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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季节题材诗歌的四季意趣

2023-12-25渠红岩

关键词:物候季节诗人

渠红岩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社会科学处, 江苏南京 210044)

中国气候四季分明,春夏秋冬的更替循环、物候的盛衰变化对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形成蔚为壮观的季节题材。在古代农耕社会,春种秋收是大多数人主要的劳作生活,而夏季是作物可以自然生长的季节,冬季是农闲季节,这种生活、生产方式使得传统社会特别重视春秋两个季节,形成古典季节题材文学重视春、秋的现象。季节更替、时序流转使古人形成了伤春悲秋的传统。《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来我思,雨雪霏霏”,离别家乡时繁茂的杨柳变成了漫天飞雪,鲜明的物候反差暗示征人离别家乡之久,令人伤感,这是中国伤春文学的滥觞。楚辞中,秋季到来,诗人深感是秋风改变了自然界繁茂葱郁的容颜,屈原《九章·抽思》的“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宋玉《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为秋季注入了悲情意味。《诗经》、楚辞开创的伤春悲秋抒写模式深深影响了后人,使伤春悲秋成为四季题材的显性内容。

历来对四季题材诗歌的研究都高度关注伤春悲秋主题,如吴学良《如歌的行板——中国古典诗词中春秋悲感意识的审美观照》(1)吴学良:《如歌的行板——中国古典诗词中春秋悲感意识的审美观照》,《六盘水师专学报》1993年第1期。、日本学者松浦友久《中国古典诗的春秋与夏冬——关于诗歌的时间意识》(2)松浦友久:《中国古典诗的春秋与夏冬:关于诗歌的时间意识》,林岗译,《诗探索》1984年第2期。等等,观点大致相同,无须再述。笔者认为,歌吟春秋、伤春悲秋只是古典四季诗歌的一个方面。古典四季诗歌中富有自然意趣的是四季变迁所带来的不同物候、生趣、景色,以及人们依季节变化而更新的生活方式、生活场景等,这才是中国季节题材诗歌接近自然样貌、体现天地人与万物友好共生的内容,但目前未见专题研究成果。本文拟对此加以论述,希望能为四季题材文学研究提供新的认识角度。

一、春季: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

中国气候四季分明,古代中国以农业为主导,日出日落、四季更替是协调个人与社会生活的时间量度。为了掌握季节变化,先民发现了物候这一具体可感可知的自然现象。最早记录中华文明的总集《尚书》这样叙述: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毛。(3)黄怀信:《尚书注训》,齐鲁书社,2002年,第13页。

甲骨学家胡厚宣先生认为:“厥民”是指风神,析、因、夷、隩分别是春、夏、秋、冬风神的名称。(4)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第2册,上海书店,1989年,第1-3页。不难看出,“孳尾”“希革”“毛毨”“鹬毛”是指鸟兽在不同季节的生长变化,是先民识别季节的依据,也就是物候。在漫长的农耕社会,物候是人们认识自然、安排农事和日常生活的依据;在古典四季题材诗歌中,物候抒写呼应着自然的运行,是极为生动、富有意趣的内容。

春是一年四季轮回的开端,是万物萌动、生机蓬勃的季节,《尔雅注疏》说:“春为发生,夏为长赢,秋为收成,冬为安宁。”(5)郭璞注:《尔雅》卷六“释天”,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37页。在古代社会,人们的日子与四季轮回密不可分,多是通过对自然的观察体验来判断季节变化,冰雪消融、草木萌芽、候鸟飞来的时候春天就开始了。先民在《诗经》中这样描绘春天:“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是大自然冬去春来的缩影与提醒,一切都是萌动勃发、新鲜明媚的,令人赏心悦目。

