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见方
2023-10-17李祖庚
楔子
12路车的站牌正对石板旧街的门楼,向前五十米,街道左侧有一家酒馆,叫片憩馆,俗套的名字让人提不起兴趣,好在便宜实惠。我最后一次从他家离开时失手打碎了几个酒瓶,玻璃碎碴摔在地面上翻滚着,我终于又见到翠绿的色彩,那些破碎的棱面使我见到许多光束——像极了他尤其喜爱的那抹天色,我永远记得。
一、老高
站在垭口,方圆的目光凝伫在西南方向,他看得聚精会神。
方圆说天那边有个洞,是不规整的椭圆,又像是一副竹筛子,无处可去的日光就从筛缝中密集地洒落下来,不见边际的天空只有那里能渗出太阳光。他也说那是漫天散布的云露了马脚,我点头表示赞同,可他又说自己还见过那洞口中间有无数的雨水泼下,我摇头表示质疑和否定,因为我从没瞧见过那等光景。
方圆这个名字像路边捡来的,是百货市场里最不起眼的物件,边角料的程度完全可以匹配上随机附送的赠品一般。
我初遇他便一见如故,但又觉得陌生,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动手打了我。
那是在黔西南桥城的一座不知名寺庙门前,我遇到个有些阴郁的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可能是他太瘦,也或许是衣服过于宽松,总之他戴着衣帽使我无法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
出寺庙门时我四下摸索着荷包愣是找不出一个打火机,嘴上叼着的香烟显出毫不耐烦的轻蔑劲儿,翘得老高,全无保留地袒露着傲慢的情绪,因此方圆后来便叫我老高,实际上就连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里面也找不出个姓高的。
衣兜和裤兜被我翻个遍的时候,我又见到那个男人,他也刚出庙门。我于是拦下他,“嘿,哥们儿有火吗?”
他不说话,直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个纯白的打火机给我。
点着烟,我迫不及待地吸上一口,然后端详着那个打火机,纯白的机身,深蓝漆色的机头,还有银黄相间的古铜擦轮,翻转过来细看,打火机的侧身喷涂着英文“Cricket”。
“哟,草蜢。”我下意识地想揣进自己的衣兜,反应过来后才不失尴尬地递还给他。“我也喜歡这物件,我刚弄丢的是跟你一样的纯色系列,不过我那是黑色款,该是刚才在里面的时候落在台子上了。”
我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开心,我想这足以让他不要将我想成个爱占小便宜的人。他只说了个“哦”,然后一把薅回自己的物品。
我并没有说假话,我个人的确偏爱那些带着点儿复古风格的物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倾向于收集Cricket各个系列的打火机,因此我必须向他表明心迹来洗脱他心中给我定下的莫须有的污名——这也只是我的猜想,但我向来笃定自己的猜想不会出错。
于是我一路紧跟着他,不急不缓的节奏使我憋闷不已。
我停下问他:“你叫啥?”他仍旧向前去,走出几步才回应我,“方圆。”我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没来得及发笑他便已经走出好远,我于是忙不迭地赶上去。
“别说,你这名儿,嗯……你铁定还有个叫‘几里的兄弟吧。”我为自己的幽默感到自得,但却没想到他一把将我推倒。
“你这人咋这样,开不得玩笑!”我有些怨怒,但我不知道是否犯了别人的什么忌讳,所以只能先站起身攥紧拳头,并用言语表示不满。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笑话我名字的人,可你没礼貌,我刚借你火,你回头就来取笑我又算咋回事。”方圆打人倒还打出个道理来。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刚才抱怨与怒气全没了,因为我发现这个人原来会说三个字以上的话。
方圆后来跟我说过他名字的来历。
方圆家住在陕南,父亲是个极为本分的工人,叫方大同(据说是因为出生在大同市),初中文化,却又偏爱看些怪模怪样的书,以此来展现自己的文化内涵。在众多的书籍里面,方大同挑上了在民间流传甚广的丁远峙所著的《方与圆》,以及李宗吾的《厚黑学》,那两本书至今仍旧放在方家的立柜顶上。方大同是行动派,自然没少翻看,因此他深觉自己已经领悟了“方圆之道”与“厚黑之学”,所以有了儿子后直接取名“方圆”,他想让儿子将来能参透天圆地方的精髓、掌握人情世故的精妙。方大同逢人便将自己给儿子取名的高深之处讲出来,生怕别人不懂。正是因此,方圆还没长大就已声名远播了,再后来,他的名字就变成了死牛身上的皮,吹不起来却任人抽剥,倒是供不少人当了笑料。
“别气嘛,我并无恶意,对不起。”我想以真诚的道歉来换取一份谅解,因为我觉得方圆这个人还挺有意思。
“算了,我推了你,我也没啥礼貌。”方圆打量着我,并递过来一支香烟。
我自然爽快接过,笑盈盈地说:“你瞧,咱不都一样,礼貌一下就行呗,老大的爷们儿嘛。”
方圆不再绷着脸,咧开嘴笑笑。他说:“我叫你老高。”
“我又不姓高,拜托,我姓李,别张冠李戴。”我故意较真,也不知是否用对了成语。
“就叫你老高,我见你刚才叼着那根烟可是翘得老高哩!”
