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伤痕》到《不平行的世界》
2023-10-19钱虹
钱虹
从1978年发表《伤痕》以来,卢新华已发表、出版短篇和中长篇小说数十篇(部)、随笔集两部,其中产生较大影响的还有《紫禁女》《伤魂》《财富如水》《米勒》等。从《伤痕》至《伤魂》,他始终关注着中国大地的城乡变化,以及由此带给中国人从物质到精神、从思想到观念、从道德到心理层面的冲击与嬗变。但从2021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米勒》以及2022年的随笔新作《不平行的世界》可以看出,卢新华近年来思想和创作有明显变化。与他之前的作品相比,无论是题材的广度、描写的深度,还是视野的开阔性、人物的复杂性,都更上层楼。
《伤痕》等的伦理重建
《伤痕》这篇今天看来文字技巧显得有些稚嫩的短篇小说,在当年却给了人们极大的震撼。这种犹如高级别地震般的震撼力,是此后的中国文坛所难以想象的。《伤痕》通过一位“叛徒”母亲决裂的女知青王晓华在“文革”中的生活遭遇和悲剧命运,揭示了當时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它的横空出世,开启了亿万中国人内心深处的一扇扇紧紧封闭的情感闸门,于是,亿万中国人可以在一夜之间为一个女知青及其母亲的生活遭遇、悲剧命运而潸然泪下,泪水很快化为汹涌澎湃的浪潮,成为冲破思想禁区和精神桎梏的滚滚洪流。它为中国文学恢复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传统立下了汗马功劳。
《森林之梦》并非梦
从1978年发表《伤痕》开始,卢新华的作品在文坛上引起较大反响大体可分为两个时期: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以短篇小说《伤痕》《上帝原谅他》,中篇小说《魔》等为代表;二、二十一世纪前后,以中长篇小说《细节》《紫禁女》《伤魂》等为代表。中间有着跨度长达十几年的“断裂带”。其中自然有他辞去《文汇报》记者工作后“下海”,继而出国留学,此后在异国他乡为生计奔波,无暇静心写作等因素。然而,不少人却忽视了卢新华在出国之前出版的长篇小说《森林之梦》,这是他在八十年代中期出版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其重要性在卢新华的创作生涯中不言而喻。
《森林之梦》完整展现了“后伤痕时代”的“王晓华”“苏小林”们的命运、前途和他们在返城之后的人生梦想或实现或破碎的悲喜剧,最终完成了作者自《伤痕》以来对中国知青的命运、前途与社会变革、时代变迁的“忧思录”。这部作品,以返城后的女知青白娴与林一鸣、贾海才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为主线,围绕着他们以及他们身边的人物,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从国家到家庭、个体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由物质上、经济上的变化给人们带来的精神上、心灵上的冲击,从而上演了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白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返城后的王晓华。她没有王晓华与母亲断绝关系的决绝,相反,她美丽善良、温顺懦弱,然而正是她对家庭压力、世俗观念的妥协而导致与恋人林一鸣分手,选择嫁给“城里人”贾海才,最终酿成了走向死亡的致命苦酒。她与王晓华一样,在骨子里都属于名副其实的“懦弱者”,只不过王晓华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冷漠,而白娴屈服于精于算计的父母而已。
林一鸣,无论在人品上还是在情感上,都与《伤痕》中的苏小林属于同道中人,他在《森林之梦》中完成了苏小林的人生梦想。作者写他的人生觉醒:“一种自我反省的内在力量,一种对于社会、历史、周围环境的无可推卸的责任感,大枷般压上了他创伤满目的心,帮助他从一种类似沉睡的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无疑,林一鸣虽然来自农村,被白娴父母嫌弃而与心爱的恋人分手,但他却是时代和生活的强者:不仅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而且发表小说一举成名。小说结尾处写道:他和同学一起利用暑假深入苏中农村进行社会调查,终于完成了《江苏农村社会调查》,成为有理想、有抱负且与祖国母亲共命运的时代新人。正如书中那首小诗所写:“我没有漂亮的诗行,可我手捧不曾破碎的理想,妈妈,请将我的汗和血,汇入你奔流的大江。”
《紫禁女》的文化隐喻
《伤痕》为卢新华赢得了许多人的仰慕和难得的荣耀。他本可以按部就班、顺理成章地走上“文而优则仕”的坦途,或是太太平平地继续他的文学梦想,但天性不安分的他此后却放弃公职、“下海”经商,而后自费留学,乃至为了生存蹬三轮车、到赌场发牌。然而,他的内心却从未放弃文学的梦想和作为作家观察生活,尤其是反映中国的社会历史与现实的使命感。中篇小说《细节》是他远渡重洋之后一部辛酸苦辣的人生见闻录,与其将它当成小说来读,不如当它是作者在美国的生活笔记。日后的《伤魂》,在其中已初露端倪。卢新华去国十多年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正话反话俏皮话,好听的话难听的话,一股脑儿在小说中宣泄,好处是直抒胸臆,但过于直白冗长的议论也使得它更类似于说教版的《伤痕》。