与冬季相比,春天的物候特征表现为新生的活跃;与夏季相比,春天的物候特征体现为生机的清新。在历代著名的春季诗歌中,无不贯穿着诗人这一敏锐的感觉。南朝大诗人谢灵运病愈登楼,满目皆是春色,欣然赋《登池上楼》盛赞:“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新春的阳光驱逐了冬日的寒风,春草复绿,莺歌燕舞,诗人以敏锐的感觉捕捉到了初春的气息,忧郁的心情因为这蓬勃的生机而转为欣喜。初唐诗人王绩《春日》:“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今朝下堂来,池冰开已久。雪被南轩梅,风催北庭柳。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前旦”与“今朝”的时间对比,白雪与梅花、新柳的相映,绝妙地体现出春气复苏万物的力量,诗人的惊喜也是源自冬去春来新一轮生命的开启。历代经典春季诗歌无不对物候细细描绘,如李白《春日独酌二首》其一“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苏轼《蝶恋花·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杨万里《春暖郡圃散策三首》其一“春禽处处讲新声,细草欣欣贺嫩晴”,朱淑真《新春》“草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于谦《早春即景》“杏花最得春光早,屋角斜横四五枝”,顾璘《春意三首》其一“暖风消尽寒岩雪,换得黄鹂向客啼”,查慎行《清明日南湖泛舟》“积雨初霁交清明,桃花杏花飘满城”,东风、绿水、嫩草、杏花、桃花、春禽、巧莺、新燕等物象,以及“生”“新”“荣”“绕”“啼”“满”等动词,体现出由冬到春物候的变化,春光在风清雨润时回归,在草木鸟语间展现,本无任何形色踪迹的季节流转被描写得这么清晰、可见、可感,诗句间蕴含着对自然的细致观察和丰富的生活经验。

中国北方,特别是华北地区,惠风和畅的春季极为短暂,转眼就被炎炎夏日取代,季节更迭的物候巨变引发诗人对春光的留恋,形成中国文学史上的惜春题材。花是典型的春季物候,最能引发诗人情思。早在南朝,梁代萧绎《春日诗》就写道:“独念春花落,还以惜春时”,人、花、时都曾从春光中走过,人、时是流动的,而花是非流动的,春来花开,春去花落,最能显示时光变迁,“花开花落”成为春天凝聚在人间最美丽的物候印记,也是后世诗歌效仿的写作方式。杜牧《惜春》“花开又花落,时节暗中迁”,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苏轼《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辛弃疾《摸鱼儿》“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韩奕《惜春》“杜鹃啼处花如雨,白发伤春又一年”,无不将花看作春季的化身,花落中寄寓了浓浓的惜春、惜时之情。

春是四时的开端,在汉语表达体系中春被赋予生命的孕育、爱、希望等意义。《诗经》就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象征女性美丽的青春与幸福的爱情,这是极为朴素真切的祝福。诗句的成功就在于,先民出于对春季的喜爱,选取一年最美时节仲春的桃花,作为人生最美时光的体现,天时与人伦的完美契合玉成了这一经典之作,对后世诗歌影响深远。春雨春花、春风春柳,人间的春事春景无不成为诗人抒写对友情、亲情、爱情的美好媒介,如陆凯《寄梅》“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等,将人间最美丽的情感提升到与春季一样的自然生机运转的高度,体现出春为万物开始生长的意义,也体现出中华民族对春季的深厚情感。

二、夏季:夏时饶温和,避暑就清凉

春夏时序轮换为大地带来了繁茂生机,植物褪去春日的青嫩,夏天浓郁的绿色、热烈的红色张扬出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天气也在这一时节进入高温期。从人的感受而言,来自身体的反应比来自视觉、听觉等的反应更加强烈,《诗经》开始夏季诗歌就多写炎热,《小雅·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是说从(农历)四月开始进入夏季,到六月,天气就变得炎热起来。