我原以为这是方圆的冷幽默,始料未及的却是他将“老高”两个字叫成了习惯。
我打定主意要与他做商量,毕竟谁也不想稀里糊涂地将姓给弄丢了,于是我说:“我的远亲近戚里就找不出个姓高的人来,你就叫我老李咋样?”
方圆说:“算了吧,老高。”
我无奈摇头,他憋着一股笑劲儿,被烟雾呛得连连咳嗽。
“我这人气量小,非得找个时候也将你推搡一次,摔个狗吃屎最好。”我想着自己算是吃了暗亏,毫不划算地丢了姓,换来个“老高”的冠名,像是打着稀里糊涂的广告。
我跟方圆互留了电话与微信,说好等抽出时间了要在一起喝酒。
二、灰色
从石板新街到旧街,12路车要十三分钟,途经两个路口然后左转,像在桥城的一方小角落里画出大半个圆。我坐过很多次12路,因为我时常去旧街的酒馆。
酒馆老板见我常去,越是眼熟起来,她也问过我:“你不做事?成天喝酒?”
我觉得好笑又恼人,心想你一个卖酒的还嫌人喝酒,再说她也不该管得这么宽。她言语间的冒犯使我气恼,可是我暂时还不想离开,只好拎起酒瓶去到挨近店门的座位上,远离这位毫不恭敬的女士,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些不满的情绪。
12路末班车在晚上九点半开走,我出酒馆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柏油马路在城市的光影中成了面模糊的镜子,定睛瞧去更使我目眩,仅凭着还算清醒的意识,我扶在一根路灯杆上将胃里的秽物全部吐出了来,醉酒的不适感方才缓和下来。沿着12路的路线回到出租屋,便一头扎在床上。
早上,风从窗户口溜进屋子里,熹微的晨光使我缓缓睁开眼睛。我见到四下的房间都被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幕布,像极我立柜中尘封的冬装上盖着的那张纱网,旋即我的脑海中尽是昨夜路边呕吐时的场景,那个只有清风的夜成了胶卷相机里黑白的底印。我的双眼有种刺痛感生出,它俩活像是要脱离我,不由分说又毫不犹豫地闭上。再睁开时它们重新归附于我,那种莫名的失而复得使人变得神经兮兮。我起身探探窗外,再四下环顾房间,那层灰色的滤层仍旧挥之不去,使我的眼中再没丁点色彩。我有些颓然地坐到床边点燃一支香烟,烟气熏着残余的酒味儿诱使我变得丧气,大失所望的溃败感后知后觉而来,我想我大概是病了。可是哪样的怪病竟使人瞧不出颜色呢?这些想法一齐钻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体成了件自由落体的物品似的,不受控制地倒靠在床上,左思右想之下我仍旧想不出任何眉目,于是我捧着手机开始搜索,满屏骇人的词条让我触目。我将手机扔到一边,看着它在床单上打个踉跄才停下,屏幕的蒙蒙灰光又亮起来,接着响起微信的提示音。
我闭着眼跟自己装睡,可是人心中一旦装些牵肠挂肚的事儿,就不得不去窥测。原来是方圆发的消息,他似乎格外惜字,只有五个字符:晚上喝酒?这让我感到意外,同时我也郁闷起来,我的眼睛病了,难道我不该去挂个眼科瞧瞧吗?这样的纠结存在了大概半分钟,就好像谁在我耳边讲了句,管他呢,反正没瞎,喝酒去。
我可以真诚地说,我的耳边确实出现了那句鼓噪的话,并且那句话落地后,我的脑海里涌进几朵黄麦酒花,它们欢悦地拍打在我神經末梢的礁石上,溅出的浪波将我的耳朵惹得潮湿。我是个经不住鼓动、更抗拒不了麦色涌动的人,我常常愿意做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于是我就开始思索在哪个地方喝酒更方便,最后我跟方圆约好买酒去河边,他说那样实惠还爽快,我摸着干瘪的荷包表示赞同。
三、乌苏
桥城并不大。
江堤路中段的岔路口处有家为人熟知的便利店,或许是因为它存在的年月久长,几乎就快成为一个小地标了,门头挂着“711便利店”的商标。我总以为那是家山寨,可在这不知名的小城里谁在乎那些呢,又没人管老板要加盟费,他想挂哪样的牌匾全凭自己乐意,只要它的性价比足够高,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方圆很会挑地方,他跟我约在711对面的广场见面。他说那地方好找,码头又挨近大桥直通向剑河对面的廊亭。要在夜半喝酒属那地方好,清静。
赶到广场,我四下寻了寻方圆,不多时便在下顺至码头的台阶转拐处找到他。我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直一门心思地赶上去责怪他。
“你挑的地方说容易找,可自己却藏在犄角旮旯里。”我有些暴躁,心中的怨气不知是冲谁去的,可要发泄出来总归会好不少。
“等的没法子了,就下来吹下河风嘛,再说,你一个文化人,这暴脾气可不妥。”不知方圆是完全不在乎我的怨气,还是全然接受了那些没来由的无端指责,他只是轻松地讲着事实。与头次见面时很不相同,方圆的话变得多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更有温度了。
我才想起是自己的一个大觉耽搁了些时间,便不好意思地换了个话题,“你咋瞧我像个文化人?”
