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海神信仰与仪式空间研究
——以妈祖宫庙为中心
2023-10-20叶昱
叶 昱
(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 福建厦门 352002)
一、闽南海神信仰仪式及其空间
(一)闽南海神信仰与信仰空间的价值
福建省是非遗资源大省,截至2023年有145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705个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其中9个项目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1)《非遗里的中国——走进福建:探访山海间的非遗创新》,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2809204, 2023年4月22日。闽南海神信仰的代表——妈祖信俗,于2009年9月被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我国首个信俗类世界遗产。
闽南地区(2)福建闽南地区包括泉州、厦门、漳州、龙岩新罗区和漳平及大田等,方言通行闽南语。莆田通行语言莆仙话与闽南语系同源,地理位置与闽南相近,海神文化特别是妈祖文化也相近,可视为一个体系。闽南文化指的是闽南人共同创造并代代相传发展创新的地区性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个支系。作为我国民间信仰最为兴盛的地方之一,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有着丰富的民间信仰宫庙建筑遗存。闽南地区拥有浓厚的海洋文化底蕴,海神信仰盛行,海神信仰在闽南地区拥有庞大的群众基础。作为海神信仰的空间载体,闽南海神宫庙建筑构成了闽南民间社会的文化景观,海神宫庙建筑在闽南地区分布广泛,数量众多,形成了闽南地区独有的宫庙建筑类型。
中国古代民间建筑无法忽视海神宫庙建筑的存在,不仅是因为其分布广泛且数量众多,更重要的是,闽南海神宫庙建筑及其信仰空间与闽南沿海民间社会的信仰密切结合一起,并且参与到各类相关的民俗活动中,各类仪式活动与日常生产生活紧密相关,形成了特定的文化景观,世代沿袭,影响深远。以妈祖为代表的海神信仰是我国古代沿海社会世界观的表现,因此闽南海神信仰空间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
(二)海神信仰仪式行为类型
海神信仰包罗万千,不同的海神有着不同的祭祀行为。其中,闽南地区最普遍的海神信仰是妈祖信仰。闽南海神信仰仪式的类型可以分为官方祭祀和民间祭祀,本文主要以民间祭祀的仪式行为类型为研究对象。自宋代以后,从空间形式上看,妈祖祭祀形式大致可以分为庙祭、郊祭、海祭、舟祭、家祭五种形式。区分方式主要是祭祀的场所,如在妈祖宫庙内祭祀,或在城郊、市郊设立祭坛,或是在海边面对大海祈福,或是在船上供奉妈祖和在家中设坛供奉妈祖。祭祀妈祖的形式多样,但最为重要的便是妈祖诞辰和羽化升天之日,每逢此时各地的妈祖宫庙都要举行隆重的祭典,其中以妈祖巡游最为典型。
妈祖诞辰日和羽化升天日,要举行隆重的妈祖巡游。妈祖巡游也是海神信仰仪式与聚落空间关系的最为直接的体现,信仰仪式的空间载体辐射到整个社区聚落。
