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学校研究的本体审视与方法追问
2023-10-18孔苏于金申
孔苏 于金申
[摘 要] 未来学校研究的重点包括未来学校的概念、发展过程及其与社会的关系。在研究动机上,已有成果主要呈现技术驱动和未来需求,忽视对学校本体的审视,缺少对学校合法性的关注。在研究方法上,已有研究主要是采用学校变革方法,正在兴起的未来学方法还未被重视,学校变革方法和未来学方法并行应用的格局还未形成。针对以上问题,文章首先回顾未来学校研究的学术史,指出未来学校作为观念存在,立足教学并与社会发展紧密相关;继而提出未来学校的本体内涵主要包括师生的主体间性和社会化场域;再追问未来学校的研究方法;最后明确未来学校研究应当具有方法论意识、复杂意识和本土意识。方法论旨在应用方法的适切,复杂意识旨在多向度思维,本土意识旨在聚焦中国特色。
[关键词] 未来学校; 未来学; 方法论; 学校变革; 本体论
[中图分类号] G434 [文献标志码] A
[作者简介] 孔苏(1989—),男,安徽淮南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教育基本理论研究。E-mail:397279802@qq.com。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21年度教育学重大课题“未来学校组织形态与制度重构的理论与实践研究”(课题编号:VFA21000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2023年度专项基金资助项目“未来学视角下中国未来学校组织形态研究”(项目编号:YBNLTS2023-028)
一、引 言
未來学校研究是近年来教育领域的热门话题。技术驱动的未来学校研究,在理论和实践层面得到推崇且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技术不是未来学校的本体,更不是未来学校研究的全部。未来学校研究亟待回顾学术史、重审未来学校的本体意义、追问未来学校的研究方法,回到客观理性且不失人文情怀的立场之上,确保未来学校研究具有人学视野。未来学校研究,既需要关注历史与现在,也需要发挥想象和联想,实现历史、现在与未来的连接,在已有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吸收新的研究方法。究其实质,未来学校应根据时代、社会以及教育对象不断变化的教育需求对学校教育系统持续优化和升级,做到因材施教,为每个学生提供适合的教育[1]。因此,未来学校研究既是一项学校变革研究,也是一项探索学校未来的研究,既不能忽视学校的历史传统,也不能无视当下不断涌现的新兴因素。
二、未来学校研究的学术史回顾
(一)未来学校的概念史
作为研究对象,“未来学校”常以观念和概念的形式出现。作为观念,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图,他希冀用理想的教育来建构理想国。夸美纽斯的“泛智学校”、杜威的“明日学校”,表现出他们对未来学校的愿景。一切的理想学校、完美的或值得期待的学校都可以称之为未来学校。作为概念,“未来学校”是现代技术革新的产物。已有研究对“未来学校”的英译较为多元,如“Future School”“The Future School”“Future Schools”“Futures School”“Futures of School”“School of Future”“School of the Future”等。不同的翻译反映出不同研究者对“未来学校”概念理解的差异。概括起来,未来学校概念有三种理解:一是面向未来且有新特质的学校类型(The School of Futures),二是含有某些前瞻性元素的学校(The Futures in School),三是构想中的学校(The Schools in the Future)[2]。在概念解释上,学界多遵循各类国际或国内组织发表的未来学校研究报告。研究者一方面通过这些报告阐述相关内容,另一方面也受到这些报告的影响和制约。具体表现为对概念理解的人云亦云以及忽略概念阐述的价值立场。
未来学校,由于汉语翻译的问题,导致对其存在多重理解甚至误解。其实,未来学校不仅是一种学校实体和学校类型,更是一种学校观念。这种作为观念存在的未来学校,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和发展学校的一种愿景。从当前研究实际来看,未来学校作为一个概念还不成熟。从观念的视角看,未来学校则很好地解释了卢梭、杜威、陶行知对各自时期的学校取名或描述的行为,而不是把他们的学校称之为概念意义上的“未来学校”。
