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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远古大陆不再喑哑

2023-10-11张晖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巨人非洲小说

张晖

“非洲”是《山、海和巨人》里一个不容忽视的核心话题。1920年代的德国文坛上,德布林属于最早一批发掘非洲主题和发现非洲革命价值的先锋派作家。他预见到后殖民主义时代非洲文化及文学将发挥巨大的潜力,于是大量引用与非洲相关的游记、民族志、神话、歌曲等文学作品,以增强这部异域色彩浓厚的未来小说的真实感。在该作描绘的未来世界里,非洲除了文化影响力之外,更肩负着左右世界历史进程的革命重担。只不过在作者看来,这股巨大的反抗力量并非从非洲辐射到世界其他地区,而是由非洲移民的混血后裔在欧洲内部积聚起来的。德布林在《山、海和巨人》里对非洲主题的驾驭离不开他对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地缘政治学理论的接受和反思,他将其改造为非右翼色彩的文化地理视角,借以观照并重估这一地理板块的地缘政治价值。

《山、海和巨人》; 地缘政治; 非洲; 民族迁徙; 革命

I516.74A001210

德国占据着欧洲中心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便表现出极强的地理意识和敏锐的地缘战略观,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德国人更是毫不掩饰地把地缘政治视为一种重要的生存保障机制。正像罗伯特·D.卡普兰所说的那样:“越是在动荡年代,地图就越显得重要,它虽然起不了决定作用,却是智慧的开端。”①阿尔弗雷德·德布林(Alfred Dblin, 1878—1957)生逢那个动荡的时代,在创作过程中自然也不能完全摆脱地缘政治学说的影响,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在写作《山、海和巨人》(Berge Meere und Giganten,1924)时主动选择了从地缘政治角度去结构小说、演绎情节,以此表达对人类历史命运的宏观思考。

鉴于这部小说目前尚无汉语译介,兹将主要情节简述一二。小说共分九章,开篇站在公元24世纪的假想时间节点上,采取倒叙方式回忆了自20世纪以来人类维持了三四个世纪的升平时代,以伦敦—纽约为二元核心的西方文明和以中国、日本、印度为代表的东方文明达成了某种权力平衡。与此同时,不受约束的资本催生出规模庞大的产能过剩,进而引发了西方世界的财富危机:小说第一章里各阶层之间因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非洲移民的混血后裔在米兰发动罢工和起义,最终导致欧洲议会政治全面崩溃,种族革命最终被新上任的西方独裁者镇压,并造成了奴隶制回潮和极权政治泛滥的恶果;而未来全球通信网络的瘫痪也加剧了各国之间的猜忌,人工合成食品的疯狂生产更使得人类日益脱离地球的自然生态系统。西方社會不可避免的内部矛盾以及针对东方文明无休止的猜忌,终于在公元27世纪的亚欧分界线乌拉尔山脉引爆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大战——“乌拉尔战争”,这场战争成为小说第二章到第五章叙述的主要内容。战争中,西方人将他们自殖民时代以来长期仰仗的技术暴力再次倾泻到亚洲各族身上,然而这回却遭遇了东方人的技术反制。这场战争导致柏林被异族攻陷,北美西部也被日本人和蒙古人占领。来自旧大陆的生存竞争压力迫使欧洲人向北极寻求新的“生存空间”,这一拓殖事件及其后果在小说第六章到第九章里得到充分展开:为了把格陵兰的茫茫冰原开垦成可耕种的乌托邦田园,人类利用冰岛火山的能量融化了格陵兰岛冰层,冰盖下的史前动物骨骸和植物残迹随即也被重新唤醒,杂交成巨型远古生物,越海扑向西欧,威胁着貌似强大的西方技术文明。人类为了驱赶这些原始生物,在实验室里将人体与动物、植物、矿物进行嫁接,制造出能力超群的“巨人”来应对这场生态危机,但巨人最终黑化为横扫世界的恐怖力量。

