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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骕与张元济之交游

2023-10-19徐自豪

书屋 2023年10期
关键词:张元济商务印书馆植物学

徐自豪

张元济,字筱斋,中国出版大家。胡先骕,字步曾,中国植物分类学奠基人。此前关于二人交游的资料较为少见,恰值编纂十年之久的《胡先骕全集》新近出版,笔者根据日记、书信、合影、档案等相关文献,略作钩沉,以志纪念。

1916年10月11日,商务印书馆负责人张元济的日记中第一次出现了关于胡先骕的记载:“徐毓臣介绍伊外甥胡步曾,江西人,今年廿三岁。十二岁入学,毕业于京师大学。赴美,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农林科习植物学。”

胡先骕在加州大学就读于农艺系,后转入植物系,他的在校成绩优秀,是SigmaXi(科学研究荣誉学会)和Phi Beta Kappa(大学优秀生联谊会)的会员。胡先骕此次来沪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通过晚清名臣徐用仪的次子徐毓臣的亲友关系求职于商务印书馆,一是去海日楼拜访恩师沈曾植。

帝制废除后,张元济试图通过引进年轻人为商务印书馆带来新的风气,他在1916年9月6日的日记中如是写道:“余等以为本馆营业,非用新人、知识较优者断难与学界、政界接洽。”在胡先骕面试的同时,张元济刚刚提拔了才入职一个多月的北京大学预科生沈雁冰(茅盾),将其从函授部阅卷员的岗位调至国文部与孙毓修合作译书。到了1920年,张元济更是将《小说月报》主编的重任委以年仅二十五岁的茅盾,茅盾迅速把原属鸳鸯蝴蝶派的老式刊物改造成中国第一个大型新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后来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代用机关刊物。

其实,张元济一向对生物学抱有兴趣。早在1912年,商务印书馆就设立了博物部,制作各种动植物模型、陈列品,几年后还荣获多个国际展览会的奖项。

即便如此,胡先骕还是未能入职商务印书馆。究其原因,或与当时中国科学水平总体落后,未及完成科学的本土化有关。胡先骕大学期间所习植物学、园艺学、昆虫学、动物学、森林学、农学、植物生理学等课程,多以外国物种为学习对象,要想在中国土地上植根、反哺,尚需时日。而且当时的中国实用主义盛行,如胡适在康奈尔大学就读农学专业时,苦于果树学课程上对几十种外国苹果的分类之难学,使得他决意改行,中国并无如此多的苹果种类,胡适认为费力学到的知识几无用武之处。

胡先骕回到家乡后,于1917年初至1918年夏,先后担任庐山森林局副局长、江西省实业厅技术员。虽然这一年半的工作“甚不得意”,胡先骕还是翻译了不少科学论文,其中就有英国著名植物学家、植物猎人亨利·威尔逊的名著《一个博物学家在华西》,胡先骕择译了部分中国植物、农林的内容,以《中国西部植物志》的篇名发表在中国科学社的《科学》杂志与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上。在译述者引言中,胡先骕表达了对于威尔逊工作的敬意:“威氏……往来湖北、四川、云南、川边者凡十一年,搜集植物极夥,而发现新植物亦数千。不特于园艺有增加佳美花果莫大之功,即植物学已收其伟大之贡献也。”(《东方杂志》1918年第十五卷第八号)

敬仰外国前辈科学家的同时,胡先骕的文章中也显露着中国学者强烈的国家意识与敏感的学术自尊,他在1922年发表的《植物学教学法》一文中呼吁:“中国地大物博,植物至为繁富,迄今全仗欧美各学者为之采集研究,宁非国人大耻?故每一大学,苟有植物学科者,必宜以采集植物为职责,必如是群策群力,中国植物始能有调查详尽之一日,其贡献于科学者斯能甚大也。”胡先骕的学术兴趣和研究方向,由此逐渐转向植物分类学。此后三十年,他引领着中国植物学的发展方向,成为学界的领军人物。

1920年3月9日,胡先骕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张元济日记中。“郭洪生来商三事……二、采集植物,以川省为主,滇次之。由植物教员胡步曾担任其事,并分科定名。商务如能合办,并可多得若干分,亦可出售。”

