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馄饨
2023-10-16王伟手绘高鑫
文/王伟 手绘/高鑫
品尝上海小吃,小馄饨大抵是绕不开的。馄饨是大众美食,物美价廉,既可当点心,又可当菜肴。电影《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每到晚上穿着旗袍,脚踩高跟鞋,拎着保温桶,袅袅婷婷穿过悠长的弄堂,只为到巷口买一碗小馄饨。昏黄的路灯下,苏丽珍等待小馄饨出锅的样子,就像等待不可知的未来。馄饨音似“混沌”,如天地初开的模样,似乎隐藏着玄妙而不可言说的秘密。
旧时沪上竹枝词唱道:“大梆馄饨卜卜敲,码头担子肩上挑,一文一只价不贵,肉馅新鲜滋味高。馄饨皮子最要薄,赢得绉纱馄饨名蹊跷。若使绉纱真好裹馄饨,缎子府绸好做团子糕。”导演王家卫生于上海,对老上海念念不忘,影片自然嵌入儿时记忆。石库门的馄饨分大小两种,大馄饨吃馅心,小吃店里就有;小馄饨吃味道,多是游贩售卖。游贩手敲梆子,肩挑担子,前挑是炉灶、佐料,后挑是碗勺、小板凳,或沿街叫卖,或在路边候客。放下担子张罗生意,前挑小抽屉就像百宝箱,里面馄饨皮、馄饨馅、糖盐酱醋一应俱全,紫铜锅被隔板一分为二,一边是煮馄饨的开水,一边是入碗的味汤。炉膛里烧的是柴爿(沪语:劈成细小的废旧木料),煮出来的小馄饨有一种特别的柴火味,这也是小馄饨别名柴爿馄饨的由来。炉火可旺可弱,控制火候的秘诀在于添加松明还是木柴。也有人用煤球或煤气烧煮小馄饨,吃上一口总觉得少了点市井味的灵魂。
小馄饨虽小,花的心思却不小,用盐水揉面团,得既透又韧才行,擀皮子全靠手工,一斤面可以抻出六百张皮子,薄得呈半透明状,摊在报纸上可以看清下面的铅字,划根火柴就可以点燃。不同于大馄饨的菜肉馅心,小馄饨的馅心以纯肉为主,顶多加点碎虾仁。擀好的皮子摊在左手心,右手抓起竹片刮上黄豆粒大小的馅,轻轻抹在皮上,皮子裹着馅心收口,手指轻轻一捏便成型。别小看这一捏,皮子里要留一点虚空,要是捏得紧实了,煮好后皮子贴着馅心,小馄饨舒展不开来,那就没吃头了。因此,江浙人戏谑地将上海小馄饨称为“蚌(碰)肉馄饨”。
“一烫顶三鲜”。下馄饨也非常考究,一定要一碗一碗下,一滚就盛出来,千万不能一起下或者加冷水。下馄饨的水,滚了几次就不会拿来做汤底。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提到:“小馄饨小如龙眼,用鸡汤下之。”老克勒(沪语:注重生活品质的人)非得用鸡或肉骨头熬汤,清清爽爽,看不出肉渣骨屑,一口喝了,得摸摸额头,眉毛是否还在。就算普通人家也不会马虎将就,至少用头道下馄饨的水当汤底,而本地人的馄饨汤底则是以红汤为主。
小馄饨入锅只需分把钟,便呈半透明状浮在水面,粉色的肉馅依稀可辨。薄如蝉翼的皮子受热紧缩,现出许多皱纹,如同少女的绉纱裙子,故又称绉纱馄饨。用竹笊篱捞出小馄饨,倒入有紫菜、虾皮、蛋丝、香葱点缀汤底的瓷碗,加上一小滴猪油,黑的红的黄的绿的都有了,淡而有味,鲜而不烈,清醇饱满,视觉味觉嗅觉应有尽有。有些老饕还会到别的游贩那里叫上一两生煎馒头或者锅贴,干湿搭配,交关适宜(沪语:非常惬意)。
上海滩才子佳人云集,纵然粗茶淡饭,也要自带饮食男女的情调,小馄饨岂能付之阙如?张爱玲喜欢吃小馄饨,但又不会做饭,胡兰成与她约会时,便去弄堂口吃碗小馄饨。话剧《日出》里,陈白露裹着皮大衣,深夜在街头请方达生吃小馄饨,连吃了两碗,她说最多时吃过四碗。潘向黎编稿时要饿得发昏才会放下手里活计,晕乎乎穿过威海路,推开店门点上一碗小馄饨。
美食家沈嘉禄写过一个故事:有一对新婚小夫妻到上海讨生活,太太不久一病难起。每天晚上先生陪她说话、读书解闷。深更半夜,小馄饨担子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先生用一只丝袜系着装有零钱的小竹篮吊到窗下,买一碗喂太太吃。终于有一天,太太永远离他而去。先生悲痛无法自拔,每天半夜还是用一只丝袜系着小竹篮,从二楼窗口吊下去买一碗小馄饨。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曲折,但有了爱情的加持,小馄饨带上了凄美感伤的情分。
尽管路边挑担子叫卖的小馄饨慢慢淡出人们视野,越来越难觅踪影,但早已深植几代上海人骨髓。说到底,小馄饨就是用少量的食材,做出精致的味道,满足的不仅是味蕾,还有情怀和气质。这也是上海人的真实写照,安分知足又有生活情趣,市井随性却不傲娇张扬,用一眼眼(沪语:非常少)的钞票,过上讲究的人生。
用心煮好一碗小馄饨,收获的是满满的沪味和暖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