,便穿越时空,枝枝蔓蔓、缠缠绕绕地长在眼前,长进心里。
参差荇菜
《诗经》开卷之作《周南·关雎》的第二章、第四章和第五章中三次提到了荇菜:“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在《诗经》中,荇菜作为追求窈窕淑女的比兴之物,女子水边采荇,引发了男子的思慕,便有了“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展示的是人们对浪漫以及美好情感的追求。当然,古代采摘荇菜是有阶级之分的,有所谓的“后妃采荇,大夫妻采苹藻”之说。
现行人教版九年级《语文》下册对荇菜的注释为“一种可食的水草”。而“可食的水草”却不止一种,“荇菜”到底属哪一种呢?
其实,参差而长的荇菜即现在的莕菜。花开时,在阳光下泛光如金,又称“金莲儿”,又因其叶形习性似荷花,也被称为“水荷”“野睡莲”。属浅水性多年生草本植物。春来之时,一顷柔波之上,玉一样的新绿,疏落地漂浮着,与天光水色相映,圆润亮泽。莕菜,原产于中国,日本、韩国、印度、俄罗斯等地都有分布。莕菜的茎沉入水中,细长多分枝;叶漂浮水面,近圆形,直径5到10厘米。花瓣金黄色,花开时,黄色的朵朵小花在碧叶间挺水而出,明亮别致。
莕菜历来都是一道名菜,它的嫩茎和嫩叶柔软滑嫩,可作蔬菜食用。《救荒本草》中提到的“荇丝菜”,就是“采嫩茎炸熟,油盐调食”。古籍《湘阴志》也提到:“水荷,茎叶柔滑,茎如钗股,根如藕,人多为糁食。”莕菜加米煮成粥(糁),是江南名菜。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则说莕菜“可案酒”(当作下酒菜)。明人陈继儒《岩溪幽事》中也有言:“吾乡荇菜,烂煮之,其味如蜜,名曰荇酥,郡志不载,遂为渔人野夫所食。”说明味如蜜的“荇酥”曾经作为菜肴,端上古代人的餐桌。
荇菜还是水环境质量的标志物。作为一种点缀水面的优良水生植物,荇菜能够降低水中氮、磷含量,对藻类的生长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有“除镉能手”的美誉,对保护水质、维持生态平衡起着重要作用。
荇菜历来也被人们赋予美好的想象,出现在诗文中。大诗人杜甫《曲江对雨》的“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描写的是水荇随风摇曳多姿;唐代诗人王维《青溪》的“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描写的是溪水中轻轻摇荡的荇菜;北宋文学家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描写如水的月光下,竹柏之影交横,风吹影动,水里的藻轻轻摇曳,水面的荇缓缓浮游。南宋诗人陆游的《泊蕲口泛月猢中》“钓丝萦藻荇,蓬艇入菰蒲”、现代诗人徐志摩在康桥边“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的吟唱,以及《颜氏家训》用荇菜告诫自己的族人要保持清澈之心的“今是水悉有之,黄花似莼”。千百年来,诗人笔下的荇菜一直幽幽地飘着,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和气息,洋溢着独特的审美快感,充满着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期望与祝福。
采采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出自《诗经·周南·卷耳》,讲述的是一段想念被置于军队中人的故事:
在绿茵遍野的周原上,一位妇女在采摘卷耳,但她采啊采,却总是装不满挎着的那个前低后高的斜口的筐。因为她总是一边采一边叹息,心里牵挂着出外的人儿,她边采边看“周行”,即那个远征的人所经过的大道,期待着思念的人会突然出现。看啊看啊,并没有奇迹出现,她长吁短叹,愁思难当,干脆将采摘的筐弃置在大道旁。