“你身上有种人家讲的颓废劲儿和烟酒气,双眼看人看物时又有一种审视的感觉,透着股让人讨厌的清高气儿。嗯,就是这样。”方圆认真地思考着,蹦出的那一连串言语要比石板旧街酒馆里的那位不恭敬的女士更为可恶。
方圆讲完这番话,感觉河风将我的脸颊吹得发热,我不敢相信方圆所理解的文化人是这样的。不过我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他的偏见,不过是我倒霉,恰巧碰到了那点偏见而已。
“不跟你计较这么多,咱喝酒见真章。”我向方圆置气,打算用酒来雪耻。我以为他是个寡言惜字的人,可他却让我在言语上吃了亏。若不是他要与我真心喝酒,我会当他是刻意羞辱我,那我肯定得跟他理论理论。
我们就近在711买了酒,还有一包花生米和几袋零食,方圆付的钱。他说我刚才把最后一根烟给了他,他得买酒,我说好,但零食的钱得我付,他忍不住笑出来,我跟着一起笑。
他买的是三打产自新疆的乌苏。
我向来喜欢乌苏啤酒,有两样原因,一是酒的后劲大、喝着爽快,二是我曾经写过一篇名为《乌苏里的月亮》的小说。
我爱“乌苏”这个名字。在蒙古语中“库尔喀拉乌苏”,有“雪地黑水”之意。大凡北方人在冬天肯定都见过那场面:漫山遍野的银装素裹,茫茫雾气从四面八方收缩到河溪边上,水流汩汩而去,在辽阔无垠的白色天地之中,那一道黑色的细流将跃动的画卷徜徉进人的脑海里。
尽管乌苏有着千种百样的好,可它是最不实惠的啤酒,一瓶的价可以抵上同类型酒两瓶。或许如此毫不划算的价格也是我喜爱它的一个原因吧。我跟方圆拎着酒穿过码头广场,信步到横江对面的廊亭里。廊亭果真是个好去处,偌大的空间里除了我跟方圆再无他人。我急不可耐地打开几瓶酒,对方圆讲出豪言:“咱先对着瓶子来。”
方圆说:“哪个喝酒这样子喝,挨着岸边风大,照你这样子来,咱俩保准都回不去。”
他说的确实在理,我只不过是急于“报仇”罢了。在我犹豫思考的间隙,方圆递来个塑料口杯。真是糟糕,就连喝酒的节奏都被这个不紧不慢的男人给掌握了。
有句玩笑话是这样说的:人只有在喝啤酒时肚量才最大。我往常认为这句话毫无幽默感,甚至算不上一个好的冷笑话,也便懒得去琢磨。直到现在,木质的廊桥上多出一个又一个空酒瓶时,我才有了那感觉。
于是我微醺着对方圆说:“咱俩这肚子可真能装。”
方圆眼皮都不抬,满上一杯酒后才说:“可不嘛,男人的那点肚量全在这里了。”我想方圆一定听谁跟他讲过那句玩笑,并且他讲出来这句话确实将我逗笑了。
“老高,我瞅你的样子像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这是初遇后方圆第一次叫我“老高”,我还听得蛮顺耳,但他的话使我有些许抵触。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大学生,最不值钱的就是咱。”
方圆笑呵呵地摇头说:“我就不是,我常年做工的线上也没人是。”
对我而言,方圆这人真是败兴,他要是去追女人保准会被责怪不懂风情。但我的气在他身上却撒不出,他越发像个情绪黑洞。于是我不再理他,只管自己喝酒。
方圆毫不客气,尽管我数杯酒早已下肚,他仍旧保持着自己的缓慢节奏。或许是酒劲上头,我开始跟方圆诉苦。
“你知道我想干嘛?你知道我在干些什么吗?”他却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只要写一部好的小说,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打好了调子,终此一生能有部为人所知的好作品传世也就够了,但是我只能在心里想、在心里说,谁也不会明白!”我的情绪在酒精作用下更显张狂。
方圆只说我着了年轻的魔,他又问我:“你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吧,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我隐约感觉到他要开始说教,同时我也为自己刚才那番极不着调的醉话感到难堪和尴尬,于是我学着他那样沉默。
“三十三,再一晃就三十四五的人了。”并非我料想的那样,方圆没有要开始说教的意思,反倒是一直不露心声的他此刻有些怅然起来。“你或许要再过十年,回头想想那些话,你就会发现那都是些谎话,骗自己的高级谎话,我跟你讲不清,只有你到了时间才晓得。”方圆举起酒杯像在向我示意,但他却率先一饮而尽。
我想他的意思是,他没有办法跟我讲清道理,现在只能陪我一杯酒。我自然不能回绝他的好意,也再没办法将那些话继续。我于是只跟他一杯接一杯地碰撞。
最后一点乌苏均分在我跟方圆的酒杯里,他打趣说,好在自己明天是夜班,不然得让我赔付他一天的工钱,我只说跟他喝酒好尽兴。
天要破晓时,我跟方圆在码头广场告别,临走时他跟我讲,寻个好天气去骑车,说那话时方圆的酒已醒大半,他格外神气地说:“我可有辆漂亮的摩托。”
我记下他说的话,可醉意却来得越发猛了。我所能见的蒙蒙灰光扭成团乱麻,所以我只得摆摆手,趁着仅剩的一点儿清醒走个干净利落。
四、CG125
我在夜里八九点钟才醒过来,睁开眼让两颗圆珠子先打上几转。
我记得这时候的房间该是黑黢黢一片,我确信自己感受得到那颜色,至于实在见到的,就直像是电脑屏幕上监控里的黑白画面,爬满着密密麻麻的像素点。这双陡然生病的眼睛又让我开始烦闷,再不愿意去理会它。
想起昨夜跟方圆喝酒的画面,仿佛是掉帧的卡碟机,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总觉得他是个十分无聊且乏味的人,可好像又不是那样的,或许无趣的人才最有趣。于是一个想法陡然生出。