(二)未来学校发展的过程史
有关未来学校内涵的解读、分析和总结的成果较为丰富,主要呈现以下关键词:教学环境、教学模式、学习方式、学习空间、课程设计、复合网络中心。这些属于学校内涵,是在现代学校及其变革的意义上进行阐述的。这表明,在未来学校的认识上,多数研究的参照物是现代学校,或称当下学校。已有研究将未来学校的特征置于六个维度进行分析:学习方式、教学模式、课程、评价体系、学习空间与教学环境、教学组织与管理方式[3]。这些特征的分析原点是已有学校的形态。
针对未来学校发展过程史,未来学校的建设内容仍然以学校时空、课程、教学、学习为主,缺少未来感,创新程度不足。例如:学界总会出现想将学习等同教育,甚至取代教育的声音。“教育与学习最大的区别在于,教育带有一定的强制性,而学习则更多地体现为自主性。”[4]学校的出现,主要是为了更好地教育教学,离不开“教”。如果未来学校只有学习,学校存在的合法性将出现危机。因此,研究未来学校的内容及过程,如果只有学习的成分,没有教育教学的影子,则不应当使用“未来学校”的说法。
(三)未来学校与社会发展的关系史
未来学校离不开现实和传统。有学者指出,中国未来学校建设要坚持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相统一,其中,在目的性上,要合乎国家和社会发展的历史规律与基本需求、合乎中国教育现代化的愿景,并合乎学生发展的内在需求[5]。这表明,未来学校不能离开社会,既要立足现实,又要面向未来。但是,未来学校与其他学校的区别还需要进一步分析,因为任何学校的建设目的都要符合社会发展和学生需求。未来学校与社会发展的关系有变化,原先是社会发展推动学校建设,现在是未来学校建设促进社会发展。如果实现不了这种转向,未来学校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不会有大的变化。未来学校处于新的时代背景之下,这种时代的称谓包括智能时代、人工智能时代、创新时代、信息化社会、数字化社会。可以说,新的时代需要和社会需求倒逼学校变革发展,才有了通过学校来建设未来社会的可能。但是,未来学校不是由单一的社会因素塑造,教育的自主性要求学校建设必须符合教育规律,尤其是遵循学生的成长规律。在面向未来学校的意义上,未来学校与社会发展的关系有迹可循。例如:英国夏山学校捍卫儿童的自由,避免家长因社会需要而对儿童实施规训。再如:杜威在芝加哥大学时期创办实验学校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实现“学校即社会”的愿景。
针对未来学校与社会的关系史研究,未来学校的社会属性是其合法属性,也是学校的本质特征。未来学校如果脱离社会,将会成为空想的学校;但时刻贴近社会,又会失去自主性。因此,如何保持未来学校与社会发展的张力,这是未来学校建设所面临的难题,也是研究的重点。
三、未来学校研究的本体审视
(一)未来学校中的“未来”是师生的未来:主体间性的质量
“未来”是一个时间概念,相对于过去和现在。任何人和事都有未来,学校也是如此。未来学校的最大特征是“未来”,在已有的研究中,这种未来归属包括空间再造、技术赋能和个性化取向[6]。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或选择,未来学校中的“未来”到底是谁的未来?对此,本文提出,未来学校中的“未来”是师生的“未来”。
未来学校中的主体是师生。一方面,学校的根本任务是培养人,未来学校自称是学校,那么,根本任务不能变,能变的是如何培养更能适应并创造未来的人。另一方面,普遍达成共识的是,学校存在的基本条件是师生。夸张地说,未来学校可以没有校长,但不能没有师生。师生的未来何以可能?根本取决于主体间性的质量。主体间性意味着师生交往的方式超越了主客二分,这是未来学校的基本规定。但是,如何实现高质量的主体间性,目前,未来学校从构想到实践主要采取技术支持的办法。从理论上说,技术支持如何实现高质量主体间性的问题,实质是技术与主体间性的关系问题。从实践上看,技术推动的一系列未来学校变革没有提升主体间性的质量。相反,存在信息技术功能夸大化、学校时空观的扁平化和线性化、学校内涵建设片面化等潜在风险[7]。因而,技术推动的未来学校不仅没有强化师生的主体间性,反而使两者的交互变得不自然。最明显的证据是师生对“个性化”学习内容的认知有差异,大数据认定的“个性化”没有师生的主动参与,不是与师生商讨的结果,而是算法分析的结果,“算法分析凸显的个性化特征属于数据特征”[8]。技术取代一部分教师主动的、有意愿做的工作,忽视了教师的主体性。这种技术方式和实践没有实现所谓满足教师需求的目标,其根源在于技术的局限和资本的介入,这其中没有作为生命存在的教师和学生。
