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与《小学识字教本》
2023-10-18颜坤琰
颜坤琰
陳独秀(1879-1942)认为,自古以来“学童识字是盲记如符咒,严重戕残孩子,急待改良”。20世纪30年代,他在狱中潜心钻研文字学、音韵学,完成了《小学识字教本》之前身《识字初阶》书稿的大纲和条目分类。这是文字学的大工程。《小学识字教本》上卷书成,陈独秀期望隶属国民党政府教育部下属的编译局出版,为此和编译局书信往来达70多次。当时的教育部部长陈立夫致函陈独秀,称“大著斟酌古今诸家学说,煞费苦心,意多精辟,自宣付梓,以期普及。惟书名称为《小学识字教本》,究属程度太高,似可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未审尊意如何?”陈独秀坚持己见,气愤地说:“‘小学’指声音训诂、说文考据,古来有之,断不能改。”于是出版搁浅。直到1942年,陈独秀去世后,编译馆才印50册土纸油印本《小学识字教本》,按照陈独秀生前愿望分赠给相关的学术界人士及朋友。
潜心钻研文字学、音韵学
陈独秀因家学渊源深厚,旧学根底牢实,青年时代就钟情于文字学、音韵学的研究。他的第一篇研究文字学作品,是1910年发表在《国粹学报》第68期、第69期上的《<说文)引申义考》;第一本文字训诂学著作,是1913年反袁失败后,流亡上海“闭户过冬”时写的《字义类例》。1917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邀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教师中冥顽不灵的老学究置疑他的学识,议论纷纷,蔡元培马上站出来反驳,说陈独秀精通训诂音韵,过去连章太炎也把他视为畏友,这才慢慢堵住了攻击者的嘴。1927年中共八七会议撤销了陈独秀中共总书记的职务,将他开除出党。他在上海隐居的一年中,完成了《中国拼音文字草案》书稿,但因政治及经济等缘故未能出版。
1932年10月15日,陈独秀再次被捕入狱,次年7月,被以“危害民国”罪判处有期徒刑13年,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陈独秀每次在政治上遭受挫折后,总是埋头学术研究,潜心著书立说。在南京老虎桥狱中,陈独秀住的是单间,有狱卒日夜监视,不准读书看报,不准与外界通信,不准亲友探监,更不准撰文写作,丧失了一切人身自由。性格倔强刚毅的陈独秀,岂能忍受这种野蛮的监规,他以绝食进行不屈抗争,要求获得一个囚徒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终于赢得国民党政府的“优待”,监狱破例允许他读书看报,写信撰文;并在监室内为他设置两个大书架,搬来不少经、史、子、集类的书籍供他阅读;另外叉为他配置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供他写作之用。
1933年10月13日,陈独秀在给好友汪原放的信中说,现在的生活,令他只能读书,不能写文章,特别不能写带有文学性的文章,生活中太没有文学趣味了;只有自然科学、外国文、中国文字音韵学等类干燥无味的东西,反而可以消遣。说是消遣,其实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对枯燥无味的文字音韵学研究。
陈独秀入狱后曾向几位老友索字,“以释消愁”,章士钊应邀为他写了一首诗,并在附言中建议:“世乱日亟,衣冠涂炭,如独秀幽居著书,似犹得所。”章士钊劝他著书立说的建议,正合陈独秀意,陈独秀欣然接受。
《小学识字教本》写作前后