闽南地区,一座宫庙往往不止有一位神明,而一位神明往往又不仅在一个地方供奉。所有宫庙的每一位神明都有各自的管辖范围,海神宫庙也是如此。比如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妈祖诞辰日),各地都要举行绕境巡游。巡境,又叫绕境、出巡、巡安,就是抬着乘坐轿辇的神像在村舍辖域内按照一定路线巡游,是乡民们的大型民俗活动。在闽南民间信仰中,每一位神明都有各自的管辖范围,比如一个村落或乡镇,民间称之为“境”。“绕境巡游”,是民间信仰主神彰显自己神职功能的一个重要仪式,也是信众敬祀神明的一种情感表达。其仪式十分隆重,跟随神明之后,是长长的仪仗和信众队伍,沿途人家都设香祭拜。一般巡游,多在神明的“辖区”内举行,时间三至八天不等。
妈祖巡境的范围一般只限本境内。通过巡境,神明划定管辖范围。这些祭祀活动表达了民众借助神灵,保佑平安的美好愿望,成为当地民众的精神支柱,推动了文化传承,有利于维护社会稳定。如漳州市南靖县默林镇的天后宫,每年的妈祖巡境活动颇有特色。默林是著名的土楼之乡,地处偏远山区,之所以有天后宫,是因为许多默林人远渡重洋到海外谋生,在乡的家人就将妈祖请回当地,并建天后宫敬奉妈祖,以求妈祖保佑在外谋生的亲人平安顺利。默林天后宫始建于康熙十年(1671),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人们到天后宫参加隆重的祭祀活动,簇拥妈祖神轿,举行精彩的“妈祖巡村”活动,民众早早在家门口恭候,妈祖神轿每到一家门口,民众便要摆上香案,虔诚跪拜,以求妈祖保佑,同时在土楼里连演乡剧、木偶戏等。精彩的“妈祖过海”是其最为独特的风景线,当地人称为“走水”。仪式开始前,岸边就已经围满了观众,几名壮汉抬着妈祖的神轿朝河里奔去,而河中央已经有数十名打扮成虾兵蟹将模样的村民等着辇轿经过,不断用水泼向轿子,同时不断阻挡其前进的道路,抬轿者需要勇往直前,突出重围,最终奔向天后宫。其场面非常壮观,每年都吸引大批信众,包括港澳台地区及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地的信众。
(三)海神信仰空间类型
民间信仰类宫庙建筑涵盖了几大类型。一是自然信仰的宫庙。农业经济的主导地位使得自然信仰的宫庙显得格外重要。这类宫庙主要包括土地庙、山神庙、水神庙、雨神庙、雷神庙、风神庙、雹神庙等与土地、海河、气候变化密切相关的类型,都可以视为自然信仰的一种延续。二是行业信仰的庙宇。行业信仰的庙宇反映了所处地域的人类生产活动,特别是与农业生产活动相关,如龙王庙、土地庙、农神庙、谷神庙、牛王庙等,并与自然信仰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重叠。三是人物及神灵信仰的庙宇。民间信仰中,对人神之间的边界没有明确的划分。许多变成神的人,因某种美德、能力或为族群、地域行业作出重要贡献而成为神被人们信奉。这些神灵,特别是收到过世俗政权敕封为神的人,通常以宫庙的形式供奉。如关帝庙、张飞庙、禹王庙、妈祖庙、城隍庙等。
民间信仰的载体形式是非常灵活多样的,除了上述独立建造的庙宇建筑外,相当数量的供奉、祭祀场所并不依附于专门的建筑,而是与其他功能建筑和空间共生,如结合廊桥等交通设施、水井等生活设施来设置神龛、神像。同时,很多与家庭生活相关的民间信仰,其崇拜活动通常与家庭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因此也并不建造庙宇这类专门的祭祀场所,而是与民居建筑相结合。这种建筑类型之间的共生,反映出社会民间信仰的复杂性,以及与聚落日常生产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