传统教学中的学生被动学习问题,影响师生主体间性的质量。最主要的问题是师生之间的交流不充分,不具有个体性和针对性。如何解决学生被动学习问题?未来学校是通过技术支持建立学习中心,以学习中心的名义代替教室。尽管名称变了,但学习中心的作用与教室没有根本差别。技术解决了学生被动学习问题,但也导致了新问题,即师生主体间性的问题。主体间性是一种相互关系,这意味着主体与主体之间是双向、主动的关系。师生主体之间平等互促,教师喜欢主体性更高的学生,学生喜欢主体性更高的教师[9]。这种质朴的陈述完整地表达出高质量的师生主体间性。技术支持学生更好地学,不能取代教师的教,更不能以“教师不教”作为学生学习效果良好的标志。否则,教师的主体性得不到彰显,师生的主体间性受到影响。只有技术和学生存在的学习中心,其发展前景可想而知。历史地看,教育技术革命非但没有弱化教师的角色,反而大大加强了教师的主体性。教师不再是通过自身表达主体性,而是通过对象化存在的关系表现证明其主体性。这种关系表现不仅仅是答疑解惑,还包括教师实现教学意图、发现教学新意、总结教学得失。
(二)未来学校中的“学校”是师生的学校:复杂的社会化场域
社会化场域意味着学校有公共空间。教育意义上的公共空间是为了培养人的公共性。未来学校由学习中心、游戏中心、活动中心等各种中心构成,这些中心是并列关系,彼此之间有不同的教育目的,一个中心相对于另一个中心而言是私密的。它的存在本身是中心化的,囿于“中心/边缘”割裂式思维。这些中心承担的社会化学习以及未来学校承担的社会化教育,始终存在物理阻隔和心理设防两方面问题。
一是作为物理空间的学校更加封闭。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产生的人与人高效便捷的互动交流,在学校意义上没有加快学生的社会化,反而使學校组织更加封闭。例如:学校过去组织春游、秋游,现在通过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技术实现在线游玩。假设学校的学习中心能够做到每人都有独立的学习空间,在其中可以完成所有的学习任务,那么,通过技术带来的学校空间不是变大而是缩小。
二是作为集合中心的学校功能弥散。未来学校建立的各种中心,意图在于形成公共性,实际却恰恰丢失了公共性。学校的公共性源自教育的公共性,根本在于“公共领域”,即一个关于“意见的交往网络”[10]。学校作为公共领域,意味着师生或生生基于共同的话题展开陈述、对话和辩论。假使未来学校是一个学习中心,那么,每个学生的学习计划、内容、进度都不相同,教师的主要工作是针对学生的需求作出回应。这样的未来学校,其公共性必然会被削弱。学校作为公共空间,意味着师生过的是集体生活,师生需要交流交往,甚至这种交流交往不可以被定向、局限。这表明,公共空间意味着存在人与人、权利与义务、等级与秩序。未来学校借助人工智能驱动建立的各种中心忽视了学校的公共性问题,一定程度上区隔公共交流交往,与之伴随产生距离感和割裂感。
三是作为育人场域的学校误解自由。在学校语境中,误解自由是指将满足学生的需求等同于给予学生自由。在解决人的自由问题时,未来学校将自由等同于积极自由。虽然未来学校的各种中心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满足学生的积极自由,却不能解决学生消极自由的问题。因为,“积极自由”是基于积极主动和自我主宰的意愿而走向或者达到(Freedom to)的自由,而“消极自由”则是摆脱外在干预(Freedom from)意义上的自由[11]。这意味着,与积极自由相比,消极自由更加强调个人不受强制或限制的自由。假设学生不愿意进入未来学校,更不愿意参与学习中心,未来学校的学习中心按照其运行逻辑,是没有强制性的,这也是它宣称替代教室和课堂的主要特征。但是,学习中心尊重学生的学习兴趣,不等于放纵学生的消极自由。因为消极自由是积极自由的条件,它能够为人们实现积极自由打开选择的大门[12]。无论是人的消极自由还是积极自由,都存在一个前提假设,即人有理性且具备合理运用理性的能力。虽然学生有理性,但是作为未成年人,他们由于尚未习得社会生活所需的知识与规则,还不具备合理运用理性的能力。此外,认为“学生应当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这种观点的对立面是“学生想不学什么就不学什么”,放纵学生的消极自由不仅不是个性化的培养方式,还会导致未来学校育人方向的偏离。