作者在这部小说中对异域文明的书写几乎涵盖了整个地球:非洲、东亚—南亚、内亚—东欧、北极。我们从中读到的“生存空间”(Lebensraum)【1897年,拉采尔出版了《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 Geographie),率先系统性阐明了“人与自然交互作用并由地理环境塑造”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国家有机体”“生存空间”等重要概念。“生存空间”一词虽源于生物学,但经过拉采尔的重新释义以及卡尔·豪斯霍弗尔(Karl Haushofer)和鲁道夫·赫斯(Rudolf He)等地缘政治学家向希特勒的大力推荐,它已在两战之间染上浓重的种族主义色彩,变身成专为领土扩张战争鼓吹的主打口号。然而,德布林对“生存空间”等地缘政治理念的接受并非如其他同时代人那样出于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立场,更没有指向诉诸武力征服的殖民扩张的目的。从今人角度看来,与其说德布林采取了和纳粹党相同的政治立场,毋宁说这位犹太裔作家基于犹太人生存焦虑之上的“新领土主义”(Neuterritorialismus)书写始终受制于当时地缘政治风格的话语修辞。】和“人与自然交互作用并被地理环境塑造”等地缘政治理念均源于德国地理学家弗里德里希·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1844—1904),但对小说的结构和情节产生直接影响的并非拉采尔的代表作《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 Geographie,1897),【Friedrich Ratzel, Politische Geographie oder die Geographie der Staaten, des Verkehres und des Krieges, R. Oldenbourg, 1897.】而是其另一部巨著《民族学》(Vlkerkunde,1885)。小说不仅从中直接吸收了大量的民族地理学参考素材,还借此打开了按照不同地理空间来结构地缘政治小说的思路,尤其是《民族学》的第一卷《非洲的原始民族》(Die Naturvlker Afrikas)对《山、海和巨人》的非洲书写影响深远。【参见Gabriele Sander, Der uralte noch immer traumverlorene Erdteil: Die Afrika-Thematik in Alfred Dblins Roma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Alfred Dblin: Paradigms of Modernism, hrsg. von Steffan Davies u. a., De Gruyter, 2009, S. 237。另参见Friedrich Ratzel, Vlkerkunde, Band 1: Die Naturvlker Afrikas,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85; Band 2: Die Naturvlker Ozeaniens, Amerikas und Asiens,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90; Band 3: Die Kulturvlker der Alten und Neuen Welt,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90。】拉采尔将种族或国家视为特定人群的某种有机生存形态,并坚信操控其命运的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法则。德布林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拉采尔的地缘政治理念,但与19世纪地缘政治学家利用社会达尔文主义为西方殖民主义张目的行径相反,置身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德布林看到这样一种迹象:民族意识觉醒且具备人口优势的非洲移民的混血后代终将对欧洲进行文化反噬,而这一终极宿命恰恰隐藏在“物竞天择”思想的背面。

本文将借助地缘政治学理论对《山、海和巨人》里的非洲主题进行解析,力图还原德布林在创作之初的地缘政治构思框架,揭示他在观照非洲这块失语的远古大陆时所采取的文化地理视角,阐明他对这一地理板块的地缘政治价值的重估,以及他在面对移民冲突、种族大战、开拓生存空间等一系列问题时的地缘战略思考,借以探寻隐藏在德布林关于人类历史命运普遍性思考之下的族群意识。

一、 德布林的非洲兴趣与20世纪上半叶的“非洲热”

德布林一向喜欢突破文化壁垒,一战前他就已经对异域文明显示出了浓厚的人类学兴趣,同时还对威廉二世晚期的殖民政策表达过深刻的质疑。那时,他为了几部异国情调小说的写作计划而频频光顾柏林的人类学博物馆,并大量阅读游记,以期获得关于异域文明的灵感启发。此外,德布林还很关心艺术潮流的新动向,借此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和思考模式,出于这个原因他与艺术史作家卡尔·爱因斯坦(Carl Einstein,1885—1940)在柏林的“西方咖啡馆”(Café des Westens)一见如故。【参见Klaus H. Kiefer, Diskurswandel im Werk Carl Einsteins. Ein Beitrag zur Theorie und Geschichte der europischen Avantgarde, Niemeyer, 1994, S. 272, S. 450。】后者自1914年便成为“柏林人类学、民族学及史前史学会”的重要成员,致力于向德语地区介绍非洲诗歌。【参见Ira Lorf, Wadzeks Kampf mit der Dampfturbine“ und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Maskenspiele. Wissen und kulturelle Muster in Alfred Dblins Romanen, Aisthesis, 1999, S. 96f。】1915年,卡尔·爱因斯坦出版了《黑人雕塑》(Negerplastik)【Carl Einstein, Negerplastik, Verlag der Weien Bücher, 1915. 】一书,蒐集了众多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非洲面具、人像和宗教祭仪用品,并高度评价了这些长期被污名化的所谓“原始的”艺术;1916年,他在政治性文学杂志《行动》(Die Aktion)上发表了名为《三首黑人之歌》(Drei Negerlieder)的意译诗作;1917年,在期刊《马尔西亚斯》(Marsyas)上发表《黑人神话·巴库巴传说》(Negermythen. Bakuba-Legenden)【参见Oliver Simons, Schwarze Dichtung erobert Europa. 1916: Carl Einsteins Afrikanische Legenden“, Mit Deutschland um die Welt. Eine Kulturgeschichte des Fremden in der Kolonialzeit, hrsg. von Alexander Honold u. a., Metzler, 2004, S. 481-487。】;1921年,《黑人雕塑》再版时添加了一篇评论性文章。【Carl Einstein, Afrikanische Plastik, Wasmuth, 1921.】卡尔·爱因斯坦的跨文化贡献首先在视觉艺术领域引动了一大批画家的关注,其中不乏毕加索等立体主义大师;在文学领域,他通过私交将其对非洲的兴趣传导给了德布林,并且亲切地称其为志趣相投的“老同事”。【参见Klaus H. Kiefer, Diskurswandel im Werk Carl Einsteins. Ein Beitrag zur Theorie und Geschichte der europischen Avantgarde, Niemeyer, 1994, S. 272。】