诗以采摘不盈筐和筐最后被置于大道旁的女子之劳作来衬写怀人的焦虑和痛苦。而诗中的卷耳又为何物,历来争议较多。《毛传》:“卷耳‘苓耳’也”。朱熹《诗集传》将其解释为“卷耳,枲耳。叶如鼠耳,丛生如盘。”王力在《古代汉语》称“卷耳,又名苓耳,一种菊科植物,嫩苗可食,籽可入药。”卷耳逐渐演变成比较权威的解释,认为卷耳就是人们常见的苍耳。但其真实性却让另一些学者提出了质疑,认为诗中所采的应为可食用的野菜,而苍耳则是药材,有毒性,不可能作为常用的蔬菜食用。宋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中写道:“‘采采卷耳’,以其可茄也,即今卷菜,叶如连钱者。若苍耳,但堪入药,不可食。”明方以智提出“卷耳”或为“地耳”。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地耳”进行了考证:“地耳亦石耳之属,生于地者,状如木耳;春夏生雨中,雨后即早采之,见日即不堪。俗名地踏菰是也。”
地耳,俗称地木耳、地皮菜、地踏菇,广泛分布在世界各地。生长在山丘和平原的岩砂草地和田埂以及近水堤岸,甚至石缝中,是我国传统的副食。如果在连雨之后,往往在一小片草丛中就能采满一筐。陕西人叫地软,台湾人甚至诗意地称其为“天使的眼泪”,听来,颇感浪漫。地耳颜值不高,灰不溜秋的,像极了小巧的细木耳。它无根无叶无茎无果,是随雨而生的一种菌和藻的混合生物。作为美味食材,地皮菜有自己的个性,它可以休眠几十年,但生命力十分强悍,一沾水,立马活力四射,生机勃发,朵朵粉嘟嘟的,乖得可人。
地耳是大自然的恩赐之宝,历来就得人们所爱。清王磐《野菜谱》中,引滑浩《地踏菜》歌中一句“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东家懒妇睡正浓”。记述了地皮菜生长、饥年度荒的情景,不乏人们对这种天然野蔬的倾情赞美。
晚清薛宝辰在《素食说略》中写道:“以水发开,沥去水,以高汤煨之,甚清膄。每以小豆腐丁加入,以柔配柔,以黑间白,既可口,亦美观也。”不假,让地皮菜和豆腐偎依,两厢借势高温互抛媚眼,触碰、交融,你柔他柔,你滑他滑,成就一款好味,两者倒也相得益彰。
采薇采薇
《诗经》里有不少描写军旅生活的诗篇,《小雅·采薇》叙述的就是久戍之卒采薇充饥的情形。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以采薇起兴,用薇从春天新芽破土到夏天舒茎展叶再到秋天茎叶已粗,时光无情地流逝,而戍边的战士还得皱着眉头吃,揭示戍边生活的艰苦以及强烈的思乡之情。现在豌豆花的花语也是比喻“离家外出”,或许由此转变而来。除了《小雅·采薇》,《召南·草虫》有“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小雅·四月》有“山有蕨薇,隰有杞桋”。
陆玑《诗疏》说,“蔓生似豌豆。茎叶皆似小豆,藿可做羹,亦可生食。”许慎也在《说文》中说,“薇似藿,乃菜之薇者也。”可见,薇即今日的野豌豆,其嫩茎和叶可做蔬菜食用。
《史记·伯夷列传》提到“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说的是伯夷、叔齐两人隐居山野,义不仕周的故事。但伯夷和叔齐两人忘记了薇也是周土所生所长,两人吃到最后,面黄肌瘦,双双饿死。鲁迅在《故事新编·采薇》中还替他们着想,写了份菜单,列出了薇的多种吃法:薇汤、薇羹、清炖薇、原汤闷薇芽、生晒嫩薇叶……遗憾的是,他们没了这个口福。不过,后人常用此典故,以“采薇”喻隐居之意。诗人王维《送綦母潜落第还乡》“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就引用了这个典故:连你这个像谢安的山林隐者,也不再效法伯夷叔齐去采薇。唐朝诗人王绩《野望》有“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说的就是大家相对无言彼此互不相识,我长啸高歌真想隐居在山冈!
