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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物与叙事

2023-10-19段勇军

书屋 2023年10期
关键词:赋家体物赋体

段勇军

感物兴思是文学创作过程中很重要的环节,也是文学理论中的重要命题。一般人都习惯联系诗歌来谈论这一话题,其实因为体物的特质,赋体对文学创作中感物能力的促进作用极大。从感物角度来研究赋体文学,并发掘因赋体创作而触发的感物理论,是极有价值的学术工作。《隋唐五代辞赋研究》不光在分析具体作家作品时善用感物视角,也能敏锐地发掘赋体作品中的感物理论。

如论初唐赋的传承与新变,便能从具象与玄言,即感物与哲理兼重的维度来展开。“唐人赋好为玄言”,清人浦铣《复小斋赋话》即有论断。《隋唐五代辞赋研究》更遍举太宗朝赋中论议的成分与理性的思考,并引闻一多先生《类书与诗》中关于文学与学术关系问题的文字,以论证赋的议论性。

玄言的相对面是具象,具象描写本是赋的长处,感物起兴的说法在六朝的文论著作里也成了显学,但《隋唐五代辞赋研究》能敏锐地发现赋序中有关感物经历的叙述,发现“六朝至唐的辞赋创作伴随着赋家感物意识增强与赋体诗化的进程”,而且说这个过程也是诗赋相融互化的过程,“诗重情感而篇幅短小,赋重形象而结构庞大,两者相融的结果,便是诗的形象感更强而结构上也被赋化,赋的抒情性加重而体式上也近于诗”,“从更久远的时空来看,诗赋的相融互化更是律赋生产与唐诗高潮到来的有利因素”。这些逻辑化的梳理是建立在对具体作品的感物分析之上的。如述歌舞赋的视听描写,列举有虞世南《琵琶赋》写演技之精绝,李百药《笙赋》写笙乐之高妙,谢偃《观舞赋》写舞姿之优美、《听歌赋》写歌声之巧化,杨师道《听歌管赋》写曲调之奇绝。如品咏物赋中所咏之物的外在形象,有高松之挺拔、幽兰之秀雅、劲竹之便娟、尘土之迅疾。

较之“体物”,“感物”更强调心物交融,既是对自然景物的感应或感荡,也是对社会人世的感荡,从感物的角度来解读赋体作品与诗赋互化的过程,是非常贴切的。

赋体体物的特征也有利于题材的拓展,在具体论述“四杰”于题材上的开拓之功前,《隋唐五代辞赋研究》就赋体体物如何促进题材拓展的问题进行了专门的理论论证与举例说明。如该书所言,因为“外物有一定的姿态形状,而情思却没有固定的框框”,体物的赋比言志的诗更倾向于关注客观世界,而“发现客观世界的过程是从寻常到稀有的过程”,所以赋家们会竭尽全力去寻找新的体物对象,“赋也因此成为开拓题材的先锋”。事实上,中国古代文学中许多题材,如山水、田园、述行、宫怨等,都是在赋中首先出现的。该书也指出,因为全新的题材有限,“面对已有的赋作,赋家们总感觉有无形的压力存在,这种压力使其紧张奋发,使其拼命在题材的些小变革里乃至立意与手法上下功夫”。有了这样的认识,再来论“四杰”也用这样的方式在传统题材上寻求突破并致力于新题材的创制,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武后中宗朝辞赋也是描写与论议兼具的,《隋唐五代辞赋研究》实事求是地分析了此期不少赋作喜欢抒怀写志甚或直接论议的现象,但作者更强调赋的核心特质在于铺陈描写,说直接论议的赋虽也保留有铺陈的特性,“但终非赋体正格,也影响到赋作本身的艺术成就”。为了展现赋体体物的魅力,该书用较多的篇幅来解读“真正以形象与文采见长”的宋璟《梅花赋》与阎朝隐《晴虹赋》。如复述梅花形态:“白如傅粉何郎,香如携异韩寿,雨如娥皇女英,晴如姑射神人……连用十二个拟人之喻来铺陈梅花出群之姿,既琳琅满目,又真切生动。”如说《晴虹赋》:“既总写虹的纹彩、形状、位置,更突出描绘其奇光、艳彩尤其上下观照、表里相融的层次之美。更奇妙的是从同视角作或远或近的观察与想象,并譬之以种种物事。比如以近写远时,比之绮窗、锦帐,‘仿佛天上,依稀目前,给人以三维立体般的感觉。”或描摹,或综括,颇有助于读者对赋体铺陈咏物之美的感受。

该书也借具体作品的解读比较“感物”说与陈子昂“兴寄”说的异同问题,认为“感物”侧重感兴,也就是由物及心的这一面,而“兴寄”说侧重寄托,也就是由心及物的一面。加上前面章节关于“体物”与“感物”的区分,读者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赋体体物对文学情感性与形象性的促进作用。