其时,胡先骕已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农科任教两年,是校内最年轻的教授。为了巩固中国植物学研究的基础,改变中国植物标本采集、研究单纯依赖外国学者的状况,1920年和1921年,胡先骕先后在浙江、江西两省广泛采集植物标本,并为学校设立植物标本室。

日记中提到的郭洪生即为郭秉文,时任南高师校长,与商务印书馆友善。因为办学经费不足,郭秉文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四处寻求资助。植物采集同样需要大量经费,经北京大学蔡元培、南高师郭秉文两位校长的积极倡导,最终共有七所高校、二十四所中学以及商务印书馆贊助了本次联合采集,“为全国树之新声”。

因川滇匪患,加之听从了威尔逊的建议,胡先骕的植物采集计划最终改向西方植物学家未曾大肆搜罗过的浙江、江西、福建、湖南、广西、安徽各省。浙江是采集的第一站,胡先骕历时三月,跋涉水陆三千余里,其中半数路程徒步,足迹几乎踏遍省内全部名山,浙江植物采集首战即发现了植物新种,连同次年的江西植物采集,“所采植物计共一千四百余种,中间珍异之品为数颇多”(郭秉文1922年1月19日致参与采集植物标本各学校信,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中央大学档案)。胡先骕“艰苦备尝,得美备标本三万余份。凡属同志,皆钦佩其精神,而艳羡其成绩”(秉志1921年11月7日致郭秉文信,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中央大学档案)。

中国科学社《科学》杂志主编刘咸在《中国科学二十年》中评价胡先骕的大规模植物采集:“胡先生于任教期内,首先提倡采集植物标本,以供科学研究,屡次亲率学生赴浙赣诸省,作严密采集,所获标本,动以万计,审定学名,制成论文,开吾国学者用科学方法治植物学之先河,而于东南各省之植物,尤称专精,又因积多年分类学之学理与经验,于吾国植物之地理分布,独具心得。”

张元济深知中国科学发轫期本土植物标本的重要性。商务印书馆分四期三次慷慨资助一千银元之巨,是资助金额最多的单位(并列)。但不幸的是,1923年12月,东南大学口字房失火,生物系损失最大,胡先骕采集的浙江植物标本一万余件、江西标本八千余件与同事们采集、交换而来的大量动植物标本以及馆藏图书著作均毁于一旦。胡先骕的同事秉志新近丧子,仍为学生授课不辍,谈笑自如,面对此次大火却痛不欲生,昏厥过去,他对学生说:“宁烧我家,不愿焚学校。”另一同事陈焕镛得知自己刚采到的树木标本付之一炬,顿时号哭顿足。东南大学口字房大火给中国植物学事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成为中国生物学界的伤心事。

标本虽毁,信心不易。胡先骕后来执掌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继续组织“采集华北、东北、四川、云南之种子植物与蕨类植物……与淡水藻类、菌类标本。尤以十余年所采之云南植物标本,数量之多,甲于世界,发现新种新属甚多”。静生生物调查所一举成为中国最有成绩的生物学研究机构。

1948年,中國最高学术机构中央研究院公布了代表当时中国学术最高水平的第一届八十一名院士名单,八十一岁高龄的张元济与五十四岁的胡先骕名列其中。在同年9月举行的首届院士会议和中研院成立二十周年纪念会上,胡先骕与张元济再次碰面。

张元济儿媳葛昌琳1948年10月2日的日记还记录有一则关于张元济与胡先骕的信息:“请胡先骕吃饭,在来喜饭店,老太爷及年和我都去,邀冬生、二哥、三哥、培余作陪。菜尚丰,费三十九元。”

来喜饭店位于上海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哈同花园隔壁,是一家纯正的德国餐厅,以色拉、咸猪脚闻名沪上。

鼎革前夕,上海物价飞涨,张家很少外出吃饭,张元济孙子张人凤至今对此次聚餐印象深刻。出席餐会的有张元济,张元济之子树年、儿媳葛昌琳,徐冬生,以及葛家二哥葛昌栋、三哥葛昌楹等。