海神信仰仪式空间也同样具有复合型特征。海神信仰活动从一开始就持续影响着海神信仰仪式空间的功能格局与空间形式,并对民间社会建成环境的塑造和生产生活空间造成影响。海神信仰仪式空间既包含了反映农业社会人与海河、气候变化等密切关系的自然信仰类型,又包含了反映与人类生产生活相关的行业信仰类型,同时又具备为族群、地域行业作出重要贡献而被人们供奉的人物信仰类型,这也与海神的类型丰富多样有关,同时主要海神的神职不断扩大,这也增加了海神信仰仪式空间的类型。本研究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针对海神信仰仪式空间的特性,将海神信仰仪式空间归类为聚落空间、建筑空间及生产生活空间三个类型,并通过海神信仰仪式对这三方面产生的影响,对闽南海神信仰仪式与仪式空间进行研究。
二、闽南海神信仰空间的时空分布及主祀类别
海神信仰仪式空间中,建筑空间是最主要的仪式场所,最具代表性。海神信仰宫庙建筑中,包括了不同类型的民间信仰类建筑,如自然信仰类、行业信仰类、神灵信仰类(如龙王庙)、人物信仰类(如天后宫),种类繁多。同时海神宫庙所祀奉的神灵往往具有民间信仰的复合型特征,在众多宫庙中出现诸神合祀的现象,不能简单归属于某个宗教,由此导致建筑形制同构,海神宫庙建筑的类型归属并不明确的现象。因此掌握海神宫庙建筑的时空分布和主祀类别显得极为重要。
(一)闽南海神宫庙建筑的时空分布
关于闽南地区海神宫庙的统计几乎没有,只有在地方志或是地方宗教志上有零星记载,根据笔者田野实地调查后发现,历史书籍记载的海神宫庙中大多已经毁于战争和自然灾害。因此,必须重新按地区分类整理现存海神宫庙分布。根据泉州市民族宗教局、厦门市民族宗教局的统计资料,共统计出147座海神宫庙,实际数量可能更多。通过数据可以分析出闽南各地的海神宫庙建筑的时间和空间分布特点,有助于更好地掌握其遗存情况。
泉州的海神宫庙数量最多,根据泉州市民族宗教局提供的数据并对照《泉州宗教志》及《泉州市区寺庙录》的统计,泉州市全境共有海神宫庙150余座,分布在泉州市鲤城区、丰泽区、洛江区、台商投资区、泉港区及晋江市、石狮市、南安市、安溪县、惠安县、永春县、德化县等。
其中,惠安县(不含泉港区和洛江区)的海神宫庙数占了泉州市海神宫庙数量的1/3还多,据不完全统计有62座,在惠安县沿海一带的渔村中,几乎每个村落都能发现海神宫庙,其中,东桥镇、净峰镇、辋川镇最多。这些地区的海神宫庙大多沿海岸线呈点状分布,可见海神宫庙与渔港民生息息相关。在惠安惠东的田野调查也印证了渔民海神信仰的特点。笔者走访了惠安的东园、张坂、涂寨、山霞、东岭、小岞、东桥、净峰、辋川等多个镇,共考察了12个渔村和20座海神宫庙,从表1可以清楚看到其时空分布及主祀类别。
表1 闽南海神宫庙时空分布及主祀类别统计表(以惠安县实地考察为例)
(二)闽南海神宫庙的主祀类别
闽南文化具有浓厚的海洋文化色彩,闽南人以海为田,海是希望,有时也是灾难。因此海神就成为了人们的精神信仰。闽南最早的海上保护神是泉州九日山下的通远王,始于宋代,主要分布在泉州,厦门则未见供奉。
最为常见的妈祖信仰,是海峡两岸信众最广、宫庙最多的民间信仰之一,并且随华人广传四海五洲,可以不夸张地说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妈祖信仰。
因奉祀诸神的不同,海神信仰类宫庙中也有很多种类。在泉厦民族宗教局的官方资料统计的147座海神庙中(不含泉州南安、永春和金门),祭祀的海神以妈祖、玄天上帝、通远王、水仙王为主,其中祭祀妈祖的海神宫庙达到了130座,占总数的87.8%,其中主祀妈祖的宫庙有106座;排在第二位的则是玄天上帝,但只有7座,占总数的4.7%;各类王爷庙10座(包括苏王爷庙1座、池王爷庙1座、 陈化成庙2座);另外,龙王庙4座、水仙宫3座、祭祀通远王的昭惠庙1座。通过数据对比, 可以发现妈祖信仰在闽南海神信仰中的绝对地位。
三、海神信仰仪式对空间的影响
海神信仰仪式和仪式空间的相互关系,可以从聚落空间、建筑空间、生产生活空间三个层面展开。
(一)海神信仰仪式对聚落空间的影响
