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地方居住
2023-10-13蜜蜂听雪
蜜蜂听雪
我在香港租的公寓在二十楼,窗外就是山景。从没住过高层的我,头一次痛痛快快地享受了俯瞰世界的畅然。向外望,目光终于不再被楼房庞大刻板的腰身截断,白天能观赏蓝得不像话的天和变幻莫测的云,夜晚躺在床上就能轻松赏月,再也不用可怜兮兮地从楼缝间搜寻破碎的美丽。
欣赏窗外景色成为我的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很快我就把这小小开口外的千姿百态读得烂熟。最美的景色莫过于黄昏,从前只在动画片里见过的紫粉色的云天,在这里竟时时上演。台风来时,这里的雨大得吓人。雨天,窗外白茫茫一片,山被雨雾吞噬,淡得令人怀疑它们是否真实存在过。晴天,线条柔软的远山才会温顺地伏在那儿,平和匀称的青绿色顺势铺开,让人同时感受到沧桑与青涩。这里无论什么季节,山都是夏日装扮,不知上面住了一些怎样的树。疲倦时望望远方,心总会得到綠色的安抚。
山的青绿之间隐约嵌着几堆巨大的白石,若不凝视,几乎会忽略。为什么白色的石头会聚在一起?起初我并未多想。直到有一天我上网查看地图,无意中扫过自己居住的地方,才得知那山上有座火葬场。那些白色的石头,原来就是墓园里的碑石!我惊诧不已,心底瞬间生出一丝厌恶和恐慌。当初租房,房东并没有提及此事。如果提早知道,我可能根本不会住在这里。
之后一段时间,再站在窗前远眺,我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坚硬的“白”,游移不定地落在柔软的青绿之间。心里涩涩的,说不出的感觉,也不全是嫌弃,反倒多了一分悲凉。毕竟,“墓园”是一个冷冰冰的词,像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块,放在哪里都不舒服。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试着重新打量那些雪块——反正也不值得为这么点小事搬家,况且在别处也很难找到如此便利的交通与合意的窗景,不如与之和解。包容,勇气,善意,淡然……我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强迫自己去接受那座惹人喜爱的山上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白石。
青翠的绿树葳葳蕤蕤,献出了丰盛的生机。白石抱团而卧,苍白中发着淡灰色,静静地沉睡。二者相融,倒也中和掉了不少阴森之气。或许,所谓阴森之气不过是我的心理作用?事实上,在得知它们的真实身份之前,我还蛮喜欢那些白色的石头。
树是活的,石头是死的。山上的飞鸟和虫子每天都在叫,石头下的逝者却总也醒不了。望着望着,我竟开始猜想永远睡在那里的人,生前会是怎样的人,做什么工作,有怎样的性情和喜好。亲人朋友去看望他们的时候,会带什么礼物,会献上什么颜色的花。对亲人朋友来说,墓园里的白石并不阴森恐怖,因为他们爱着的人居住在那里,想到生前的种种,他们心里也还是温柔亲切的吧。看习惯了,我渐渐不再觉得那些白色扎眼,而且可以平静地正视有关墓园的记忆。
有生以来,我只去过两次墓园。第一次,是去看过世的爷爷。由于不通公交,我只好打车前往,清冷的山上恍如世外,与现实生活隔了一堵厚厚的墙。望着照片,最先感觉到的其实是亲切,好像看到爷爷本人一样。那年我十五岁。第二次,是大学期间自发去万安公墓,只是想给一些尊敬的作家和学者鞠躬。公墓与市区离得很远,我坐了将近两小时的公交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一路看到的都像是荒地,大风里尘土飞扬。或许因为是冬天,草木凋零,所以显出一派萧瑟。印象中,墓园总是极其遥远,存在于与现实生活水火不容的地方。
大概因为土地紧缺,香港的墓园与生活区并无明显分隔。有一次我坐大巴穿过港岛,就在繁华喧闹的高楼大厦之间,毫无防备地惊现一小片墓园。离得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到墓碑上雕刻的花纹。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凝重灰白的石头立于华丽高楼之间是怎样的情景。墓园的肃穆冷寂依旧,但与活生生的日子似乎毫无芥蒂,好像那些逝去的人们从未离开,只不过换个地方居住而已。
这么一想,我住的地方与墓园为邻,好像也没有什么稀奇,香港人应该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规划与安排。生与死过于敏感的界限,是人们用空间隔离和心理暗示挖出的鸿沟。越陌生遥远,偏见和抵触就越深,人们也就越难以接受。反倒是大大方方地放在生活之中,日日相见,恐惧自然会消失得无踪无迹。
苍白的石头睡在青翠的树林里,逝去的人睡在喧哗的都市中,看起来也蛮和谐生动。据说凡·高为纪念他去世的表兄莫夫,画了一幅热烈蓬勃的《盛开的桃花》,并为画题诗道:“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会活着。”
特约评析|张觅
湖南理工学院文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本文文字简洁干净、流畅隽永,带有青春的朝气,如“楼房庞大刻板的腰身”“搜寻破碎的美丽”“线条柔软的远山”所运用的拟人、通感等文学手法,避免了过于陈旧的语言表达,营造了词语的陌生感,让人眼前一亮,显示出作者娴熟的写作技巧与独具的写作灵气。
然而,这篇文章的主题内容却是关于“生与死”哲学问题的思考。为此,作者精心地进行了铺垫,并未在一开篇就抛出这个思考,而是从自己居住在香港二十层的高楼所见之窗外山景入手娓娓道来,文笔如小溪潺潺流动,从欣赏窗外动画电影一般美妙的黄昏到发现山的青碧之色里居然嵌入白色的碑石,引导读者进入她的语境。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读者在文字里曲径通幽,慢慢走到她思想的闪光之处。
她每天凝视着生机盎然的青山,也凝视着象征着死亡的碑石,渐渐接受了二者的同时存在。后来,她发现,香港的墓园与生活区并无明显分隔——原来她认为墓园总是极其遥远,存在于与现实生活水火不容的地方;她还发现,墓园虽然肃穆冷寂,但与活生生的日子似乎毫无芥蒂,好像那些逝去的人们从未离开,只不过换个地方居住而已。
文章最后呼应了前文提到的两处象征生与死对比的意象,“苍白的石头睡在青翠的树林里,逝去的人睡在喧哗的都市中”,并引用凡·高的题画诗为全文收尾,升华主题:“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会活着。”作者言下之意其实是,生与死无非换了个地方居住,爱与牵念可以消除两者之间看似坚不可摧的隔阂。也正是人世间不可或缺的爱与牵念,让生者与逝者超越了时空上的平行定义——只要有人记得逝者曾经来过,那逝者便永远活着。
整篇文章的构思极为巧妙,结构也较为完整,同时立意深刻、引人深思。作者试图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去解答一个永恒的哲学问题,干净利落,举重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