床尾的一只收纳箱中放着我那落灰已久的电脑手提袋,我兴趣盎然地将电脑拿了出来。桌面上已经定稿的灰色文档图标跟个病人一样,怏怏地吊着丝让我牵肠挂肚的鼻息。我犹豫着要不要点开再看看,但最终是点击新建了一个文档,我想把方圆写进小说,或者说为与他的相遇替自己写点东西。
万难处总在开头,敲出的字码怎么都看不对眼,我有些苦恼地想到,知之甚少当然就无从下笔。于是我只好悻悻地退出文档,直盘算着多从方圆身上搜刮出些油水了再动笔。写作灵感这东西就像是浪子追求少女一般,只要未得手,那么兴味就会很快蔫去。 有了这样的理论后我又多瞅了几眼那些个半死不活的文档图标,我已经连续数月没有与它们接触了,就趁现在看看吧。
《长生》的定稿日期显示为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徐吟且行》的定稿日期则更早,是二〇二一年六月二十七日,这两部现实题材的小长篇前后耗了近三年时光,加之于它俩的情感实在是复杂的。它俩的下面还有部至今未能完成的大长篇《花溪米店》,我自己惯叫它“米店”,也不知道还要倾多少年的心血才能滴成那条蜿蜒曲折的花溪,这使我暂时没有合适的面目去對待它,于是我没有点开米店。顺着图标往上是两部杂文随笔,《三年半》是二〇一七年至二〇二一年间辑成的,《玻璃筏之夜》则是着手小说写作以后的几篇心迹。因为第一篇写在梦醒的深夜,并且此后一直沿用这个题又胡诌了几篇,便顺当将其成集,我想这个集以后还会增加许多的篇目。李长生的感悟似乎给我下了咒语,他说,生命本就不是件波澜壮阔的事情。于是我近来许久的日子都过得比清水还平淡,就连死水微澜的机会都见不到。当我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我对这些横陈在电脑桌面的文档生出很重的戾气,没来由的。好在这次桥城之旅遇见方圆,他又使我生出些继续折腾的心思来。翻看完几篇随笔后我下定决心,打明儿起就做三件事,首先是改稿子,再就是等方圆的消息,想跟他一起喝酒、骑车,最后就看能否将我这双失去色彩的眼睛给治好。
接连几天我也一直在做这三件事。改稿子是个精雕细琢的活儿,方圆的消息迟迟没等到,在医生的诊断下,买了好些药。好几瓶各样的眼药水和眼药膏,维生素片也是好几样,甚至于还有消炎药跟各种饮服的激素。加之还做了验光和各项眼科测验、检查,我微信零钱的数字变得单薄可怜起来。直到提着一大包药走出医院时我才开始后悔,被坑惨了,我如实这么想。这也使我愈发期待着方圆打来的电话或者发来的消息。
方圆的电话在次日打来,约我过两天去桥城边郊骑车,有条宽敞的山路可以骑到文峰山上,他那天刚好月休。方圆说的两天绝不会是个虚时,我便直心切切地盼着赶紧过完这苦闷的四十八小时。
从新街坐12路公交,五站路后同站换乘7路车,再坐三十分钟才到方圆跟我约好的地点。方圆很守时,早早就等在站牌对面的树荫下,这次他算是找到个显眼的地儿等人,他向我招手,怕我看不见他,我再不能指责他。
只我一人踏上斑马线,幸好这个路口没有红绿灯,人行横道上的白漆被磨得破碎,像是工人喷洒在水泥面上的,我大摇大摆地过去,这段路上只有零星而过的车辆。
走近些我才发现那连成片的矮丛上爬着许多牵牛果,也有叫玉兰的,我知道它开出的花是艳红色。估摸着方圆是故意的,他穿着头次与我相遇时的那件卫衣,不过他没戴连衣帽。他是单眼皮,一雙细长的眼睛,眼角平开,看上去是个极为理性的人,工科学院里这样的人很多。我后来问过他眼珠的颜色,他说是棕色,我料定他的眼睛是小而有神的。
方圆先招呼上我,“你今天倒还准时,我自己骑车来得早些。”说罢他便向马路内侧的非机动车道指指,“喏,就是它。”
我第一时间跟着他的指向看去,满怀的期待洒了一地,那只是一辆国三化油器版本的CG125,本田的经典款,算是个老家伙。方圆给它改了双圆桶指针仪表和圆形灯碗,才使其显出点模样来。
“喔,是这。”我本来想说些失落的话,可转念又想到CG125的好处,它有着极强的改装底子,许多玩复古车的熟手都喜欢弄一台去随心所欲改装。于是我话锋一转,说:“这家伙可经得住折腾。”接着我兴致勃勃地从油箱、坐垫、悬架、前后减震、刹车盘、飞轮、牙盘、轮毂轮胎、油门线跟离合器等多方面说了些改装的看法。
方圆似笑非笑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玩意儿,等我将一连串的话讲完,他却嘲弄说:“听你这口气还像个喜欢复古车的,平时没少看W800跟T120吧。”
我的兴致被他泼灭,犟气地说:“是看了不少。”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总看,以为三十几岁就能骑上,可就眼前这车我也是前些年才舍得买。”方圆在照镜子,他照得开心。我也才明白他为啥只把车的仪表和灯碗给换了,他所说那两复古辆车的名字我确实日思夜想,并且总以为有天能骑上它们去远行。
“其实它挺好的,皮实、耐用还省油,别的车能去的地方它都能去,慢点儿也就慢点儿,再吃力也不至于熄火,就是入冬后热车麻烦……”方圆讲着他车的优缺点,也不忘将钥匙递给我,“要不试两圈,待会儿咱上山去。”
果然不出意料,方圆这辆车跟他一个德行,油门响、迟缓,怎么都提不上速。
“你这老伙计还得你自己来。”
方圆说:“老高你骑车也一般啊。”
二十分钟以后方圆将车停在一个山垭口,打那儿眺望,下面是一片空旷的平地。方圆走过去向前倾斜着身体,微微踮起脚开始打望起山下的景物。我学着方圆的模样去打望,方圆却笑问我道:“你干啥?”