(三)未来学校的“未来感”何以可能
未来感,可以理解为对未来的期望或希望。从已有的未来学校来看,未来感已成为未来学校在感官和精神体验上的追求方向。所谓未来感,就是和现在、过去的不同感受、感觉与感触。未来学校如何实现未来感?主要通过技术赋能重新设计和构造学校环境、课堂教学与学习方式。一是校社融通。未来学校打破围墙边界,走向社区和家庭,学校环境的内涵更为丰富。二是智能教室。未来学校的课堂教学充满科技感,包括引入虚拟仿真、元宇宙和自适应系统等信息技术环境。三是学习中心。未来学校的学习中心包含创新的学习场景、实时监测评估系统、即时问答系统。
技术驱动产生的未来感,一方面符合智能时代的趋势,另一方面却容易流于形式。主要表现在“为了融通而融通”“为了智能而智能”“为了创新而创新”。在校社融通上,学校在通向社区的过程中,社区普遍缺乏社会教育力,两者未能形成教育责任共同体,融通更多停留在物理层面的融通,表现为相互开放公共空间。在智能教室建设上,正如以往信息化建设过程中曾出现设备闲置等现象,智能教室的智能利用率成为新问题。这既受到智能操作本身复杂性的影響,也涉及教师应用智能设备的主动性问题。在学习中心创新上,提倡“泛在学习”“自由学习”“自主学习”等口号,都无法避免由这种学习方式产生的知识碎片化、浅表化问题,因而即时满足的学习,从方式到过程来说都不是创新。这三个方面还包含借助最新技术名义渲染出的广告话语。正如有学者所言:“学校的消失”“教育的外包”等,都是运用广告话语企图构建一种充满未来感的教育形象[13]。
未来感是人的主观感受,受到价值观、想象力和感知力的影响。未来学校的未来感始终指向人的培养。这种未来感引导人憧憬未来的美好、想象未来的发展以及感受学校的变化。人的未来感离不开现实感和历史感。这表明,作为一种感受,它需要培养和引导。假设一名学生不关心现在、不了解过去,如何让他感受未来,体验到学校的未来感。因此,未来学校的未来感不能只是停留在技术驱动,还应回到人的发展,通过人如何看待、想象和感知未来而设计出未来感。只有这样,未来学校才会成为“技术、人文、社会与自然之间相互缝合、沟通、衔接和通会之地,成为安顿生命、温暖生命、超拔生命价值的场所”[14]。
四、未来学校研究的方法追问
(一)学校研究的方法回顾
研究学校需要方法。就已有经验而言,根据研究学校具体内容的不同,存在相对适切的研究方法。例如:研究学校发展战略规划,多数使用德尔菲法;研究学校历史文化,多数使用文献法和历史法;研究学校师资及生源状况,多数使用量化方法……未来学校的研究,从理论到实践,均为面向未来如何建设和发展学校,其实质是学校变革问题。对于学校变革的研究,其方法主要有试点法、“大中小学”合作法、“贴地式深度介入”法、思想实验法,这些学校变革方法主要受到学校变革方法论的影响。学校变革方法论非常复杂,涉及的内容很多,本文主要就思维方式和变革方法(策略)进行回顾。从学校变革的思维方式来看,已有研究主要分成如下四类:一是对立思维。其突出表现为从“内”和“外”的维度看待学校变革。在学校内部,主要表现为课程与教学的对立、知识与素养的对立。在学校外部,则是学校与社会的对立。这种对立思维导致学校研究的静态化和片面化。二是点状思维。其突出表现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么,学校课程不够灵活,就处理课程灵活性问题;要么,课堂教学方式单一,就增加教学手段,等等。这种点状思维导致学校研究的碎片化和局部化。三是融合思维。其突出表现在将学校置于更广泛的场域之中,注意到学校与社会、政府、家庭等一系列主体的关系,试图找寻它们之间的共同点,融合学校变革的要素。这种融合思维促进学校研究的多元化和丰富化。四是复杂思维。其突出表现在重视学校变革的过程及其动态生成的结果,认识到学校变革的不确定性和非线性,更加关注学校变革中的人及其与技术的协同。这种复杂思维推动学校研究的科学化和合理化。
从学校变革方法(策略)来看,已有研究主要分成两条路径:其一,以个案学校为研究对象,田野观察法和“贴地式深度介入”法较为常见,方法应用的效果良好。学校是生命共同体的活动场域,制度、权力、话语和技术等因素渗透其中,复杂性不言而喻。只有深入学校,才能发现学校变革的潜在动力和真正阻力,在日常观察和合作研究中探索变革出路。研究个案学校的方法,针对的是学校的特殊性,旨在挖掘学校的特色。个案的学校研究主要遵循从一般到特殊的原则。其二,以某一类学校为研究对象,文献法和计量法较为常见,方法应用也有尚佳的效果。研究某种类型学校的方法旨在发现某种类型学校的一般规律。例如:研究“足球特色学校”,研究方法需要适切地寻找足球特色学校的共同点;再如:采用归纳法,试图从学校规划、课程设置、教学模式、评价体系等方面的特殊性中提炼出一般性。