人类学者桑高仁教授(P. Steven Sangren)认为:地域崇拜仪式“使得小区成员作为一个整体聚集和行动,所以,虽然地域崇拜的祭坛和庙宇充当了仪式小区的永久象征,但是构成地域崇拜的不是祭坛和庙宇,而是仪式”。(3)转引自陈力辑:《古城泉州的铺境空间——中国传统居住社区实例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天津大学,2009年。这种诠释认可了仪式对空间的决定性影响。
海神信仰仪式对聚落空间也有决定性影响。闽南的妈祖巡境仪式体现了海神信仰仪式对社会空间边界与区域的影响。妈祖巡境不仅仅是一项庆祝活动,还是对各自铺境边界进行确认的行为。仪仗队伍抬着妈祖神像巡游,巡游路线为所在铺境的范围,因为妈祖往往是整个铺境的主神,因此在巡游的过程中,不会太拘泥细微的境和界的区分,过去有的小的境主庙的巡境活动,会在不同境之间的分界点都系上区分界线的标记物,曾经的巡境活动,往往很讲求各自境的边界,巡境的路线就是各自境主神管辖的范围,各铺境相对独立。(4)郑振满、陈春生:《民间信仰与社会空间》,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页。但如今的妈祖巡境已经扩大了范围,往往是一整个片区的狂欢。闽南海神信仰的巡境仪式不同于行政边界的认识,它是一种利用民间信仰仪式活动营造的时空边界的认同感。
每逢农历正月二十九,泉州丰泽区蟳埔村就要举行盛大的踩街游行活动,这是当地最为热闹的一天,锣鼓声声,礼炮阵阵。蟳埔小区里的数名青壮年抬着妈祖乘坐的金銮轿,在腰鼓队、彩旗队、花篮队的引领下前行,数百名蟳埔女跟在其后,戴漂亮的簪花围,盘头插花,穿着大裾衫、宽脚裤,盛装出行的蟳埔女们往往是妈祖巡游队伍里最亮丽的风景线,其独特的蟳埔女装束不仅美观大方还散发着浓厚的海洋文化气息,是不可多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巡香队伍浩浩荡荡,一路踩街至蟳埔顺济宫前,人们用这数百年的古老习俗来表达对大海的敬仰,祈求妈祖庇护年年丰收顺利,抬着海神妈祖绕村一圈,也是期盼妈祖能庇佑千家万户生活顺意、一切平安。
妈祖巡境体现了我国传统“人神共居”的典型特征,整个社区的庆典中,无论男女老少都参与其中,万人空巷,人神共庆。前文提及巡境的过程也是对地域界线的确定,这个界线不同于行政划分的界线,而是借助民间信仰仪式行为,即妈祖巡境这样民间信仰的力量去加以界定。在这个巡境的过程中,蟳埔村作为闽南传统渔村,其铺境空间也在巡境的过程中有了更加明确的空间划分,形成了以共同的海神信仰妈祖为依托、以顺济宫为核心、以蟳埔村的铺境为骨架、以妈祖巡境的行为仪式为方式的社区空间单元。(见图1)特定的场所的体验,往往能带来空间的记忆。这个体验就是行为对于空间载体的意义,人的行为赋予了空间内容。在海神信仰仪式中,妈祖巡境的仪式,背后其实是信仰仪式与社区聚落历史、传统、文化、居民情感的紧密联系。对于社区聚落内的居民而言,海神宫庙不仅仅是祭祀场所,更是聚落的核心组织与认同象征。同时,正是有了海神信仰及其仪式活动,才造就了闽南社区聚落的铺境空间。从妈祖巡境可以看出海神信仰对于闽南社区社会空间形成的重要作用,民间信仰仪式提升了社区群体的组织力和凝聚力,加强了社区居民的相互认同。从仪式空间上看,巡境仪式为居民日常交往创造了机会,宫庙建筑作为空间载体将海神信仰的人文环境完整地保留下来,与居住社区紧密联系并得到发展,成为独特的闽南人文景观。
图1 泉州蟳埔村“妈祖巡游”巡境路线及宫庙位置示意图
(二)海神信仰仪式对建筑空间的影响
除了从聚落空间层面上可以证明海神信仰仪式活动与空间的相互关系外,在建筑空间层面也可以证明。很多学者认为空间是可以划分为人界空间与神圣空间的,黄庆声《家庙祭祀行为与建筑空间关系初探——以台中市家庙为例》提出源于日常生活领域的儒家伦理的 “位序观念”,反映在传统住宅的祭祀空间中。(5)黄庆声:《家庙祭祀行为与建筑空间关系初探——以台中市家庙为例》,硕士学位论文,台湾云林科技大学,2005年。在不同的祭祀空间中,空间类型也有不同的意义,可以从仪式引导的空间位序和仪式内容与平面布局的关系两个方向进行阐述。