在牢狱生涯中,陈独秀潜心钻研文字音韵学,取得可喜的成果,撰成《中国古代语言有复声母说》《实庵字说》《古音阴阳人互用例表》《干支为字母说》等10多篇文字学的论著,其中《实庵字说》等4篇发表在《东方杂志》上。蔡元培称《实庵字说》“触类旁通,逼近太炎,太炎不信金文甲骨文,而独秀则不然,更有理致”(王世儒:《蔡元培先生年谱》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魏建功说《古音阴阳人互用例表》“开古音学界一新纪元”(魏建功:《致陈独秀》,载《陈独秀著作选篇》第6卷)。更为重要的是,他还完成了《小学识字教本》之前身《识字初阶》书稿的大纲和条目分类。这部书稿专门研究汉字的规律,解决汉字难认难记难写的问题。
蔡元培是陈独秀的老朋友,更是知音。1936年初夏,蔡元培听说陈独秀在狱中研究古文字学,便委托刘海粟代表他和胡适、叶恭绰、章士钊、杨杏佛等,专程从上海赴南京探监。蔡元培和叶恭绰分别给陈独秀捎去一部《尔雅》和一套《小学》,此时陈独秀正在撰写《识字初阶》,这两部古文字学专著对他的研究大有裨益,令他欣喜异常,更鼓舞他在艰难的处境中写好《识字初阶》。
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鉴于当时的形势,在胡适等友人的奔走呼号下,国民党政府不得不提前释放陈独秀。出狱后,陈独秀辗转流亡到大后方的四川江津(今属重庆市).本想继续完成他在狱中开始的文字学著作,但嗣母新丧,加之病魔缠身,影响了他对《识字初阶》初稿的修改、补充和重订。1939年5月5日,他在写给成都友人杨鹏升的信中说:“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日夜轰鸣,几于半聋,已五十日,未见减轻,倘长久如此,则百事俱废矣。心所拟著之书一部未成,诚堪浩叹!”(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新华出版社,1987)即使在如此艰困的处境中,他仍然坚持写作,并将他构想的文字学巨著易名为《小学识字教本》。1940年初夏,陈独秀写完《小学识字教本》上篇初稿,他在6月15日写给他的忘年之交、有师友之谊的台静农的信中,进一步披露其写作的艰难过程:
稿已完全写好校过,拟廿前后派火房递至白沙编译馆交兄手收,前稿望早日钞好,以便将原稿交来人带回,敌机每日光顾,江津城天天有警报,人心慌乱,仲纯兄几乎天天跑警报不在家,月底赴江津聚会之约,势必延期矣。此次续写之稿,约为期月余,日写五六小时,仲纯若在此必干涉也,甚勉强,致于左边耳轰之外,又加以右边脑子时作阵痛,写信较长,都不能耐,势必休息若干时日不可。下卷略成,虽非完璧,好在字根半字根已写竟,总算告一大段落。法币如此不值钱,即止此不再写给编译馆,前收稿费亦受之无愧也。(《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札(一)》)
信中写得明白,外部环境是“敌机每日光顾,江津城天天有警报,人心慌乱”,随时有被炸之虞;“法币如此不值钱”谋生不易;而自身的情况也不佳:“左边耳轰”“右边脑子时作阵痛,写信较长,都不能耐”。另外是此信未提及的亲友死丧不断,先丧嗣母而血压高涨,继丧大姊微身且苟延,再加老友蔡元培之死,使其心情上无数伤痕中又增一伤痕;接踵而来的打击,致其身心重创。陈独秀急于完成《小学识字教本》的写作,所以他不顾外部环境的恶劣,不顾健康的每况愈下,仍坚持“日写五六小时”,《小学识字教本》上篇初稿完成后,又继续下篇的写作。
1940年8月2日清晨,陳独秀在夫人潘兰珍的陪同下,到县城友人邓仲纯开的延年医院看病。晚上回来时,发现寓所的小偏房后窗大开,强盗进了屋。他一面催促伙夫给当地团正和县警察局报案,一面进行清点:被盗去棕编书箱一口,内有衣被十来样,有几本书籍和一枚篆刻阳文“独秀山民”的玉印章,令陈独秀十分痛心的是他在南京老虎桥监狱开写的书稿被盗,这就是《小学识字教本》下篇合体字部分。8月3日,他在给杨朋升的信中写道:“敝寓昨失窃,窃去衣被等十余样,惟失去兄在武昌为刻阳文‘独秀山民’四字章及弟尚未出版书之草稿,甚为可惜也!”(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新华出版社,19870下同)次年10月4日,陈独秀向杨朋升转告盗案追查结果:“被窃衣物大半追回,惟兄赐刻篆章及拙稿则去如黄鹤矣!”书稿永久失散,无法挽回,陈独秀当时正患高血压、胃溃疡等症,贫病交加,却不得不带病一字一画重新撰写,在坚持续写下篇的同时,还对付诸油印的上篇作修改和订正。学者吴铭伦曾统计,从1940年6月18日到1942年4月20日近两年的时间内,陈独秀写给台静农的49封信中,对成稿增改计有200多处;加上对油印本的校勘,工作量之大之繁重,写作之艰辛,由此可见一斑。