感物与兴寄确实有利于提高文学作品的生命力,初唐辞赋作家们在创作过程中也有不少关于感物兴思的体会,李峤的《楚望赋》及序中有比较深入的思考。《隋唐五代辞赋研究》最出彩的章节,就包括对李峤《楚望赋》及序中感物理论内涵与价值的阐发。刘伟生在书中指出,李峤《楚望赋》及序内含着“感物说”与“登临说”两大相互关联的理论,“由于这篇序是结合登高望远必致伤感这一具体的感发形式来阐述感物兴思的现象与原因的,其内涵就更为丰富而深刻”。从现象的描绘,到实质的阐释,到登山临水易于感物造端原因的探析,再到情感指向与渊源的追寻,最后归总于赋体文学对感物兴思现象与理论的影响,该书对李峤《楚望赋》并序中感物理论的阐发,既合乎文本实际,也结合赋体特质与文论历史作了更清晰的梳理与更自觉的提升。如研究者所言:“原初的比兴经由赋体形象思维的润泽充实后,伴随着写作主体生命意识的觉醒,而逐步形成了相对自觉的感物意识与理论。”这种以感物为视角或线索的著史方式贯穿着《隋唐五代辞赋研究》的始终。它好在紧扣赋体体物的特质,切合六朝以来感物兴思推动诗赋互化的文学历程,也是解读隋唐五代赋家赋作的方便法门。

赋以空间描写见长,从叙事的角度研究赋体文学的成果颇为少见,但铺陈原本包含横向陈列与纵向铺叙两个维度,赋体文学中也不乏叙事之作,而且空间作为叙事要素与研究维度甚至成为叙事学转向的标志。刘伟生十多年前就发文展望赋体叙事研究的前景,认为可以从赋体本质与叙事、赋体表现手法与叙事、赋体体式结构与叙事、赋体题材与叙事、赋体叙事的源流衍变等方面深入探究赋体叙事問题。这本《隋唐五代辞赋研究》也时刻关注赋家们的叙事意识与赋作的叙事艺术。

文因人异,作家身份影响作品主题与风格,汉代赋家多言语侍从之臣,魏晋则以高门士族居多,唐赋作家的身份更加多元与复杂。《隋唐五代辞赋研究》很重视从赋家身份对赋体作品影响的维度来书写赋史。在盛唐赋这一章里,该书特列《赋家之多面》一小节,既阐述赋家身份本身的多元,也分析赋家身份如何影响赋体叙事的问题。赋家身份的多元既因分类的视角有别,也与赋家本身身份的复杂有关,还涉及赋家身份的自我认同问题。所以,“就社会地位而言,有帝王、宰臣、贵妃、学士、武将、地方官吏、僧道;就仕进状况而言,有朝臣、逐客,有干进之人、有隐逸之士、有终身布衣;就出身关系而言,有座主、门生、士子、幕僚;就价值观念而言,有亲儒、重道,有近佛、慕仙”。盛唐赋家身份的多元缘于社会的安定开放与赋家经历志趣的丰富多样,也与“盛唐时期赋家不专于赋而且不以赋名人”有关,影响及于辞赋创作,“便既有叙述主体、叙述对象、言说策略与文本结构上的差异,也有题材意识、文体意识上的区别”。然后分别论述身为宰相的赋家、著名诗人赋家、古文运动先驱赋家,以及像刘知几这样的身为史论家的赋家,看他们的身份如何影响他们的赋体创作。如说“诗人进取与外倾的个性使赋更多个性色彩”,“诗家与政治若即若离的关系导致对赋颂本质不同程度的偏离”,“诗者的诗性思维影响及于赋的诗化”;如说刘知几的辞赋创作与对辞赋的评价,“虽然根源于他严肃而执着的史家品格,但也不可忽略他忤时疾俗的个性情怀”。都是公允而又别致的论断。

文学因结构立体,叙事以结构为本,赋体多元多变,结合体式分析赋家赋作的叙事特征,是非常不错的研究方式。

以李、杜赋的研究为例,《隋唐五代辞赋研究》是把李、杜当作诗赋互化与诗赋地位变迁的关捩来对待的。扬、马以赋著称,李、杜因诗闻名,但李、杜在赋史上也算大家。诗缘情多用兴,赋体物尚铺陈,诗、赋各有胜场,但“诗更善于吸取赋的经验,所以总的趋势是诗吸取了赋的体物之长并开创出简约、含蓄、空灵的近体诗歌,因而逐渐取代赋体成为文坛主流”。这是就李、杜与诗赋分开来说的。李、杜在赋史上的意义,更在于诗赋互化及诗赋地位的变迁正好体现在他们的诗赋成就与特色上。这样的关捩把隋唐五代甚至整个赋史都疏通盘活了,这样的结论也是建立在细致的文本分析的基础之上的,宏观与微观兼善,可见该书的精彩。

赋史书写永无止境,赋史书写也必有选择与视角,选择与视角要想出新,就要“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答客问上》),才能成一家之言。刘伟生教授的《隋唐五代辞赋研究》以感物与叙事为对象与视角,于赋体文学研究而言是新颖的、能成一家之言的,当选为北师大出版集团2022年度最佳出版物(学术类唯一一本),也可谓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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