1. 仪式引导的空间位序
按照祭祀仪式的不同,神圣之所被营造成不同的空间层次。中国传统建筑深受“位序”观念的影响,同时仪式活动讲究位序观念,海神宫庙内举行的仪式活动也讲究位序,并且直接影响着宫庙的室内空间格局。闽南海神宫庙大多采用“三川殿—天井(或拜亭)—主殿”的空间序列和空间组合方式,在三川殿与主殿之间以拜亭(或院落)相连,中轴线集中了宫庙的主要功能,同时仪式行为也是在此中轴线完成。拜亭(或院落)空间通常作为缓冲空间,空间轴线的明暗更替在此完成,室内室外组成的虚实变化,增强了空间的次序感。通常拜亭(或院落)空间位于中轴线的中心位置,可以更好地强化轴线空间的秩序性。海神信仰仪式流程所引导的人流动线与主殿拜堂空间的轴线相互重合。祭祀过程中除了信众行为具有位序观念外,神明龛位也有很强的位序观念,有明显的尊卑之别,以并列的中间为尊,两侧左尊右卑的顺序依次排列。
2. 仪式内容与平面布局
以厦门同安区银同天后宫为例加以说明。银同天后宫为较为少见的三殿式布局,采用三川殿—天井—主殿—天井—后殿的空间布局和结构,通过两个院落天井来连接三川殿、主殿和后殿三个主要空间。(见图2)三川殿和主殿之间有一个较大的院落天井,院落四周屋檐围合出了方形的天空,中间设有香炉,作为缓冲仪式准备的空间。祭祀仪式开始时,信众可在此处点香和遥拜,随后进入主祭祀的主殿空间,空间呈现明暗变化。主殿空间宽敞,朝向院落开敞,满足采光通风需求,主殿内设有黑面妈祖神龛。(见图3)在主殿的两侧设有厢廊,从东侧厢廊进入后殿,主殿与后殿之间有一个小的天井相连,满足后殿的采光通风的需求。后殿的中间供奉妈祖的父母,左神位供奉福德正神,右神位供奉注生娘娘。按照神位的位序观念,最后祭拜完右神位后从西侧厢廊离开,完成祭拜仪式。
图2 银同天后宫平面布局仪式动线图
图3 天后宫主殿图片来源: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是银同天后宫最为热闹的日子之一,当天,众多香客前来祭拜,主殿的神龛前摆满了各类精美的祭品,鲜花拥簇,祭品被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精致的祭盘上,包括天井、主殿、后殿等“神圣空间”都细致地摆放上了各种祭品、祭器,这个时候的主殿区可以说是人神交界处,成为整个海神宫庙的中心点。(见图4)对祭祀活动的精心准备,也体现了闽南人对待神明的虔诚,整个空间的祭祀氛围并不会因庄重而显得过于压抑,相反有人神共庆的喜悦之感。
图4 银同天后宫精致的祭神现场
闽南海神宫庙建筑是海神信仰的物质表现,为海神信仰仪式提供了承载空间,海神信仰仪式与海神宫庙建筑相互影响,海神信仰仪式包含了对区域空间边界和对宫庙建筑内部空间的影响。
(三) 闽南海神信仰对生产生活空间的影响
民间信仰活动大多具有分散化、日常化和非正式性的特征,以妈祖为代表的海神信仰也是如此。一方面,海神信仰活动和海神信仰文化非常普遍,贯穿于沿海聚落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另一方面,海神信仰活动的形式不同于制度性宗教高度仪式化的供奉和祭祀活动,而是与沿海聚落日常的生产生活紧密结合一起。闽南沿海村落中的海神信仰空间往往具有很强的地域特性,且灵活多变、类型丰富,和聚落中的建筑和空间相伴而生。这一点不仅仅体现在民居建筑中海神信仰空间的营造,也更多体现在公共性的生活空间,这类公共性的生活空间与海神信仰活动也结合紧密。
1. 海神信仰空间与交通空间
在闽南沿海城镇可以发现,海神信仰宫庙建筑与人们日常生活联系极为紧密。人们将宫庙建于交通便捷、人流密集的位置,有利于增进与世俗活动之间的联系。(见图5)