“我想看你在看啥,津津有味得很。”我并没瞧出个什么不同凡响的景致来。
“这个垭口跟我家那边的像。”方圆又看向天边,像是目寻着多年未见的老友。
“天下的山垭口大都一个样,你怕是想家了。”我觉得方圆大概起了思乡的情结。
“不是,你看,”方圆说着便要指给我看,“看见那片平地没?从这儿看去那个山坳口连着的那片空地。”
“当然能看见。”我心想我只是瞧不出颜色又不是真的瞎了。
对于我漫不经心的回答,方圆不以为意,他继续说:“我老家也有这么一个地方,差不多大的山坳里连着一片四五里见方的平地。多在云厚的阴天吧,那几里地正对上去的云层会破个洞,是织得紧密的云团露了马脚,全天不见的太阳光就从那洞口处一束束地漏下来,刚好全部漏在四五里见方的山洼地里,你见过筛子吧,那个洞口就像竹筛,把太阳光滤成细丝。”
方圆的讲述很具象,看得出来就跟单纯无邪的孩子讲说自己的心爱之物那样,方圆一定喜爱那样的天色。我打趣道:“没想到你的观察力蛮强的。”
“那肯定,我从小看到大的天光,有时候那洞口还有雨水淋下来。”方圆说得真切,但对于他说的雨水,我深为不信,因为我确实没听闻过有那种景象。
“老高,咱上去吧。”方圆倒还显出点中年男人的洒脱。
他说完话便转身朝停车的地方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又发现了方圆的一个特质,他讲话全凭自己想讲,也不会管谁信不信的。
再往山上去游人便渐少,直到几十步青石板铺成的阶梯前面,我们只好将车停在一旁。
“你上次的酒话有点意思,讲讲?”方圆步伐矫健,长而陡的石梯于他而言显得轻松,如同他此时的语调一般。
或许是看了山色、吹过谷风,我竟又说出句胡话来,“什么酒话,那可是我的理想。”矫情的话总在说完后才使人觉察到尴尬。
“哟,理想。”方圆像是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抱有成见,或者说,他是对张口闭口谈理想的人存在偏见,“你讲给我听听。”
我跟方圆讲了我的小说《长生》《徐吟且行》和《花溪米店》,还有那些写在许多个深夜里的随笔杂记。我跟他讲《徐吟且行》取自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是想表达一种于生活中存在的态度,跟他讲被身世捉弄的黎毅余,被无知荼毒的杨瞎子,几代人的命运以及一个县城数十年的变迁……我跟他讲《长生》是我第一次到黔南时在火车上冒出的灵感,讲述从关中到黔贵再到巴蜀的一切,我说李长生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我想看看谪仙人所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浪漫期许被剥离后的现实会如何,我也跟他讲那个被世人唾弃,但最终将独属于女人的坚韧与温度留在世间的木一南,那些坦荡如砥抑或荒腔走板的人生路……我跟他讲有着奇幻故事的米店,那条蜿蜒流出几十里地的花溪,陕南边陲五六十年里宏大而又平凡的群像镜头……还跟他讲曾经无数个日夜里我与时间的辗转纠缠,那些一字一句,我恨不能让他亲眼去见见。
但显然方圆对于我说的并不感兴趣。不过他是个真正有礼貌的人,一直等到我话音落地,情绪平稳下来,才说道:“能写那么多字,厉害是厉害,”方圆稍微停顿构思后又说,“老高,照这么说你一天就没做啥正事儿,全写字去了,那你写了多少字?”不得不说方圆看事情的角度既接地气又十分新奇。
鉴于方圆的礼貌,对于他的刁钻我同样报以礼貌,于是据实说:“这些年的文稿没有一百万字也有八九十万,嗯,八九十万字是有的。”
我原以为方圆会赞赏我的高产,大失所望的是他风轻云淡地说:“那也不多嘛,我以前看的小说人家都是日更两三万字,一本书更新完至少都是上百万字,哦,几千万字的也有,比如……”
“你别比如了。”我有些恼怒地叫停方圆,他这几句话被我视为最深的冒犯。
“咋还这么大火气了。”方圆的语调依旧轻松。
我靜静地盯着他看,那张灰色的脸上没有喜怒的情绪,他也只是盯着我看,像在看一本参考答案。我心中聚集的怒气全部洒掉了,再表达不出来。
“你把我跟那些写网文的看成一样的了?”我想告诉方圆他实在地冒犯了我,但得让他自己去品味。