卢新华似乎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美国经历了人生百态、命运无情,感受了东西方文化的剧烈碰撞之后,2004年他携一部令不少人惊愕的奇书《紫禁女》重返文坛。小说讲述了一个患有先天性器官闭锁症的女子石玉,为打开其闭锁的身体而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遭遇了肉体上、精神上的难言之痛后,她的疾患终被治愈。然而躯体虽被打开,石玉已不再是先前那个完整的女人了。悲惨的结局是,她在怀着混血的胎儿回国寻找心仪的爱人时发生了血崩,成为母亲的梦想最终破灭。这部小说充满了文化隐喻,也蕴含着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象征。
《伤魂》犹如警世钟
卢新华回归文坛,成了穿梭于中美两国的文化使者。现实社会中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也被他不断积累为创作素材。他不属于那种玩文学或追求唯美主义的作家。他提笔写作,要么是社会现实中的某人某事的遭遇或异化在其心中盘桓已久,挥之不去;要么就是针对社会现实问题而如鲠在喉,不能不一吐为快。
比如,他看到了彼时社会上拜金主义盛行,不少人为追逐金钱、财富、名利而不惜铤而走险、以身试法,他认为这是那时“中国社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向,由当年崇拜‘存天理、去人欲过渡到今天‘存人欲,去天理”所致,于是根据自己在美国赌场发牌时的观察与思考,以生动流畅的笔致写下了《财富如水》。他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告诫人们认清金钱、财富的本质:“脏财不取,浮财当散,善财应聚!”《财富如水》无疑是一部对于金钱、财富之取舍最为清醒和睿智的思想警示录。著名文学批评家白烨曾激动地指出:“当年,一篇《伤痕》,让萧瑟的文学枯木逢春;今日,一部《财富如水》,令浮躁的世人如梦惊醒!”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张炯则著文称:“《财富如水》是一部深含哲理、润心益智的书,是提出人类发展中的带有全局性问题的书……会对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世界产生广泛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影响。”
卢新华仍然是一名敢于在作品中针砭现实、批判社会不良风尚的战士。读《伤魂》,犹如读一部二十世纪末至二十一世纪初的新《官场现形记》。它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官场权谋文化的毒瘤。忧患与忧思贯穿在整部《伤魂》中。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比起《细节》中郗杰关于官场文化的长篇宏论来,《伤魂》中的“细节”既生动丰富而又切中肯綮。
《米勒》的哲學之光
卢新华的《米勒》(刊于《江南》2021年第六期),是在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期间写就的中篇小说,可谓是一部人类命运的“反思录”。首先,它讲述了两个本属不同世界的人物在异国他乡的“奇遇”及其人生角色、身份和命运的反转。小说一开头交代了“我”(泰瑞)和主人公米勒在洛杉矶卡莫司扑克牌赌场相识和后来的相遇,再以抽丝剥茧的手法,将米勒这个长相形似佛陀、曾经的“出家人”与众不同的人生哲学和生活态度一步步展现出来。《米勒》表现了即使是在“只认金钱不认人”的西方世界和疯狂赌场上,也还有来自东方的“觉悟者”的灵光闪耀,提醒人们在金钱世界里别“丢失自己”。正如米勒所言:“人很容易丢失自己的。丢失别人也是丢失自己。”其次是“天涯沦落人”的主题再现和人生命运在现实世界的无奈、无助、无救和难以把握的形象演绎。《米勒》绝非小说版《财富如水》。疫情期间的世界发生了巨变,作家笔下的人物也有了明显变化。更重要的是,小说呈现出“出家”的多重涵义与疫情期间人与人“隔离”状态的生存哲学的探究。在经历了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后,卢新华对于人的生存困境、现实境遇,以及如何摆脱这一生命“囚笼”的哲学思考,显然已在《米勒》中展露无遗。作者在《米勒》中深切地表达了对疫情期间人的命运的深深忧虑与深刻反思:“整个世界像是患上了渐冻症,几乎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类成员都被看似小小的新冠病毒控制住了、限制住了,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出游和探亲访友,甚至也不能如先前那般畅快地呼吸,人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只医用口罩。”何以家为?既是形而上的哲学命题,更是当下人类的生存命题。
结语
从“出家”到“居家”,从“浪迹天涯”到“自我隔离”,这个世界在疫情期间的巨变,被卢新华敏锐地捕捉到并写进了小说《米勒》中。在新作《不平行的世界》中,他讲述一群浣熊侵犯、水洗自家庭园而发生“人熊之战”以及抒发观察到医院厕所内一群滚动饭粒的蚂蚁后的观感:“生命其实就是一个不断蠕动着的饭团。我忽然想。它没有终端也没有开始,只有持续不断的变易和迁移。所有的开始即为终端,所有的终端又是开始。它们既是线形的,又是弥漫形、发散形和回溯形的。”因而,“人熊之战”的对抗、拉锯的最终结果是觉悟:“有一种力量是要让我懂得:除了必须尊重人外还必须尊重浣熊和一切有情众生,并且明白:世界不是平行的。”
世界不是平行的,而是相互交织和彼此融合的。卢新华对于人类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的终极意义的哲学叩问并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