一般规模较大、地位较重要的宫庙,大多临近聚落村口、主要道路交会处、水陆交通交会处等重要节点;而规模较小、级别较低的民间宗教的宫庙,也多沿道路设置,或是在村落中较为中心的地点,以保持与日常生活持续性的接触。村落入口往往是重要的交通节点,公共活动频繁。因此,在村落的入口处设置信仰类建筑成为非常自然的做法。比较常见的是将聚落的信仰空间与城门相结合,充分利用聚落入口作为交通节点汇聚人流的功能,在聚落入口形成规模较大的信仰建筑群体,进一步强化入口空间的标志性。例如德济门遗址是一座宋元明三代宏大完整的城门地基,德济门城垣基础与天后宫遥相呼应,德济门作为泉州城南的重要分界,见证了城南由城外变为城内的过程,这个元代泉州重要的交通枢纽,南城门的德济门作为交通节点汇聚了人流,形成规模较大的民间信仰建筑群体。这个宫庙建筑群体中除了天后宫,与城门关系紧密的宫庙还有天王宫。天王宫坐落于德济门下,其与德济门及周边的水系有着紧密关系。可见,无论是作为交通交会的城门,还是货运发达的河道,信仰空间与交通空间都有紧密的关系。
建造于道路中的过街亭、过街楼往往也兼具信仰空间的功能。过街楼亭在保持街道交通功能连续性的同时,也提示出街道空间中公共性节点的位置,可以是建于道路交会处,或建于祠堂、庙宇或临近处,也可以是在已具有信仰功能的建筑节点。但海神宫庙较少采用这类的过街亭。沿海一带的海神宫庙的分布格局的特点较为鲜明,因为海神宫庙往往接近水系,希望仰仗海神庇佑,求得航运平安顺利。许多有水系的地方都会有另一类重要的交通空间类型——桥梁的存在。桥梁在水系众多的区域有着无可替代的交通功能,闽南临海,区域内水系众多,因此通过桥梁的交通活动也较多,在带有廊道的廊桥,不仅具有遮蔽的功能,部分廊桥还供奉有神像,桥梁内供奉的神像早期以与水相关的神灵为主,如龙王、河神、妈祖等,有镇压水患、祈求桥梁平安之意。但如今已从单一的海神转向多神合祀,一方面体现了民间信仰随意性较强的特点,另一方面也说明桥梁为重要交通节点在容纳信仰类活动方面所具有的重要作用。(见图6)
有些桥梁的桥头两侧会设有海神庙,如泉州的洛阳桥。在洛阳桥北的洛阳老街,是著名的昭惠庙,供奉海神通远王李元博。(见图7)北宋中期,泉州成为繁华大港口,洛阳江则成了泉州城向北发展的阻碍,随着洛阳桥的建立,洛阳街变成了旅客南来北往的海上交通要道,昭惠庙便在这里发展壮大,与洛阳桥一起经历了1000多年风雨。(见图8)这都是桥梁与海神信仰宫庙相关联的例子。
图8 泉州昭惠庙附近的洛阳古桥
海上交通工具上也会供奉神明。如船上空间庙,与厦门、泉州等地的送王船以祈求王爷用船将瘟疫送走不同,船上空间庙是为了保佑渔民海上航行顺利平安、渔业丰收,一种形式是将王爷的座驾王船由渔船拉出海游江,游江后并不烧毁,而是放置在庙旁平日供人祭祀。还有的如远洋出海船只,船上也会放一尊神像,笔者在对厦门华旭达海运有限公司的访问中得知,闽南地区大多数的远洋船只会在船上设神龛祭拜,如该公司从鲅鱼圈出发至泉州港的华旭达27号集装箱船的驾驶舱内就设置有供奉神像的神龛,由于场地有限,神龛内无具体的神灵塑像,但都用红纸写上了名号,包括海神天上圣母、开闽尊王、观音菩萨、蔡府王爷、三元帅公等。(见图9)除妈祖主神外,其余的神明则是根据来自不同境的船东所敬拜的不同境主神供奉。人们通常在离泊前后点香祭拜,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再点香祭拜。负责祭拜的一般是船长或者本地出身的高级别船员。
图9 厦门华旭达27号集装箱船全景
2. 海神信仰空间与生活空间