与此同时,德布林在1922年1月19日的《布拉格日报》(Prager Tagblatt)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表现主义、古代艺术和阿多尼斯的姑娘们》(Expressionismus, Altertumskunde und Frulein Adonis)的评论文章,在文中他坦言在《山、海和巨人》写作期间深深地迷上了威廉·豪森斯坦(Wilhelm Hausenstein,1882—1957)的《野蛮与经典》(Barbaren und Klassiker)【Wilhelm Hausenstein, Barbaren und Klassiker. Ein Buch von der Bildnerei exotischer Vlker, Piper, 1922.】。这是一本插图丰富的画册,详细展示了热带民族的艺术成就,为德布林非洲主题的写作带来了无穷灵感。【参见Alfred Dblin, Expressionismus, Altertumskunde und Frulein Adonis“, Kleine Schriften II. 1922—1924, Walter, 1985, S. 18f。】此外,彼得·阿尔滕贝格(Peter Altenberg,1859—1919)的《阿桑蒂》(Ashantee)【Peter Altenberg, Ashantee, Fischer, 1897.】在德布林于1920年8月以笔名“左撇子”(Linke Poot)发表的文章里被明确引用。【参见Alfred Dblin, Schriften zur Politik und Gesellschaft, S. Fischer, 2015, S. 172。】《阿桑蒂》描述了1896年在维也纳动物园举办的“种族展”里亮相的来自西非黄金海岸的“阿桑蒂村”,这个短暂的“人类动物园”时至今日被诟病为毫无人道可言的殖民丑行。另外,《山、海和巨人》对非洲种族多样性的勾勒还参考了第六版的《迈耶百科詞典》(Meyers Konversa-tions-Lexikon,1902)【参见Gabriele Sander, Der uralte noch immer traumverlorene Erdteil: Die Afrika-Thematik in Alfred Dblins Roma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Alfred Dblin: Paradigms of Modernism, hrsg. von Steffan Davies u. a., De Gruyter, 2009, S. 237。】。这套卷帙浩繁的百科全书是由学者兼出版商约瑟夫·迈耶(Joseph Meyer,1796—1856)在其创立的莱比锡文献学研究所出版的,他在百科全书编写史上首次将地图卷编入书中,彰显出国力处于上升期的德国的全球视野以及地缘政治意识。从小说的互文性角度看,德布林对非洲学家格奥尔格·施维因富特(Georg Schweinfurth,1836—1925)的《在非洲的心脏里》(Im Herzen von Afrika,1874)【Georg Schweinfurth, Im Herzen von Afrika. Reisen und Entdeckungen im zentralen quatorial-Afrika whrend der Jahre 1868—1871. Ein Beitrag zur Entdeckungsgeschichte von Afrika, Brockhaus, 1874; 3. verb. Jubilumsauflage“, 1918; 4. Aufl., 1922.】多有援引,譬如作者在《山、海和巨人》里把非洲人比作“咖啡棕色的森林精灵”(die kaffeebraunen Waldkobolde)【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19.】便是对该书特有之修辞的照搬【施维因富特在描述阿卡人时,形容他们的肤色是“哑光的咖啡棕色”(kaffeebraun)。参见Abfred Dblin, Anmerkungen in der Kritischen Ausgabe“,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694。】,可见德布林对施维因富特非洲学说的钻研之深与推崇备至。