张元济宴请胡先骕,除了儿子张树年夫妇作陪之外,还邀请了平湖葛家的多位头面人物,这是因为胡先骕父亲胡承弼的第一位夫人徐夫人,与平湖籍工部主事葛嗣浵的夫人徐琼选(琼仙)是亲姐妹,她们都是庚子被祸大臣徐用仪的女儿,而张元济儿媳葛昌琳的父亲葛嗣沅与葛嗣浵是堂兄弟,因此张元济比胡先骕长上一辈。大家族中涌现两位院士,自然值得庆祝。

这次宴请的谈话内容并未见诸文字记录,想来会有家族成员的叙旧、彼此研究工作的介绍、评选院士事宜的说明,也或还会谈及新近发生的陈三立移灵事。

陈三立是著名的维新四公子之一,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绝食殉国。消息传至上海,张元济向陈寅恪发去电文:“戊戌党人尽矣,怆痛何极。”张元济与戊戌六君子有过交往,“1913年,张元济布置极司菲尔路新居东客室,精心挑选挂在墙上的照片,戊戌六君子照在中间,‘谭嗣同复生五个字写得特别大,后还镌小印一方,文曰‘戊戌党锢孑遗”(柳和城《张元济与〈戊戌六君子遗集〉》)。张元济晚年也曾感慨“存者独元济一人而已,世事沧桑,可胜浩叹”。就在聚餐前的三个多月,陈三立灵柩移往杭州归葬,途经上海北火车站,张元济与陈叔通、李拔可等商务印书馆老人在车站迎灵。

胡先骕与陈三立订交于1918年的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陈诗则如长江下游,波澜壮阔,鱼龙曼衍,茫无涯涘”,胡先骕尊其为“清末执诗坛牛耳者,领袖江西派者”“海内诗坛盟主”“吾国文史之光荣”,并“从之而习宋诗钞”。1931年,胡先骕还应陈三立的邀请考察庐山,撰写《庐山志》中植物部分。陈三立去世后,胡先骕作英语长文《诗人陈三立》纪念。

在《上海图书馆藏张元济往来信札》中收录有目前仅见的两通胡先骕与张元济往来书信。张元济研究者柳和城提供了书信文字。

菊生姻长道席:

日前奉到佳什二章,老怀逾壮,陪仰何似。骕自解放后,杜门著述,吟事废弃久矣。闻公著有八股体文刊印,赠送知友,能以一分寄赠否?

专此敬颂春绥  姻愚侄  胡先骕  拜启  二月十九日(1951年)

复胡先骕(1951年3月25日):

奉二月十九日还函,借悉从事著述,加惠来学,且于国有□,甚盛。拙诗承奖,弥增惭愧,怅何敢言。惟有自知者耳。弟自岁仲冬突患偏中,一病兼旬有(又)四月,至今未能起床。病榻无聊,乃强作八股一首,借以遣闷。寄示友人陈叔通。京友闻之,咸为书称颂,纷纷索阅。叔通乃属人摹印若干,以便传观。□□□若干纸,今承索阅,谨呈一分,是可谓不自知其丑耳。弟尝谓八股之毒等于鸦片,专制帝王取以酖人,□假利禄以为饵,数千年来多少聪明才智之士人入其彀中,少而茫茫,而志取□已尽。所之文物制度,日日抱持而玩弄之,自以为可以代圣贤立言。□或称为经师,或称为道人。试问所谓经,经有何用?所谓道,道者何物?蔽聪塞明,直不知世界为何物,而自隳于亡吾之地狱。弟亦幸而□□逃脱,不然至今仍是一老同生也。今为国者,幡然改图,果能自此脚踏实地,不尚空谈,使人人竞趋于有用之实业,庶几或改牛马之命运,或有解脱之日耳。近读三月二十日《光明日报》,吾兄在自然科学座谈会发言,中有贵州苗族山区有所谓筋骨医一种,有人服了二十五瓶,中风立刻痊愈。既□瓶装,则必已制为成药。服者何人?在何处可以购及?公能举以见告,至于感幸。弟近又撰有《哀女奴》五古一首,并以敬呈,□乞诲正。

胡先骕去信的大意是:非常欣赏张元济寄来的两首诗歌佳作。自新中国成立后我闭门写书,很久没有写诗,听说您写有八股体文,印送好友,能否也给我寄送一份?