海神信仰中与日常生活空间结合最紧密的便是居住空间,在传统时期的乡土聚落中普遍存在。无论是祖先崇拜还是宗族信仰,无论是制度性宗教还是形形色色的民间信仰,都在民居空间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民居建筑的空间组织、营造体系及装饰艺术,海神信仰也不例外。在闽南渔村中,海神信仰更是与生活空间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在民居建筑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是居住建筑中最为常见的展示信仰活动和信仰文化的方式。神龛对空间尺度和营建成本的要求都很低,因此具有广泛性,其中既有与地域性宗教或个人信仰相关的制度性宗教的神龛,也有常见的与民间信仰相关的天地神龛、土地堂等。
神龛的位置,常因供奉神灵的类型和地域信仰差异,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制度性宗教的神龛往往位置隐秘,显示出制度性宗教信仰相对严肃和正规化的特征,而民间信仰的神龛特别是与天地崇拜、土地崇拜有关的极为普遍,因此也更为世俗化,这类神龛往往位于民居中较为醒目的位置,多与民居中主要活动空间相结合设置。例如笔者在惠安县的獭窟镇调研时发现,家家户户都摆放神龛,并且往往有多座神像,神龛的位置设置在主厅的居多,且常常是多神合祀的,但一定都会有一尊妈祖神像。当地渔民在造船、出海捕鱼时都必会祈求妈祖庇佑,甚至在渔船的船舱内,也都会放置妈祖的神像。在闽南的许多渔村中,海神妈祖的塑像频繁出现在祖厝和家庭的祭祀体系中,笔者在惠安小岞岛的村落中调查时发现,铺境庙(6)“铺境”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与中国古代的里坊、里社、里甲等体系一脉相承;铺境制度是古代里坊制的演变与细化,铺境单元是明清泉州城市社区形态构成的基本单元;铺境空间基本单元是由官方认可的基层行政组织“铺”,吸纳民间已有的“境”整合而成。祀神具有宗族性的特征。村落里有非常多的家庙、祖庙,基本都会配祀妈祖。(见图10)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祭祖和拜神是中国民间社会最重要的两种祭祀仪式,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福建闽南地区因长期受移民文化的影响,有较为强烈的宗族意识。
除了在闽南传统的村落中分布着各种与生活空间紧密相连的海神庙外,在现代城市社会生活空间,依然存在着许多海神信仰空间,它们为数众多,隐于闹市,一些海神庙在其周边日渐变化的都市环境下不断收缩,收缩到只占据最小极限的城市空间,在都市化的进程中嵌入到市民的日常生活中。这些海神庙本身具备宗教信仰的独特性与神圣不可侵犯的特征,使得它们得以保存下来,成为当地民众生活空间的一部分。
闽南海神宫庙,具有世俗化的痕迹,即便是现代的社会生活空间中也依然保有这样的特色,各类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生活气息充斥在民间信仰的宫庙中,或是供桌上的供品,或是香炉的香,再或是街头巷尾的邻里互动,这在闽南地区尤其明显,闽南的宫庙,非常自然地呈现着宗教的庄严与日常世俗的混合。表面上看,现代城市环境中的宫庙建筑本身,似乎与都市环境格格不入,但在日常关系上又显得自然而然。(见图11)海神庙屋顶上精美绝伦繁复无比的装饰加装了太阳能,香客必用的金炉加装了空气净化设备,宫庙的厢房或是廊殿里放置着泡茶桌和麻将桌,各种日常生活元素充斥在海神宫庙里,与稀松平常的生活空间一样,毫无违和感。
图11 工业化下的海神庙