(二)未来学校研究与学校变革方法
现代学校转型或发展成未来学校,主要涉及学校变革的问题。学校变革对应学校变革方法论及其方法,应用层面需要具体方法。基于不同的学校变革方法论,产生不同的学校变革方法。从变革主体看,一是以政府为变革主体,以权力推进为手段;二是以专家为变革主体,以相互合作为手段;三是以学校为变革主体,以个性发展为手段[15]。从变革范畴看,包括整体变革和局部变革。从变革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看,教育学家叶澜提出“理论适度先行”和“研究性变革实践”主张[16]。从变革难度看,变革涉及面越广,则难度越大,变革要求越高,则难度越大,需要注重变革方法的整合,如优化变革管理与增强变革动力相结合。
已有的未来学校研究成果,从学校建设路径、实践方式、时空变革、组织形态演进等方面看,均属于学校变革的范畴。学校变革方法适用于未来学校的研究。这里重点说明一种系统性的学校变革方法,即“学校转型性变革”。典型案例是叶澜领衔的“新基础教育”研究,此研究至今已经历孕育期、探索期、发展期、成型期和通化期五个阶段,其中“学校转型性变革”是在发展期阶段提出的[17]。“学校转型性变革”是指学校教育的整体形态、内在基质和日常的教育实践,要完成由“近代型”向“现代型”的转换[17]。就变革目标而言,现代型学校有五个基本特质,即价值提升、重心下移、结构开放、过程互动和动力内化[18]。就变革方式而言,转型性变革是学校整体变革,包括整体观念和系统思维,主要对象是校长、教研组长和教师,主要内容是教育价值观、教学组织方式和实践活动,主要过程是设计规划、具体实施、成效评价和反思改进。转型性变革有相对稳定的方法原则:第一,从价值观切入,首要改变教育及学校价值观。第二,形成共生体,学校领导、教师、指导团队等共同参与,进行贴地式深度变革。第三,兼顾课堂教学与课外活动的具体变革,推进专题式研究。第四,以学校中人的成长与发展作为评价变革成果的主要依据,包括校长、教师和学生“成事成人”“生命自觉”的日常表现。
(三)未来学校研究与未来学方法
除已有的学校变革方法,研究未来学校需要未来学(Future Studies)方法指引,因为未来尚未发生,很难通过已有的教育研究方法探索,因此,需要引入新的方法。未来学是一门以事物的未来为研究对象的综合性学科。未来学家温德尔·贝尔(Wendell Bell)认为,“未来学的目的是去发现或创造、检视和评价,以及提出可能的未来、可见的未来和渴望的未来”[19]。已有未来学研究范式大致分成三种取向:一是“預测—实证”(Predictive-Empirical),通过变量和模型解释未来;二是“文化—诠释”(Cultural-Interpretative),通过文化语境认识和理解未来;三是“批判—后结构”(Critical-post-Structural),强调反思主导性未来话语及其背后的权力关系,从而提出替代性未来[20]。目前,教育领域较为常用的未来学方法包括:情景规划(Scenario Planning)、德尔菲法(Delphi Method)、未来三角(Future Triangle)、因果层次分析(Causal Layered Analysis,CLA)。未来学校作为未来学领域重要的研究内容,需要未来学方法的指导。为此,有学者呼吁,“未来学校的研究与建构需要建立在未来学的研究方法基础之上”[21]。未来学为未来学校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指引,但在引进未来学方法的同时,需要坚持教育学的学科立场。因为,教育研究是以“教育存在”为研究对象,既有“教育活动型存在”,又有“教育观念型存在”,还有“教育研究反思型存在”[22]。同理,未来学校作为教育研究的重要内容,同样也存在三个方面的理解,将未来学方法应用于此话题的探讨,需要考虑其应用的层次以及适切性问题。