“不一样吗?不都是想靠写小说挣钱或者出名,同样是写字卖钱还有个高低贵贱吗?我是真的不知道。”方圆一连几问都显出十分的真诚,没有一点刻薄的针锋相对。原来,就事论事的真诚态度果然才是一击必中的绝技。
我对方圆的说法哭笑不得,他说的我无法接受,但我不能说他是错的,我也是从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对大行其道的网络文学有那么重的戾气。用方圆刚才的逻辑讲来,或许该是人家写网文的看不上我这写酸文的,因为人家确实能卖钱。从蒙羞受辱到后知后觉的明了,我得感谢方圆无意识的提点,我的自傲清高揣着嫉妒的心,该彻底反思一下了。
“老高,是不是我的话伤害到你了?那我表示抱歉。”方圆表达抱歉心意的举动时给我发一根短支的大前门。
“你说得很对,”接过烟,我承认了方圆的那套逻辑,但我仍旧想要解释,就像那次寺庙初遇,我一定要解释自己不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那样,我于是接着说,“我写小说还是有些不一样,我真把它当成自己的理想了,是,我确实有很重的功利心,但那都是小说写成以后才有的。一旦我开始新的写作我就会归于纯净,你可能不晓得,只有纯粹的心才能写出来我的那些东西,它们就像我的孩子,生出来长大成人了,我自然想他们能有出息,这就是我的功利心,也是我理想的一部分。对,就是这样。”
说着话,我跟方圆已经登上山顶,我们就近坐在石梯上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坐下后方圆开始拿腔拿调地说教起来。
他说:“你还在讲啥理想?你要真觉得你那理想值钱的话,你才不会随时去说它,按村里老人的讲法,你是只有借着那个敷脸面哩,是被年轻蒙了眼,被名利蒙了心。”
我觉得方圆的这番说教肯定另有所指,但我不急着去探寻,只问他道:“你咋就这么多感触?”
方圆低头沉默会儿然后又看向我说:“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爱说理想。”方圆说完这句话我才明白过来他既不是对我有所成见,也不是对爱谈理想的年轻人抱有偏见,他只是羞于曾经的自己。他接着说:“开始的时候,我的理想是跟美惠结婚,可后来一遇事儿我就跑了;后来我的理想变成了许多想买的东西,车子、房子这些,但我现在只有辆CG125;现在嘛,勉强说是理想的那就是回去家里安稳落个脚扎下根,可你看我不还飘着的嘛。”
我感觉他与那个叫美惠的女人肯定有故事,他也说等晚上喝酒的时候再告诉我其中原委,他还从来没对人讲过,所以得在心里打打腹稿。
方圆这会儿的面目才是一个到中年还一事无成的沧桑男人该有的样子,我趁机跟他说:“我想将你写到我的小说里,小说名儿都想好了,叫《五里见方》,专门写你是怎么损我、打击我的。”
“原来你把我当素材了,”他先是有些生气,随之叹口气又说,“写吧,反正你不跟我商量也能写,就是最好别把我打扮成个大花脸,如果你非要写,这算我求你的事儿。”
我又回敬他一支大前门,“瞧你说的,我就是与你在做商量嘛。”
“你为啥不跟人家那些大学生一样去考公务员呢?”
“那得考试呀。”
“你咋不考?”
“你咋知道我没考?”
“老高你啊,真得再去试试,先把你的理想放放、晾晾。”
“嗯。”
我嗯得真诚,一如方圆那般真诚,这是个短小精悍的嗯。
方圆说:“我感觉老高你还是不能面对现实的情况,你对生活所有多余的指望都会胎死腹中的,那甚至比妇科医院每天刮宫流产孩子的概率还大。”
我不说话,直望着方圆点头,他也点点头。
我们谁也不再去试图说服谁。
天色已晚,我跟方圆在山顶说的最后一个话题是关于结婚的。我问他:“你说你想要稳定想回家扎根,那你为啥不结婚呢?”
他说:“那没意思,结婚又不是厂里的流水线,非得把任务完成了不可。”这是他前后矛盾的说辞。
我想说结婚可不就是任务嘛,但我又生憋回去,因为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些隐藏的看法。对于个人来说婚姻从来不是硬性任务,但对于社会和家庭来说却是,个人又必须依存于社会,归属于家庭,所以多数的人都会在这个问题上找到闭环的答案。
于是我问他:“你都没结过婚,咋就敢说没意思?”