张元济回信的大意是:你写书让年轻人学到知识,对国家也有好处。我已经老了,去年冬天突然中风,一病甚久,至今还不能下床。闲来写了一篇八股消遣,寄给了陈叔通,结果北京的朋友都想要看,陈叔通找了人刻印,我也给你寄一份。八股文看似能获得功名利禄,却毒害了几千年来中国无数聪明的读书人,我幸得逃脱,否则也不过是老童生一个。今天的国家,如能脚踏实地不作空谈,人人从事有用的实际工作,或许就有一天能改变人民的命运。最近读到《光明日报》刊载你在自然科学座谈会上的发言,说贵州有种苗药可治愈中风,请告诉我哪里可买。我最近还写了一首五言古诗《哀女奴》,也寄送给你。

新中国成立后,胡先骕忙于写作植物学教材,同时对古体诗词仍有兴趣。而张元济因中风卧床休养,虽然写了八股体,但他认为八股文荼毒中国年轻人不轻。张元济关注到胡先骕在某次科学座谈会上谈及苗药能治疗中风,也有意试用。写信前的一个月,张元济在报上看见新闻,一位年轻的女佣被女主人毒打折磨致死,他愤而作诗发表,以张正义。随后将这首三百五十字的旧体长诗《哀女奴》寄送给了胡先骕。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的惨败,完全改变了张元济、胡先骕的人生轨迹。张元济在《戊戌政变的回忆》中寫道:“大家从睡梦里醒过来,觉得不能不改革了。”而胡先骕就出生于甲午年,他曾在给胡适的信中诉说了自己的理想:“从事实业,以求国家富强之方。此所以未敢言治国平天下之道,而惟农林山泽之学是讲也。”

这二人都来自士绅家庭,虽从小接受旧学教育,但都善于学习西方先进文明而为我所用。张元济早在1896年开始学习英语,并在商务印书馆聘用了大量留学生,翻译出版先进外国著作,而胡先骕两次留美学习植物学新知,设立了一个又一个中国人自己的植物学研究机构。他们同样热衷于教育,张元济开办通艺学堂,胡先骕担任大学校长。张元济创办杂志,印刷书籍,传播知识,胡先骕创办多个植物学刊物,他甚至还在静生生物调查所里设立专门的印刷厂,刊印植物学刊物,用纸之精美,印刷之精致,丝毫不让商务印书馆。

“张元济是历史转折时期传统儒家学者最好的榜样。他实现了高尚的道德准则,又发挥了高超的企业管理能力。”“他始终丝毫没有偏离过自己的终极目标——通过知识启蒙来实现中国的现代化。”(叶宋曼瑛《从翰林到出版家:张元济的生平与事业》)

二十世纪初的留美学人“建构中国自己的现代性,以中国的名义寻找现代之路”,“不是被动地接受西方的影响,而是以‘我为主,对西方文化加以仔细的消化和认真的选择,以探索复兴中华文化的途径”,胡先骕无疑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1937年5月,张元济在《中华民族的人格》一书中,用公孙杵臼、程婴、伍尚、子路、豫让、聂政、聂荣、荆轲、田光、樊於期、高渐离、田横、贯高等十多位仁人志士的故事振奋国人:“我中华民族本来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只要谨守着我们先民的榜样,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

1945年初,胡先骕在他的《中华民族之改造》里如是评析:“西方之文艺复兴时代,不过与有明中叶相当,距今只四百五十年耳。四百五十年,在人类五十万年之历史中,不过一弹指顷,在中华民族四千六百余年之历史中,不过十分之一之短短时代,安知再过四百五十年,中华民族不能领导世界走上更高尚更优美之文明之路乎?此则吾人所以不可自馁,而改造中华民族所以不可缓也。”

经过多年耕耘,张元济将商务印书馆从一爿家族印刷厂改造为中国现代最重要的出版机构,而胡先骕和他的同事们把石驸马大街上一所普通北京四合院建设成中国现代最有成就的生物研究机构,他们都认为中国的未来寄托于中华民族高尚品德的复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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