以未来学中的因果层次分析法为例进行说明,该方法由苏海尔·伊纳亚图拉(Sohail Inayatullah)创建[23]。首先,它的理论基础复杂,包括媒介理论、文明理论、隐喻理论和后结构主义;其次,应用过程充满解构意味,按照既定框架实施未来工作坊和想象讨论,并挖掘内容背后的文化、社会、历史和制度等深层因素;最后,构建出的场景不会有唯一的答案,方法产生的内容具有多样性。研究者仅凭借工作坊无法判断方法使用的效果,只能形成对方法应用的感知。聚焦未来学校研究,假设一所学校应用“因果层次分析法”,但限于应用者的知识储备和理论素养无法对形成的隐喻事实作出深入且合理的分析,那么,该方法的应用不能算作成功,体验过程、增强反思和改善认知的说法不能弥补方法应用本身的效果问题。由此印证,关于以未来学方法研究未来学校的探讨不能停留在方法层面,还需要从本体论与认识论层面进行突破。因为,师生需要知道未来是什么以及“如何使用未来”等前提性问题,这意味着师生需要具备未来素养(Futures Literacy)[24]。
五、未来学校研究的应然转向
(一)转向方法论意识
未来学校研究的原点问题是为何创建或建设未来学校,而不是怎样创建或建设未来学校。首先,为了更好地培养人。宏观的教育目的、微观的培养目标、具体的人才规格不尽相同,与地域、国家、民族等因素相关,但有一些基本共识,一是符合人性,二是适应并推进社会发展,具体表述包括:培养具有21世纪素养和技能的人才。未来学校在培养人方面的重要特征是技术赋能,通过技术加快人的学习和成长。但是,如果仅有技术,或者学校的一切围绕技术,甚至在技术立场上建立教育价值观、人才培养观,这既夸大了技术又误解了人性,无益于更好地培养人。其次,为了学校转型发展。学校办学有历史基础、现实困境和未来隐忧。一所学校在顶层设计与战略前瞻方面具有主导性和可实施性。转型的“型”,可以是从过去型到现代型,也可以是从现代型到未来型。总之,这是学校的选择,反映学校的变革态度和主张,也说明未来学校应该是复数的、多元的。
未来学校研究在建设的具体方法或路径上需要依托方法论。当前的具体方法或路径,忽视了方法论的基础性和指导性。第一,盲目跟从西方国家的做法。西方国家做未来学校,是否我们一定要跟着做?事实是我们不仅跟着做,还模仿它们的做法,将一些停滞的、老旧的案例作为研究的证据或支撑材料。例如,正式以“未来学校”(School of Future)命名的学校由美国费城学区和微软公司合作建立。国内的已有研究,大都将其作为研究资源和陈述内容,目的是呈现未来学校的实践证据,证明其存在价值。但是,根据后续研究者对该所“未来学校”发展现状的跟进,结果显示,其办学状况不容乐观。一是费城学区与微软公司的合作问题。两者在合作上有分歧,费城学区的主管和校长认为,受到微软启发的“未来学校”项目是失败的;微软公司表示,项目失败的原因主要是学校领导层的快速更替[25]。二是生源和学校管理问题。如大多数学生来自低收入家庭,因为在家没有电脑很难适应无纸化学习,学校建立的自主学生评价标准很难与学区学生评价标准相配[26]。由此可见,将其作为未来学校研究的正面、积极的典型案例并不适宜。第二,当前未来学校建设方法或路径大多是工业思维和伪系统思维的产物。例如:建设内容是有次序的,按重要程度排列,先学校、再年级、再班级,或是先课程、再教学、再活动,内容的次序化表现出工业思维的特征。“家校社”有边界,教师学生有“角色”。不少未来学校介绍建设成果时会谈到“家校社”融通,建设“没有围墙的学校”。事实是家庭、学校和社区(社会)各自有育人功能,融通不意味着没有边界,没了边界反而会导致无法呈现各自独特的育人价值。
未来学校研究不应当遵循现代学校评价模式。当前,未来学校研究已迈向评价阶段,因为有些学校已经建设了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建设成效亟待评价。如果将这种评价看做是一种检验,至少评价的内容、指标、方式等都应当作出改变,从而区别于对现代学校的评价。一个陷阱是仅仅将“未来学校”当作一种学校类型,为该类型定标准、提要求,即什么样的学校能够称为“未来学校”。这种思维方式和实践是工业时代的产物。未来学校应该是开放的,因此,在未来的评价体系中,未来学校研究应当允许理论和实践上的失败。因为,未来不一定是美好的。未来学校的提出,特别是理解成“面向未来的学校”,其中含义有明显的进化论倾向。这种观点默认未来一定比现在好,现在一定比过去好。因此,不只面向未来,更是面向“好”“善”而建设未来,这才是未来学校的发展方向。理想的未来学校不仅是面向未来的学校,还是师生共同建设未来的学校。
(二)转向复杂意识
未来学校研究是一项复杂系统的研究。已有研究成果对未来学校的认识、实践较为线性和简单。例如:未来学校由学习中心构成;把技术赋能课堂监测当作未来课堂样态。未来,尚未发生,谁也无法准确预测。这意味着,未来学校的研究并存多种思路、多重实践和多项讨论。以概念举例,“未来学校”首先是一种学校观念。有学者认为,它不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是一个教育话题[27]。在研究初期,它确实是一个教育话题,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未来学校已是或者会是学术概念。从逻辑上说,未来学校应当会弥补现实(当下)学校的不足。从时间上说,“未来”还未到来,未来学校在时间层面上是一种构想或愿景。已有研究的逻辑或思路明显是线性的,表现为传统的课程、教学、空间、技术的单向维度。这是一种典型用过去和现在的想法去“殖民”未来的思维方式。