方圆憋着笑,却差点憋出眼泪,他说:“我差不多是,差点就结婚了的,只是现在不想结了。”
他做了回差不多先生,给了我差不多的回答。但有些东西是意会不到的,差不多就会变成差很多,相去甚远,以至于像我们遥隔两千里的故乡陕南与这桥城的距离。
天地广阔,这些灯火通明的城市里的楼房又高又大,而陕南的山林又长又密,许多时候就连我们自己也记不起那个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
方圆也认同我的这番说辞。
CG125的卤素灯并不亮,夜半时分可以提供给我们的能见度很低,所以我们得趁着微微天光赶下山去。我带方圆去了石板旧街的片憩馆,那位不恭敬的女士仍旧在吧台上记账,那也是我与方圆最后一次喝酒,他跟我讲了关于伍美惠的事情。
五、美惠
伍美惠是方圆的发小,也曾几乎成为他的发妻。
她小时候是个黑瘦干瘪的姑娘。“干瘪”是方圆的用词,他还给我打了个比方,说是就像沙土地里失了水分的玉米棒。好在我见过才能意会到那模样。
这个姑娘打小就不招人疼爱,倒不是因为她顽劣。伍美惠有两个弟弟,她便养成个寡言少语的性格,没有孩童的活泼跟灵性,让人觉得木讷呆痴。
方圆像跟自己辩解,他说,其实美惠很聪明的,什么事儿一点就通,可就是通的多了,她才像是被堵住的那个,再加上她没什么像样的穿戴,面相也不讨大人们的喜,这才成为他们口中木讷呆痴的孩子。
方圆打小也是个扎在孩子堆里很难被注意到的主,他与伍美慧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口口相传的反面教材,一个是几近透明的边角料。所以打小他俩就凑到一起搭伙儿当对方的玩伴,那其实算不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佳话,更多是无奈之举罢了。
伍美惠老早就回家帮工去了。
直到有一天,方圆周末回家照常去找美惠,但这次却没找到人。他到处去问,这才晓得,原来是村里人传他俩的闲话,美惠家的人忌讳,刚好伍家的某个远房姨娘说可以将美惠带去苏州打工,讲得天花乱坠,实则就是进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美惠的爹妈心动不已,想着这女娃总算成人可以挣钱了,不多过问便让美惠的姨娘将她带去不知在何方的苏州。
方圆苦恼不已,一心要辍学去找美惠,但他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大人,剩下的一年学必须念完。在那一年中方圆天天盼着再见伍美惠,或者哪怕只得到丁点关于美惠的消息也成,可是从年头到年尾都沓无音讯。直到他快要毕业的前几周,他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信儿,说美惠被她姨娘带去苏州的甪直镇了。方圆去网上查找关于甪直镇的一切,他锁定到一条信息,甪直确实挨近苏州的一个大型工业园区,于是他在心里确定了听来消息的真实度。
刚毕业没几天,方圆就壮着胆子只身找去苏州,只是到了那里后许多困难折腾得他没法脱身,废好大劲儿进到一个模具厂,这才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方圆在甪直这个古镇待了半年时间,将每个月可怜的三天休息时间全拿去寻找伍美惠,可仍旧没有丝毫进展。他那年没有回陕西过年,渐渐地也就留在了那片工业园区里,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去找美惠,他说:“甪直镇那么大,比我们县城还大,工业园区里厂子那么多,人也海了去,美惠总在里面,我就不信找不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方圆早已变成个熟练的流水线工人,再提不起多余的热情去做任何事情,甚至不关心天气变化,但他仍旧会用所剩不多的空闲时间去找美惠的踪影。伍美惠这三个字在那几年成了他生活的一个风向标。
那年年末他确实得到个好消息,是他爹电话里说的,伍美惠回村里去了。方圆接完电话后兴冲冲地辞了工,也顾不上被车间组长压了次月的工资,总之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方圆说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回陕西后的经历。
他到村里后就径直赶去伍美惠的家中,还不等伸手去敲院门,方圆便从门缝中见到使他终生难忘的事情。
村里情报员似的马大娘眼神飘忽着小声道:“美惠她得了坏病。”
“啥?”美惠她爹伍老汉不明所以。
马大娘咽着口水,再四下瞅瞅,凑到老汉耳边,亮着嗓门却做出副私密耳语的模样道:“就是那种坏病,哎呀,就是人家说的梅毒,不成器的坏病!”
“哦”,老汉低沉一声,随后想了又想,才补上句,“喔,花柳病……”随即,老汉便失了魂似的扶在一旁的槐树上不住地掩面哭泣,同时嘴里不停地骂着些脏话。
方圆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儿,怎么也不敢相信,但他同样不敢再直接去面对伍美惠了,只好失魂落魄回家去。
伍美惠在例行体检时确实查出感染了梅毒,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方圆在痛苦里与自己纠缠了好久,等他想起要去看看伍美惠的时候,这个女人早就被家里的人撵走了。伍美惠第二次消失,谁也不知道她去了那里,就连一个假消息也没有。不久后方圆也离开了村子,他打算去一个遥远僻静的小地方。从这以后方圆再没跟谁提过伍美惠的名字,也再没见过她。
我想,方圆的爱情确实来过,但只是可惜。
方圆说,没啥可惜的,就是有些可恨。
我并不问他可恨的是谁,实在也不想问。
六、再见
方圆跟我讲完伍美惠的事情没多久,他就在电话里告诉我,自己打算回陕西了,他爹妈给他相下门亲事,那女人挺好的,贤惠持家,他要回去看看。
我问他:“你不是不着急结婚吗?”