夏季高温气候形成了古代诗歌独特的主题——苦热,曹植《苦热行》“行游到日南,经历交阯乡。苦热但曝露,越夷水中藏”是这一主题早期的代表作。著名诗人鲍照、何逊、王维、杜甫、杨万里、朱淑真、李东阳、王廷相、杨慎、查慎行等都有苦热诗歌,有的诗人还写下了多篇苦热诗。对炎热的感叹,对清凉天气或环境的向往,成为古代苦热诗的主调,明代文人王廷相《苦热》写道:“南京六月梅雨积,温湿蒸炎闷杀人。衣冠出门苦流汗,簿书堆案兼劳神。何时中夜寒露滴,安得北海冰壑邻。输与夷五湖客,风江飒飒吹纶巾。”“梅雨”“湿”“蒸”“闷”,写出了夏季典型的天气现象和人们的普遍感受,生活在中原地区的王廷相对江南梅雨的强烈反应正是中国气候夏季炎热的例证。

但是正如曹丕《夏日》的“夏时饶温和,避暑就清凉”,夏季诗歌并非都充斥着令人畏惧的暑热,也有避暑与追凉等富有消闲意味的日常。从文学抒写角度而言,纳凉消夏与郁热酷暑构成夏季诗歌内容的一体两面。较早的纳凉诗是南朝萧纲《纳凉诗》:“斜日晚骎骎,池塘生半阴。避暑高梧侧,轻风时入襟。落花还就影,惊蝉乍失林。游鱼吹水沫,神蔡上荷心。翠竹垂秋采,丹枣映疏砧。无劳夜游曲,寄此托微吟。”此诗并未沿袭传统抒写夏季炎热,而是将目光和感受投向“树荫”“轻风”“落花”“荷叶”“翠竹”,使读者仿佛迎来了一阵清凉,身心为之一快。古代经典消夏诗是清代诗人沈德潜《消夏十咏》,这是一组和咏乾隆皇帝消夏诗的作品。诗人根据夏季物候的先后,选取荷、蝉、扇、蛙、萤、冰、雨、月、瓜、蛩等颇具清凉、恬淡感觉的物象,从荷花开、蝉声响写到清月明、瓜清香、蛩音起,过滤了炎热、烦闷、压抑而成为一幅幅活泼灵动的夏日图。据说,沈德潜因“老名士,有诗名,命和《消夏十咏》五律”,开始了与乾隆皇帝诗歌赓和的生涯。(6)沈藻采:《元和唯亭志》,徐维新点校,方志出版社,2001年,第206页。消夏诗艺术成就较高的诗句还有很多,例如: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苏轼《阮郎归·初夏》“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陆游《初夏闲居》“煮酒青梅次第尝,啼莺乳燕占年光”,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高骈《山亭夏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彭孙贻《山堂初夏四首》“蕉露四更清鹤响,松花一斛乳茶香”,李雯《山花子·初夏》“乳燕初飞水簟凉,菖蒲叶满小池塘”,无不透露着悠闲惬意和生活情趣。

暴雨也是人们对夏季的深刻记忆。描写暴雨的代表作当推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首诗描写的是夏季西湖的一场大雨,黑云如墨,狂风如卷,暴雨如珠,但是,雨一过天就晴,这是对我国夏季气候的经典描述。暴雨过后天气会短暂凉爽,抒写雨的清凉也是夏季诗歌别具意趣的内容。宋代赵师秀《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陆游《久旱忽大雨凉甚小饮醉眠觉而有作》“暑雨萧萧滴夜长,晓窗探借九秋凉”,明代文徵明《夏雨》“六月飞尘扑面黄,萧然一雨破骄阳”,杨慎《五月楼居雨凉欣赋》“恍疑方丈清虚岛,似对潇湘水墨图”,清代汤金钊《夏雨》“好雨从东来,翛然涤烦暑”,都以具有愉悦色彩的措辞表达了夏日难得的适意。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认为,中国古代四季诗歌描写夏、冬者,往往与特定事件、节令或地区等相关,有别于诗歌中的春秋多指风土的、生活中的季节。(7)松浦友久:《中国古典诗的春秋与夏冬:关于诗歌的时间意识》,林岗译,《诗探索》1984年第2期。笔者并不赞同这一观点。伴随着雨热的同期,大自然的万物生长、繁育繁衍也达到了高峰。由前文论述可见,夏季诗歌并非千篇一律地抒写暑热,还有对生机繁盛的热赞,对清凉气候的享受,这些内容体现了诗人对生活的爱,对时间和季节的思考,以及平等看待所有生命的态度。气候物候就是一种自然存在,与之和谐共处是一种智慧,正如苏轼《补唐文宗柳公权联句》“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顺承自然规律,娴静地体会与大地的相合,生活的真意和趣味便会油然而生。