在中国,野豌豆是极普通的一种植物,在我国的西南、华北和西北广泛分布。每年的四五月间,山坡上、田野间,随处可见。细长的茎托着几片细碎的羽叶,在众多植物中,线条疏朗显得娇弱无力。其实,它的枝蔓里蓄满了韧劲,一年又一年,开花结实。
野豌豆曾是古代行军打仗充饥的粮食,也是饥荒年代的救荒粮,有些地方还有“救荒野豌豆”一说。白居易在《续古诗十首》就写道:“朝采山上薇,暮采山上薇。岁晏薇亦尽,饥来何所为?”前两句说早晚都去采薇,后两句说野豌豆没有了,拿什么来充饥,由此可见,薇菜在古时受欢迎的程度,也可见唐朝时人们生活的艰苦。苏轼当年贬居黄州,被思乡之苦折磨,就托好友从四川带来野豌豆的种子,播撒在田间。在诗中赞道:“烝之复湘之,香色蔚其饛。点酒下盐豉,缕橙芼姜葱。哪知鸡与豚,但恐放箸空。”苏轼认为“菜之美者,蜀乡之巢”。这里的“巢”就是大巢菜和小巢菜,也就是野豌豆。
到了明末清初,野豌豆还是平民百姓寻常的菜食。清朝诗人余怀《效杜甫七歌在长洲县作》“何时东海翻波澜,暂向西园采薇蕨。”记录的就是当时人们采薇为食的情形。
如今,人们再不用“采薇而食”,野豌豆已是春天田野中星星点点的紫色野花,装点时日的美好。
楚楚者茨
《诗经·小雅·楚茨》篇有“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记录的是古人为了种植高粱小米,将田野里生长的簇簇茨清除掉。《诗经·鄘风·墙有茨》里也三次写“墙有茨,不可扫也”“墙有茨,不可襄也”“墙有茨,不可束也”,说的是墙上长满了茨,无论如何扫不掉,无论如何除不掉,没有办法打捆走。说明“茨”是不祥之物或不佳之物,人皆欲除之而后快。
这令人望而生畏、心生不快的茨,究竟是什么呢?
李时珍《本草纲目》说,“蒺,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其刺伤人,甚疾而利也。屈人、止行,皆因其伤人也。”茨也就是蒺藜多刺的果实。
蒺藜为一年生草本,它的茎蔓平卧在地,繁殖能力很强。《救荒本草》说“蒺藜出处有之”,牧马草地、道路两旁,沙地、山坡、平泽、海滨,它都可以生长。古时长安城最多,南梁陶弘景说“长安最饶,人行多着木屐”,写的就是怕踩到蒺藜多刺的果实。《楚辞·七谏》:“江离弃于穷巷兮,蒺藜蔓乎东厢。”东厢是宫中最严的地方,也是礼乐之根本所在,也被蔓延的蒺藜侵占,而香草江离却遭遇弃于穷巷,以此来喻小人当道。后人遂用蒺藜来嘲讽时事。白居易《夏旱》“但见棘与茨,罗生遍场圃。”《瑞云图》也有“王者任用贤良,则梧桐生于东厢。今蒺藜生之,以见所任之非人”。可见,蒺藜被视为恶草,充满了负面的含义。连大文豪鲁迅也说“种牡丹者得花,种蒺藜者得刺”。
其实,蒺藜也并非一无是处。古时荒年,民众会将蒺藜的种子磨成面做成烧饼来蒸食。蒺藜多刺伤人,也被制作成兵器“铁蒺藜”,置于敌阵之前用来防卫。王维诗《老将行》“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中的“蒺藜”指的就是铁蒺藜。
在历代诗文中,“茨”也解释为白茅、茅草。白居易《自题小草亭》“新结一茅茨,规模俭且卑”,李白《赠闾丘处士》“如能树桃李,为我结茅茨”,杜甫《岁晏行》“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高适《使青夷军入居庸三首》“东山足松桂,归去结茅茨”,李世民《帝京篇十首》“望古茅茨约,瞻今兰殿广”。皮日休《七爱诗·元鲁山》“退归旧隐来,斗酒入茅茨”。苏东坡《和葵卯岁始春怀古》“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等诗句中的“茨”皆为茅草之意。