方圆说:“不着急不代表不能结婚啊。”
我只说:“好吧。”
方圆又说:“爹妈老了,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讨个媳妇儿生个崽,我这辈子就真的说过去就过去了。”
说完话方圆就挂断电话,我正纳闷,他又打过来。
电话里他将摩托车托付给我,说让我先骑着,等我离开桥城的时候弄去修理厂卖掉,钱款微信转给他就好。他劝我好好生活,好好写作。
那天过后我的眼睛就再看不出颜色了,我所见的世界就如他的梦境一般,只有蒙蒙灰光。
方圆听后大笑,并说:“我知道,瞧不出色彩可是件让人难过的事。”
可他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也没问。
方圆最后说,他留给我一个黄色帆布包,让我有时间了去拿,想拆开看的时候再拆。
我也最后跟方圆讲了句:“我过段时间打算回去考试找份工作了,啥样的都行,我要先考上。祝你相亲顺利。”
该说的讲完,电话也就挂掉。我与方圆做了简单的告别,谁也没对谁说句再见。
七、Cricket
离开桥城之前我将方圆托付给我的摩托车卖到修理厂,老板看我一副潦倒模樣以为我还是个学生,于是给了个好价钱,九百元整。我想他是个好人,因为车的品相早不值九百元的价钱了。
按照之前说好的,我通过微信将车款转给方圆。自他回乡,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联系。他告诉我相亲很成功,是邻村一个离异的女人,还给我看了照片。我祝福他新婚快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已经做好离开桥城回陕西的一切准备,跟房东办好退租协议、拿回押金、处理掉无法带走的个人物品,我甚至提前在网上买到许多考公考编的资料跟试题,预约好看眼科疾病很专业的医院……
次日中午的动车到贵阳,再从贵阳站搭绿皮火车回陕西,行程已然定下。在桥城逗留的最后一天,我想再去文峰山上看看,就算是在脑海里为桥城拍一张灰色的全景照吧。
登上文峰山已是下午四点多,我喘着粗气到方圆曾停驻的山垭处歇息。
山上的风不比城市的柔和,刮得急吹得烈,将我的连衣帽也掀去,这还不算,它将瓦片似的云朵都赶在了一起,像是追撵羊群的牧人。灰色的云朵汇成厚重的云层,沉沉地压在文峰山对面的天边上。我瞧得出神,不一会儿那厚重的云层中间又被风扯出个洞来,是不规则的椭圆形。我的情绪开始荡漾起来,我站直身体长颈鹿般地伸着脖子,只想眼睛所见得更为真切,那与方圆所说的光景只差几束太阳光了,我感到欣喜,跟等待年节礼物的孩子那般殷切又热烈。
皇天不负有心人。
我焦切地盯着天边的云层看,只过去三五分钟,深不見底的洞口处就流出些太阳光,它们直直地奔着我的脑海而来。我在那一刻缓缓闭上双眼,我的脑海里出现几片树叶翻飞的景象,这一刻,我猛地睁开双眼,原本眼前的灰色滤层果真如轻薄的纱衫一般,随着山顶的风渐渐飘去远处。我万分惊喜地见到方才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些景色,许多片活泼的绿叶像仙女的袖裙,翩跹着一段霓裳羽衣舞,那黑压压的云层中间的椭圆形洞口里,天色如倾泻而下的虹光般,正淋向山下那片不出五里的洼地。
我愣在山垭口许久,如此绝色的天光,以及重拾色彩的喜悦让我格外躁动。我把自己想象成那椭圆竹筛的缝隙里透出的一束光,乘着山风一点一滴地落到河湖之中,草木之间。
那一夜我又去了趟石板旧街的酒馆,不过这次我没有喝酒,只是想去看看。临走时,我不小心碰掉几个玻璃酒瓶,那些翠绿的碴子在地面上翻滚追逐,映在微弱的灯光下,使我再次见到那束让人心驰神往的天光色。
我用微信告诉方圆我又能见到五彩斑斓的世界了,方圆告诉我他婚后梦里的世界也不再只是灰色。我们互相恭贺对方,因为不论是梦里还是生活中,见不到色彩都是件极为难过的事情,只不过那样蹊跷的境遇外人是不会体察的。
方圆还告诉我,他留给我的帆布包里有个黄色信封,里面装着两只草蜢打火机。我打开来看,果不其然,但那两只Cricket让我觉得十分眼熟。
细瞧之下我才发现:其中一只白色机身蓝色机头的Cricket就是初遇时他借给我的那只,另一只纯黑色的Cricket我更为熟悉,那是我自己当初掉在庙里的。或许这是方圆第二次骗我,也可能是第一次,但短暂的相识中我竟被他骗了两次,我又笑又气,有种如之奈何的感觉。除了两只熟悉的Cricket打火机外,那信封里还有方圆留给我的祝福:老高,好好写小说,好好过日子。
看完几个物件后我便将它们小心收起来,再躺回床上睡下,我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踏上归程,一路上是看不尽的苍莽山色与壮阔江河,于绵延千里的苍翠逶迤之间,山河入梦,我顿然想到理想主义之花应当永远盛开。我坚定地想将自己年富力强的青春岁月过得灿烂而浪漫,但我也深知理想主义之花难以扎根于贫瘠的土地,见其破土、发芽、吐蕊已是幸福的。
坚持理想的人理应有接纳理想幻灭的勇气与斗志。
作者简介:李祖庚,笔名李笺伍,1998年生于陕南,2022年毕业于西安工业大学。在《大河文学》、江山文学网、广东作家网等平台发表长篇小说两部,散文杂记十数篇。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