三、秋季:田家喜秋熟,岁晏林叶稀

西风起、落叶飞是由夏转入秋天的标志。自《诗经》《楚辞》开始,诗歌作品就通过秋风、落叶描写秋季景象,抒发情感。虽然秋景秋色展示的是自然界的生命规律,但此后的中国文学中,结合秋景抒写相思离别、宦游思乡等俨然成为写作习惯,产生了无数吟诵秋色秋景的诗作。历来研究者多把秋季物候的悲伤色彩作为关注点。笔者经过梳理有关诗歌作品发现,秋季物候很丰富,诗人对秋季的情感与态度也是多元的,除却悲秋,更值得关注的是对丰收场景、秋季风物、秋天意趣的抒写。

古中国以农为本,春天的播种、夏季的耕耘是为了秋天的收获。文人悲秋,而农人对秋充满期待和喜悦。历经春夏秋更迭的耕耘劳作,农作物终于在秋季迎来了成熟,满地金黄的五谷热烈而耀眼,对于以土地为生存之本的农耕人而言,这种幸福无以复加。阅读秋季收获主题的诗歌会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热烈,有力度美、色彩美。古代第一首“丰年”主题诗是《诗经·周颂·丰年》“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朱熹《诗序》“《丰年》,秋冬报也”(8)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7年,第58页。,这是先民秋季丰收后祭祀祖先所唱的颂歌,诗歌虽短,但喜庆之气氛非常浓厚。时代越是久远,对土地的依赖就越强烈,对秋收的情感就越浓厚。在《诗经》中,描写丰收喜悦的还有《豳风·七月》,这是一首描写全年农事的诗歌,其中对秋收的描写是这样的:“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说这首诗“似风俗画”(9)姚际恒:《诗经通论》卷八,广文书局,1951年,第164页。,秋天到了,枣、稻、黍、稷、麻、菽陆续成熟,人们繁忙收割的场景中尽是喜悦,虽有季节流转,但字里行间充满了从容和满足。祥和的农耕生活气息对古代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出现了数量众多的以秋获为主题的名篇名句,如万楚《题江潮庄壁》“田家喜秋熟,岁晏林叶稀”,晏殊《拂霓裳》“喜秋成。见千门万户乐升平”,刘摰《秋收》“农家之富秋始见,十色田利皆丰登”,陆游《秋获后即事》“多稼如云接百城,村村鼓乐赛西成”,《秋词》“八月暑退凉风生,家家场中打稻声”,黄佐《秋获喜晴》“农事初成乐事繁,即看云水接平原”,查慎行《为泗州李苍存题秋获图二首》其一“西风吹熟半黄稻,又是牛健鸦娇时”等,如果把这些诗歌所描写的场景场面结合起来则是一种丰富多彩的壮观场景,虽是日常却充满瑰丽,诠释着秋成万物的自然法则。

风物最能唤起人们对季节的记忆。对秋季风物的抒写早在《诗经·豳风·七月》“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中就有体现。关于秋季风物,有两则文人佳话,即西晋张翰的“莼鲈之思”、宋代苏轼的“橙黄橘绿”。《世说新语·识鉴》记载:“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10)刘义庆:《世说新语》,钱振民点校,岳麓书社,2015年,第78页。张翰从洛阳辞官回到家乡吴中,此举使菰菜、鲈鱼由寻常的江南风物而成为家乡名菜美食的代称,为秋季诗歌增添了丰富的素材。