如果以“去学校化社会”为代表的“未来学校论”持有悲观的学校发展观,那么,以“个性化学习”为代表的“未来学校论”则持有乐观的学校发展观。无论对未来学校的前景是悲观还是乐观,未来的不可预见性应当被研究者重视和警惕。在技术与人的关系上,人是核心,技术是辅助物,这种认知已成为共识。但是,在实践中,技术驱动、技术赋能始终对人有制约和影响。“每当引入一种新的教育技术时,就有人主张用人与技术之间的互动来代替思想交流的过程。但是,教育要涉及对话和教师的积极参与,这是教育过程的基础,在任何新的教育工具的设计中都应该考虑这种因素。”[28]研究的复杂意识表明,未来学校不等于技术驱动的学校,同样,未来社会也不是技术驱动的社会。未来学校的技术设计一定受制于社会,社会也应当承担起技术设计的教育责任,它是教育相关主体共同协作的结果。此外,未来学校研究本身不完全自主自立,它隐藏着复杂的资本利益和权力分配。未来学校一定程度富含的象征意义超过实际意义。未来学校象征着最前沿的办学理念、最先进的教育技术、最有个性的教育教学……这些好的字眼放大了未来学校的影响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它从象征符号转化为经济符号、荣誉符号。如果引导未来学校发展的工作做得不好,未来学校建设很可能功利化,未来学校的概念将变得毫无意义。
(三)转向本土意识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曾发布《中国未来学校2.0:概念框架》,提出“未来学校建设要扎根中国大地,凸显中国特色”[29],这表明未来学校研究及其实践在概念层面有了中国本土意识。未来学校的研究从概念的本土意识扩展至方法、内容和路径等多层面。学校建设、技术研发、人才培养都体现国家发展的需要。我国未来学校的研究一定要立足本土,以中国式教育现代化打造本土的未来学校。一是未来学校研究的本土概念。“中国特色未来学校”是一个概念创新,但创新性还不够充分,应当在学校理念、治理环境、变革过程和评价方式等方面提出中国式概念。二是未来学校建设的本土路徑。未来学校建设既是现代学校的变革,也是探索学校尚未发生的未来。现代学校一方面需要面对共性问题,另一方面存在个性问题,变革的路径选择不必拘泥于某一类。例如:可以将整体变革与局部变革相结合,采用“大中小学”合作变革,以及形成政府牵头、专家参与、学校为主的变革路径。实验区、试点区等做法都是我国本土的变革经验,可供未来学校建设应用。三是未来学校研究的本土价值观。我国教育及其价值观有优秀传统,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等,这些富含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教育价值观深刻表达了一个理念,即人是教育的对象,教育的过程是成人的过程。
当前,未来学校研究的价值取向应当从技术的视域转向人的视域,包括:一切教育技术的设计与应用以教师和学生的发展为旨归。创新技术改变不了未来学校的核心构成,即教师和学生。从已有关于21世纪人才培养规划而言,培养学生适应未来发展的核心素养至关重要,其中,值得关注的是新加坡发布的《21世纪能力框架和学生成果》,它将价值观置于学生培养的中心位置,作为学生获取知识和技能的基础[30]。技术伦理问题已经迫在眉睫,特别是ChatGPT等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导致技术应用面临超预期风险。突破时空界限的学习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学习内容。首先,要学的是认识人和技术。从人性的意义上区分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的根本差异,任何基于技术的仿真人、虚拟人都不能等同甚至取代人。其次,要学的是合理应用技术。合理,即合乎理性,合理意味着应用技术不能超越人的伦理规范,意味着审慎明晰应用技术的底线和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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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ological Review and Methodological Inquiry of Future School Research
KONG Su1, YU Jinshen2
(1.JING Hengyi School of Education,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1121;
2.Department of Education,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Abstract] The focus of future school research includes the concept of future school, its development process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society. In terms of research motivation, the existing achievements mainly present technology-driven and future needs, neglecting the examination of the ontology of schools and lacking attention to the legitimacy of the school. In terms of research methodology, the existing research mainly uses the school reform approach, the emerging futurology approach has not yet been emphasized, and the pattern of parallel application of the school reform approach and futurology approach has not yet formed. In response to the above issues, this paper firstly reviews the academic history of future school research, pointing out that the future school, existing as a concept, is based on teaching and learning and closely related to social development. Then it proposes that the ontological connotation of the future school mainly includes the intersubjectivity of teachers and students and the socialized field. It then asks about the research methodology of the future school, and finally clarifies that the research on the future school should have methodological awareness, complexity awareness and local awareness. Methodology aims at the appropriateness of applied methods, complexity awareness aims at multi-directional thinking, and local awareness aims at focusing on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 Future School; Futurology; Methodology; School Reform; Ont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