1942年5月13日上午,梅雨淅沥,气压低沉,已经在病榻上躺了两天的陈独秀,还是挣扎着起床,强打精神坐到书案前。桌上摊放着他正在续写的书稿《小学识字教本》下篇。陈独秀濡墨挥毫写下“抛”字。“抛”是书稿下篇的第243字,按照体例,接下来就该对这个今体字的字根、衍令以及孳乳的形、音、义诸要素加以诠释。正要续写阐述文字,潘兰珍说包惠僧来访,陈独秀便停下手中的笔,招呼其书房叙谈,并吩咐潘兰珍去数里之外的双石场割肉沽酒,他要好好款待从重庆专程来探望他的有师友之谊的远客。中午,潘兰珍做了陈独秀爱吃的四季豆烧肉,他吃了不少,晚上又接着吃。他本有胃病,加之饮食过量,当晚腹胀难忍,自此一病不起。
病榻上的陈独秀仍然牵挂着《小学识字教本》上篇的修订和油印,但已无力给参与校改和付印的台静农写信,只好口述,由邓仲纯书写转达。5月20日的口述信中说:“以后教本印稿不必寄来校对,径可付印,盖因此次一病,必须数月之休养,方能恢复健康,绝无精力校对,以免徒延日期也。”
这封口述信,距陈独秀去世仅一周时间。他呕心沥血撰述的力作《小学识字教本》终未完篇。经多方救治无效,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去世,书稿上最后一个“抛”字,竞成了他的绝笔。陈独秀再也不可能去诠释那传奇的“抛”宇,未竞之功成了永久憾事。
《小学识字教本》的价值
在南京狱中,陈独秀对常来照顾他的濮德治说:“中国过去的小学家,都拘泥于许慎、段玉裁的《说文解字》和注,不能成为一个文字科学。我现在用历史唯物论的观点,想探索一条文字学的道路。我已搞了多年,发现前人在这方面有许多谬误,我有责任把它们纠正过来,给文字学以科学的面貌。我不是老学究,只知背前人的书,我要言前人之未言,也不标新立异,要作科学的讨论。”陈独秀倾10年之功写出来的《小学识字教本》究竟是怎样的一部书呢,他在《小学识字教本·自叙》中写道:
本书取习用之字三千余,综以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余,是为一切字之基本形义,熟此五百数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数万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结合而孳乳者也。上篇释字根及半字根,下篇释字根所孽乳之字……
每字必释其形与义,使受学者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此不独使受学者感兴趣助记忆,且于科学思想之训练植其始基焉。不欲穷究事物之所以然,此吾国科学之所不昌也。
陈独秀指出,他这本书列出的3000余宇中,有500余属于字根或半字根,其余的字是从这些字根和半字根滋生出来的。陈独秀认为,识字要返本溯源,抓住了根本,其支脉也就迎刃而解。原书上篇分列象天、象地、象草木、象鸟兽虫鱼、象人身体、象人动作、象官室城郭、象服饰、象器用等门类,下篇有复体字、象声字两大门类。陈独秀还谈到,教人识字,要让人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这不光能激发兴趣,更能锻炼科学思维。书中写道:
中国文字训诂之难通,乃由误于汉儒未见古文,不知形义,妄为六书之谬说,许慎又易班固象形、象事、象意、象声之说为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中国文字训诂之学益入歧途;而又依经为义,经文几经传写,往往垂伪,儒者乃从而穿凿附会之;又或故为艰深,以欺浅学,使学者如入五里雾中。说文字之书籍愈多,而文字之形义愈晦,原本小学而变为专家之业,宜其用力久而难通也。