秋最鲜明的颜色莫过于以橙黄橘绿为代表的风物色彩了。公元1090年秋末,苏轼在杭州写下《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诗歌最令人击节叹赏的是对“橙黄橘绿”“好景”的抒写,一反悲秋的常情,以黄绿相映的色彩将众人笔下的残秋装扮为熙熙融融、饱满丰硕的蓬勃景象,深得时人和后人赞赏。北宋画家赵令穰画作《橙黄橘绿图》,将苏轼笔下的这一风景展现在读者眼前。(11)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中国古代重要科技发明创造》,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第178页。南宋时期,谙熟江南季节物色的诗人对“橙黄橘绿”更加喜爱,以至于将这四个字甚至整句直接用于诗中,如叶梦得《鹧鸪天》“携浊酒,绕东篱。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陆游《天凉时往来湖山间有作》“泛舟菰脆鲈肥地,把酒橙黄橘绿天”,杨万里《早炊童家店》“不辞雨卧风餐里,可惜橙黄橘绿时”,姜特立《虞察院生日》“橙黄橘绿风光好,并看西湖十里秋”,丘崇《水调歌头》“橙黄橘绿,可人风物是秋深”。 有的诗歌还将张翰、苏轼与秋季风物的佳话连用,如宋代章甫《太湖秋晚》“处处橙黄橘绿,家家莼菜鲈鱼”,清代张友书《江南好》“天淡云闲秋禾老,橙黄橘绿蟹初肥,鲈脍客思归”,吴敬梓《送别曹明湖》“鲈脍莼羹取次尝,橙黄橘绿强人意”,为秋季风物增添了绵绵情趣和文化意蕴。

欣赏橙黄橘绿的余韵贯穿于元明清。明代钱孟浒(号晚圃)“归乡里,辟地数亩于城憩桥之南,凿池构亭,莳花卉,培蔬果。每春和景明,群芳竞秀,众香馥郁,孟浒则逍遥野服,讴吟自适。及夫秋霜既肃,则向之脆者,坚而好华者,敛而实;橙黄橘绿,畦蔬溪荇,高者可采,下者可拾,孟浒则邀朋速客,觞咏其间,谈笑竞日”(12)王轼:《晚圃记》,见衣学领:《苏州园林历代文钞》,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60页。,名流钱孟浒对橙黄橘绿景致的推崇既是对源自苏轼诗歌雅韵的延续,也是对白露清霜秋季的别样欣赏。

秋天是很多植物果实成熟的季节。中国地域辽阔,地形气候复杂,果实也有着鲜明的地域性,各地都有自己的特色品种。中国古人重视季节风物,重视季节感和季节性,诗人常把自己喜欢的果实作为秋季的标记。如唐彦谦《咏葡萄》、辛弃疾《赋葡萄》、沈周《葡萄》;刘禹锡《咏红柿子》、孔平仲《咏无核红柿》;王安石《过食新城藕》、杨万里《藕》、于慎行《赐鲜藕》;杨万里《食莲子》、许有壬《莲子汤》;王象晋《咏枣》、查慎行《以庭前新枣饷德尹二首》;林逋《寄清晓阇梨》、梅尧臣《江邻几学士寄酥梨》、邵雍《食梨吟》、杨廉《食梨戏作》、张英《凤梨》、厉鹗《油坊梨》等等。如此品类各异的应季风物使萎靡了一个夏季的味蕾振作起来,在日渐萧索的季节里感受四季更迭的美妙,丰富了秋季诗歌的内容。

四、冬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唐代诗人韩愈《送孟东野序》列出四季最有代表性的自然界的四种声音,即“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自古以来,诗人也惯用北风、寒风描写冬季气象和感受。《诗经·邶风》就有“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的诗句,对后世诗文影响深远。李白《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杜甫《北风》“爽携卑湿地,声拔洞庭湖”,张耒《北风》“北风卷地寒侵骨,冻雪连山鸟不飞”,郑东《题张戡瘦马图》“北风萧萧沙草黄,天寒马瘦骨如墙”,何景明《北风行》“门前但闻衰柳折,墙外秪听枯桑鸣”,黎简《北风篇》“海势吞沙浩无地,风力揭波声塞天”,反映出北风对我国影响之普遍和气势之强劲。严寒气候形成了苦寒题材诗。曹操《苦寒行》首开其端,“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的寒冷气候令人畏惧。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杨万里、王世贞等都写有苦寒诗,如杜甫《前苦寒行二首》其一:“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陆游《中夜苦寒》“布衾如铁冷,冬夜抵年长”,王世贞《苦寒行》“疾风四隅来,马首浩纵横”等等。