在闽南的现代城市中,栖息着大量的海神宫庙。通过走访调研发现,现代都市中的海神宫庙大致可以根据其在城市中存在的方式分为几种类型:(1)自然宿主类,即宫庙本身栖息于自然元素中,或是深山中或是水域边,如水中庙、河岸庙等;(2)人造宿主类,即将宫庙设置在建筑物内或搭建在建筑或基础工程构造外,如直接搭建在骑楼中、露台上、屋顶、河堤旁、道路边等,还有的宫庙是直接设在交通工具上,如船庙等。(见图12)这种多样化的空间组合形式,是海神宫庙在城市现代化进程发展中的一种妥协、一种进化,反映了民间信仰生生不息的活力,更是其在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的力证。(7)赖博威:《寄生之庙》,台湾野人出版社,2020年,第21页。
3. 海神信仰空间与娱乐空间
民间信仰的宫庙所在的闽南村落基本没有纯粹的休憩、娱乐空间,农事劳动等生产性活动占据了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因此信仰空间与公共娱乐空间的结合主要体现在院落中的信仰空间如戏台等观演空间。而海神信仰空间与娱乐空间的关系,最典型的就是与戏台等观演空间的关系。
在经济条件有限或公共建筑形制欠发达的聚落中,表演和观演活动通常在开敞的室外空间进行,有的则会在专门建造的表演和观演空间中进行,例如戏台和戏楼。无论是开敞的户外表演空间,还是专业化的戏台建筑,大多数是紧密结合庙宇等信仰建筑来设置。
建于宫庙内的戏台,通常在山门之后朝向院落的位置。一种是戏台高度较低,门位于戏台两侧;另一种则是将戏台建于山门入口之上,高度较高。规模较大的宫庙,也有在内部或者山门对面独立设置戏台。这些形态,体现了“悦人娱神”的传统功能,同时也与庙会的商业活动一起,使其成为乡土聚落公共活动的核心。这类戏台一般与山门结合,形式一般分为凸形和平口两类。凸形表演空间更大,且因三面可观,观演效果更佳。
海神宫庙中的戏台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多海神宫庙有戏台这一观演空间的存在,但戏台是为祭祀而建,只在举行祭祀活动时使用,使用频率很低。因此,海神宫庙的戏台设置都较为简单,且没有其他附属功能。形式大多为面向主殿的空地上设置的直接落地式的戏台,规模也较小,戏台主要为祭祀仪式等表演活动服务。可见,海神宫庙中,建筑功能决定了建筑的布局。
四、结语
海神宫庙建筑及其仪式空间是海神信仰的物质表现,同时也为海神信仰仪式行为提供了承载空间,海神信仰仪式行为与仪式空间相互影响。本文以民间信仰体系中的海神信仰仪式行为为研究对象,考察其仪式行为对社区聚落、建筑空间、生产生活空间的影响。海神信仰仪式空间以蟳埔妈祖巡游为例,探讨了特色鲜明的闽南铺境社区空间单元。还通过银同天后宫的农历正月十五敬神活动对仪式引导空间位序以及仪式内容与平面布局两方面加以说明,从建筑空间层面证明海神信仰仪式活动和建筑空间的密切关系。另外,在调研中我们发现了大量海神信仰与生产生活空间的联系实例,证明在民间日常生活与海神信仰仪式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并由此产生了不同类型的海神宫庙建筑和仪式空间。因为大多数宫庙扎根乡土,有相对固定的信众群体,其盛衰与自然和人文的变迁息息相关。
海神信仰在闽南拥有庞大的群众基础,海神信仰宫庙建筑分布广泛、数量众多,作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空间载体,对闽南海神仪式空间的研究和保护显得极为重要且具有深远意义。海神信仰仪式空间是一个反映当地居民民间信仰生活的直接场所,是海神信仰仪式与社区聚落、宫庙建筑空间和生产生活空间关系的体现,是闽南社会生活及思想体系的直接载体。因此,对于闽南海神宫庙建筑的保护,要特别注重保护其整体性,即闽南海神宫庙所赋予的生产和生活过程的完整体系。将自然、人、物、神所构造的海神信仰世界进行整体性保护,才能真正体现民间信仰的文化价值,才能让古建筑和社区空间的保护更加具有活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