今之教者依此口讲而手绘之,习者如睹画图,虽下愚可晓,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也。作始者或不易,传习者必不难,中国在拼音文字未行以前,识文字善教育之道,舍此无他途。
陈独秀这两段话指出,文字训诂之学本来不难,但因为汉儒误入歧途,所以显得很难。在这里,陈独秀将世俗学者奉为典范、汉儒奉为圭臬的《说文解字》及“六书”(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都拉下神坛。这一观点未必都对,但他说“原本小学而变为专家之业,宜其用力久而难通也”,的确是真实的存在。据此,陈独秀认为他创立的形、声、义三者结合教学的方法,是按科学规律教中小学生识字的最佳途径。
友人邓仲纯曾问他为何醉心于文字学的研究,他说,学者以文立身,《小学识字教本》是学理研究,对中国文字学意义大,可以流传下去。在这本20多万字的《小学识字教本》中,陈独秀在上篇“字根及半字根”之下,分为象数、象天、象地、象草木、象鸟兽虫鱼、象人身体、象人动作、象官室城郭、象服饰、象器用十类;在下篇“字根孽乳之字”之下,分为字根并合者(复体字、合体字、象声字)、字根或字根并合之附加偏旁者(存目,未写完)两大类。上篇是根本,共545字。下篇作为类例,共454字,可以演化、发挥、阐发,字数可多可少,虽未竟稿,也无大碍。全书构成一个完整体系,综合、归纳,条分缕析,一目了然,较为系统、科学、实用,便于教师教、学生学。陈独秀对全书的每个字,由形、音、义3个要素互相联系、制约、协调,置于合乎规律、不可分割的整体之中,从原始的象形、图解、八卦,到现今可以辨识的甲骨文、金文,乃至籀文(大篆、石鼓文)、大小篆文、隶书和楷书以及历来的文字、音韵著作,都探其渊源、阐明演变、释其引申、穷其义理;对我国文字由繁及简流传至今,都指明其出处,阐释其根孽,推论其变通,剔除其讹伪,莫不有根有据,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该书内容汇集了陈独秀毕生研究音韵文字学之成果,致力于寻找汉字的规律,以解决汉字难学、难认、难记、难写的问题,是一部通俗的汉字入门书,可以帮助人们较方便地掌握汉字。陈独秀晚年舍去包括自传在内的种种写作计划,全力撰写的《小学识字教本》,就是从汉字的源头与造字之原则这一根本处来探求“识文字善教育之道”。正如他在《小学识字教本·自叙》中说:
盖以古之制字者,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此皆视而可见,察而可识者也。本非艰深难喻;今之教者依次口讲而手绘之,习者如睹画图,虽下愚可晓,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也。
古文字学家郭沫若对陈独秀研究小学曾予以赞赏。1941年,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杨树达致信郭沫若,询问陈独秀的行踪。郭沫若回信说:“陈居江津,生活甚困,亦未暇与通书也。以君治小学(包括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笔者),时有独见。如谓卧、盛、酶诸字从‘目’不从‘臣’,至为审谛。惜心不甚细,多武断处耳。”(《杨树达文集》第17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陈独秀对郭沫若这方面的研究也曾有评论,“有些地方很钦佩”,“但有的地方陈又说郭浅薄”(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云南文史丛刊》1988年第3期)。郭、陈二人都对对方研究小学所取得的成果有褒有贬。所谓“武断”或“浅薄”者,应该是属于不同的学术见解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