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一千万和读一千万
2023-10-13仰宗尧
仰宗尧
去新单位求职时,被问道:“读过的哪本书对你影响最大?”局促茫然间,眼前浮现出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在黑暗幽邃的矿洞下读《红与黑》的场景。我想正是那些书,让他成为理想世界的孙少平,而非现实生活中的于连。他那孤傲的倔强、落寞的勇毅不知支撑了多少在海海人生中奋力泅渡的人,如我。
二三十岁的年龄,难有与家人携手同行,到野外读词念赋的闲致,也难有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悦而读之的兴味。真正的书籍应该是黑夜和沉默的产物,而非白昼和闲聊的果实。也只有在最自由的夜里,我才能有最放肆的姿势,一遍遍冲泡母亲炒出来的粗茶。读到酣畅处,无人可谈,便迫不及待地用手机拍下,发给那些可能会喜欢的朋友,不为矜夸,缘于牵挂。想念无所有,聊赠一段话。
多少次在睡意昏沉时,便随性地枕着万千文字间的高山大川和衣而眠,通身舒爽,因为,此刻有多疲倦,第二日便有多清醒。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福斯特说 :“人类生活有五大事实,生、吃、睡、爱、死。”爱是这个世界最复杂的事情,但既然是世界先爱我们,我们便没办法不爱它,这是书里说的。
记得有一次,与爱人闹了些矛盾,下班后我便穿过整个城市,赶到她上班的地方。电话打不通,我索性对着车内的灯光,读了大半个晚上的《顾城诗选》。长街上繁密的灯盏,好似天上的星星。书中的那些字,甚至是每一个标点,都让人醉得忘了烦忧。此夜,头顶浩瀚银河,心中极度柔软。
第二天是被阳光吵醒的,事情还无任何进展,我便徘徊到附近的书城,挑了本《知识分子论》。随意翻来:“知识分子不必是没有幽默感的抱怨者,他的重任之一就是破除限制人类思想的刻板印象。”可是今天啊,我不关心人类的阔大思想,我只关心某个人的苦恼惆怅。
迷茫间,电话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问 :你在哪?我说:在路上,刚给你买奶茶去了。再见面时,周末也仅剩下一天半,想出去转转散心。找寻地方时,突然想到了梁衡笔下不同凡响的银杏树,便搜到了汉中那棵活了四千多年的古银杏,并不多想,义无反顾就去了。窗外,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坐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某日下班后,发现钥匙锁在了家里,等开锁师傅的间隙,我就着楼道里的莹莹弱光,翻开新买的《我与父辈》。燈光昏暗,字认得费力,我一下子想到了年轻时在砖厂炽热的窑洞里“蒸”坏眼睛的父亲。和书中那些苍老的父辈一样,他蹒跚着走到我面前,和我讲些鸡零狗碎的家常话。
彼时,我刚给学生讲完李森祥的《台阶》。第三次教这篇文章了,每次都是我使尽解数,他们泛泛而答。在不大的教室里,我们相对而望,仿佛分明的泾渭之水。不知是我力有不逮,还是于他们而言,“土”成了贬义词,“乡”也不再是衣锦还归的去处。当夜我含泪读完了《我与父辈》,第二天便把它推荐给学生们。后来,我很少再听到学生们背后开玩笑,称我为“农村人”。
在那个青春洋溢的教室,我常常拿着名作兀自走进喧闹中,摊开书,一言不发,就那样等待教室一点点静下去,静下去。时间的缝隙里,他们一知半解地跟着作家们去“看见”广阔的世界,或是寻找有趣的灵魂。他们将汪曾祺的句子镶入作文里赚高分,有时还和我争论林语堂和村上春树谁的孤独写得好。
某次看到学生作文里写道:“李白就这样像大鹏一样奔向了他的月亮。”我说何不加个逗号,叶圣陶讲过的,这样有韵味。不想在我的批语下,他安静而又倔强地写道:“长文显气度,短句见骨子,不长不短逞风韵。”是木心的句子,我很服气。我沉默地看着十三四岁少年稚嫩的笔体在我面前水流花放。
有段时间,教室里多媒体背景上,推荐的是《我的阿勒泰》里的佳句。刚好班里有位女孩的父亲常年在阿勒泰工作。每当看到她在教室的一角安静地捧读这本书时,我便觉得她很幸福——虽然和父亲隔得很远,但彼此靠得很近。
故事是讲不完的,就像书是读不尽的。一年赚一千万的快意,自然不必去艳羡;读一千万,倒是可以成为经年的期盼。可惜,我知道这短暂而迅疾的人生,需要我用大把的时间去吃、去睡、去爱,最终也要像水一样消失在水中。但我渴望,书里每一个灵魂再被我唤醒,不只是连姓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