蒺藜贴地而生,它的茎叶椭圆形,像极了美女清纯可爱的小脸蛋,也最贴近田野的枯荣和民间的悲喜。元人方夔在《田家杂兴》中写道:“樵路通村暗蒺藜,数椽茅蕝护疏篱。”尖的茨和白的茅和谐相存,蒺藜已然成为美好乡村的一部分。蒺藜花浅黄色,直径约1厘米,五瓣,和黄蜡梅的花几乎是一样的。花一个分节处只开一朵,只在短叶的叶腋之间黄蜡蜡地开,就像热烈的太阳,又如温暖的灶火。长叶遮风挡雨,短叶开花结实;长叶表现着空间上的葱茏,短叶繁衍着未来的新绿。蒺藜的尖刺也如大地醒目的提示,让人们懂得敬畏,学会节制。
言刈其蒌
《诗经·周南·汉广》向我们讲述了一名男子追求女子而不能得的凄美故事:青年樵夫钟情一位美丽的姑娘,情思缠绕,无以解脱。面对浩渺的江水,他唱出了动人的诗歌,倾吐满怀惆怅的愁绪。其中“翘翘错薪,言刈其蒌”,意为在众多错杂的植物丛中,男子只割取最优用途的“蒌”,用以比作所爱慕的姑娘是众多女子中最出色的。
用“蒌”比作美女,如此美好,不得让人关心“蒌”为何物。
按陆玑《诗疏》解释,“蒌”就是蒌蒿。他说:“其叶似艾,白色,长数寸,高丈余,好生水边及泽中”。对蒌蒿的描写也甚为细致:“正月时长芽,芽呈白色。嫩芽可生食,味香而脆,叶可蒸煮作菜。”《救荒本草》将“蒌”称为“闾蒿”。湖北人称之为羊角菜。苏东坡的“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中的青蒿,实际上指的就是蒌蒿。陆游的“小园五亩剪蓬蒿,便觉人间迹可逃”中的蓬蒿其实指的也是蒌蒿。看得出两位诗人都喜食蒌蒿。
蒌蒿,多年生草本,植株有香气,下半部半木质化。表面绿色,背面密被灰白色绒毛;边缘有细锯齿。广泛分布在我国的东北、华北、华南,多生于低海拔地区河岸、沼泽地带,可在水中生长,或在森林、山坡和道路旁。
古时,蒌蒿乃奢侈之物,每月初一王公贵族有向祖先祭献新鲜时令食品的礼仪,在祖先才能优先享用的新鲜时令食品中,赫然就有“蒌蒿”。因此,蒌蒿一直为地方官吏和缙绅所青睐。
作为最可口的野菜之一,蒌蒿历来受到诗人的喜爱。据说蒌蒿能解河豚之毒,苏轼被贬黄州时,为慧崇和尚画的《春江晚景图》题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最是河豚欲上时。”芦芽(荻芽)是古代用来配食河豚的最佳菜蔬,芦芽尚未上市前,可取蒌蒿代之。宋代诗僧饶节“溟濛烟雨掐蒌蒿”,北宋诗人郭详正的“河鲀入网采蒌蒿”,孔平的《初食鲚鱼蒌蒿》,刘跂的“待摘蒌蒿煮白鱼”,洪咨夔“熟思归计是,春酒荐蒌蒿”,范成大的“棹船西岸摘蒌蒿”,清代词人朱彝尊“听说河豚新入市,蒌蒿荻笋急须拈”“河豚春正美,荻笋蒌蒿,和就香羹尽人劝”,从美食的角度描述蒌蒿是配食河豚的最佳选择。清代诗人缪公恩“折得蒌蒿植院庭,乱悬香炷火光荧”,进一步说明人们除了野外采摘,还专门栽种蒌蒿。《红楼梦》中晴雯最爱吃的一道菜也是素炒蒌蒿,锅里略微放点油,下入洗净切段的蒌蒿茎,翻炒两分钟放点盐就可以出锅了。
明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列举了蒌蒿种种治病和保健功能,“有功无毒”“利膈开胃,杀河豚毒”。清人汪绂的《医林纂要》则明明白白地写道:“开胃,行水。”
到了现代,蒌蒿已成为普遍民众喜爱的菜蔬。汪曾祺在《故乡的野菜》说:蒌蒿好像都是和瘦猪肉同炒,素炒好像没有。我小时候非常爱吃炒蒌蒿薹子。桌上有一盘炒蒌蒿薹子,我就非常兴奋,胃口大开。蒌蒿薹子除了清香,还有就是很脆,嚼之有声。江西名菜“蒌蒿炒腊肉”还入选北京奥运会的主菜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