然而,秋去冬来的季节变化带来的并非万物萧索,也带给人们与寒冷相处的智慧。冬季诗歌并非只写令人难以忍受的苦寒或呼啸的北风,还有抒写闲适意趣和顺应季节变化的内容。具有暖热之感的物象是冬季诗歌富有生趣的内容,热爱生活的诗人常用梅花、冬阳、冬酒、红炉等物象,不仅取其具有温暖之意,也与冬的静默寒冷形成对比,可以避寒追暖、静待春归。

谈起冬季诗歌总绕不开雪,写到雪又不能不配以梅花,因为梅花开在雪飞时节,梅花开后便是数九天气的结束、春天的开始。南朝时期,文人就将梅花与雪并写,为冬天增添了春花春暖的气息。萧纲《雪里觅梅花诗》“绝讶梅花晚,争来雪里窥”,王筠《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诗》“翻光同雪舞,落素混冰池”,阴铿《雪里梅花诗》“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诗人将梅开雪飘的美景从寒冷中剥离出来,静静地体会和欣赏,从容悠闲地化解了冬日的枯寂。宋代大诗人陆游《初冬》也有这类抒写“平生诗句领流光,绝爱初冬万瓦霜。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读此诗不仅不觉得寒冷,反而能由枫叶、梅花等意象感受到诗人的适意。李梦阳《王左史宅赏冬菊》“冬日此逢香欲暖,夜堂偏醉色终寒”,于谦《初冬客途感怀》“故园茅屋收成后,啄黍黄鸡想正肥”,施湛《咏冬梅》“芳含陶径花黄日,香吐梁园雪满时”,都以具有温暖感觉的物象和热闹气氛的情景充满诗行,以缓和冬季的寒冷、枯寂,反映出诗人在寒冬中顺应自然变化、等待春归的温暖期盼。

寒冷天气还使人们生发围炉煮酒、煮茶的过冬方式,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围炉诗《问刘十九》极具代表性:“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屋里的火暖酒香将窗外的寒雪隔离了,充满了快意和闲适之趣。白居易的其他诗,如《初冬即事呈梦得》“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走笔小诗能和否,泼醅新酒试尝看。僧来乞食因留宿,客到开樽便共欢。临老交亲零落尽,希君恕我取人宽”,《晚起》“暖炉生火早,寒镜裹头迟。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都是此类抒写风格,在强烈的气候、环境对比中感受升腾的情谊,体会围炉畅谈畅饮的愉快,这就是冬日最温暖、最具生活意趣的场景。

雪里寻梅、围炉畅饮,这些不仅是冬季的意趣,也是古代中国人在四季更替、轮回的生活中学会的与寒冷气候相处的智慧。诗歌中那些笑容满面的人物和充满烟火气息的氛围,都是关于冬日最美好的抒写。

五、小结

我国气候冬冷夏热、春暖秋凉、四季鲜明,农事劳作、社会活动、日常生活无不配合着春、夏、秋、冬的季节变化。物候的迁移、流转是季节题材诗歌发展的隐形推手,几千年来,诗人们在寒来暑往中度过无数春秋,留下了丰富的、特色鲜明的四季诗词。古代四季诗歌呈现出冬尽春来、茂盛与凋零、折损与再生的环环相扣,伤春悲秋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的内容,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春去秋来万物生息荣枯的细致描写,对冬去春来岁岁新生的满怀期待。古代四季题材诗歌中的物候生趣抒写使季节这一抽象的时间概念化为可见可感的日常现象,鲜明地体现出四季更替的大自然的多姿多彩和古人顺应四季变化的生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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