《山、海和巨人》的非洲书写受到了地缘政治学家拉采尔的很大启发。小说第五章描写了一个突然出现在欧洲大陆上的非洲族群:他们人数不多,身材瘦削,长相奇特,前额隆起,眼睛硕大而有神,肤色从棕红到浅黄,明显与黑人不同;这些人活泼好动,能歌善舞,吟唱着欧洲人闻所未闻的传奇故事,把生活在城市里和清规戒律中的西方人吸引到他们营建的剧院里。这些极富表演天赋的非洲人来自西非几内亚湾,拉采尔在《民族学》中称其为“富拉尼人”(Fulbe)【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307-309.】。作为一支游牧民族,富拉尼人广泛分布于撒哈拉沙漠南部,几乎横贯整个非洲大陆。他们是西非三个有白种人基因的族群之一,融合了古埃及人和柏柏尔人的血统,因此肤色偏浅。德布林之所以在小说里选择了颇有游吟诗人色彩的富拉尼人作为影响欧洲城市文明最深的非洲移民,正是因为接受了拉采尔在《民族学》中对这一族群的特殊评价:“除了较浅的肤色和轻盈的身材之外,最令欧洲人惊讶的是他们的机敏、智慧和活泼。”【Friedrich Ratzel, Vlkerkunde, Band 3: Die Kulturvlker der Alten und Neuen Welt,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888, S. 188.】拉采尔对混血的富拉尼人的偏爱隐含着欧洲中心主义的潜台词;相反地,德布林对富拉尼人的描写更倾向于强调他们对西方人精神世界潜移默化的改造作用。

受上述各种源头的影响,《山、海和巨人》对非洲热带景观的还原趋于真实。实际上,德布林回顾该书写作时曾明确表示:他原本想以一名“来自黄金海岸的黑人”【④参见Alfred Dblin, Schriften zu Leben und Werk, S. Fischer, 2015, S. 55; S. 52。】——穆图姆博(Mutumbo)为主人公写一本小说,后来逐渐演变成“开发格陵兰岛”的科幻小说了。④也就是说,德布林将原本最关心的“非洲殖民地输出性人口对欧洲宗主国的文化反噬”的话题调整为“受外部压力而倍感生存焦虑的西方人突出重围向北极寻求生存空间”的主题。由此我们深切感受到,从构思此书的1921年到完成该作的1924年,短短三年作者经历了重大的思想转折,其兴趣点从一战前后的“非洲热”转向了魏玛共和国时期兴起的“冰世界小说”。

德布林形成于1920年代的新领土主义思想在进入纳粹党控制的1930年代后,迅速演变成在世界各地为犹太人建立殖民地的计划纲领,以免同胞遭受欧洲境内的荼毒之苦。他在《新领土主义的原则与方法》(Grundstze und Methoden eines Neuterritorialismus,1935)一文中频繁地使用了“生存空间”一词。【参见Alfred Dblin, Grundstze und Methoden eines Neuterritorialismus“, Schriften zur Politik und Gesellschaft, Walter, 1972, S. 334, S. 336。】德布林为寻求犹太人生存安全而采取的全球视野和频繁进行的地缘政治表态,在第一时间遭到的并不是来自法西斯势力的压制,反而是来自犹太同胞内部的攻击。奥地利犹太女作家以斯帖·格蕾嫩(Esther Grenen)和路德维希·马尔库塞(Ludwig Marcuse)诟病德布林的措辞与当时极右翼的话语高度重合,其依据正是作家笔下反复出现的地缘政治色彩浓厚的“生存空间”一词。【参见Maria Lazar, Die Infektion des Doktor Dblin“, Neue deutsche Bltter 6, Rütten & Loeing, 1934, S. 380; Wilfried F. Schoeller, Alfred Dblin. Eine Biographie, Hanser, 2011, S. 421。】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在《这个時代的遗产》(Erbschaft dieser Zeit,1935)中曾强调左翼阵营和右翼阵营在展望未来方面存在着极具迷惑性的近缘关系,【参见Ernst Bloch, Erbschaft dieser Zeit, Suhrkamp, 1985, S. 125。】毕竟少数族裔寻求政治庇护是迫于生命受到威胁而被动发出的,而建立在极端民族主义基础之上的诉诸战争的领土扩张政策归根结底是对世界霸权的主动拥抱。细究德布林对“生存空间”这一概念的使用,可发现其也有与众不同之处:他在预见到逐渐开化且具备人口优势的殖民地原住民日后将对西方整体文化形成反噬态势的同时,还能为犹太人的“新出埃及记”设计出一个用科技寻求生存空间的另类脚本,只不过犹太人的族群身份在1924年《山、海和巨人》成书时依然包裹在“西方人”这一袭尚未被纳粹政治撕破的衣袍之下。所以,同时代批评家针对德布林涉及“生存空间”用语的指摘未免失之偏颇且过于敏感,当然危机时代的背景色会让这种敏感显得不那么刺目。

作为一部科幻小说,《山、海和巨人》整体上是由“技术”主题支撑起来的,技术不仅在亟待拓殖的格陵兰岛冰世界里大显身手,而且还贯穿于非洲从被殖民到反殖民的历史之始终。《山、海和巨人》开篇便向读者展示了某次世界大战之后技术腾飞的未来时代,新人类为了吸取能量而发明出各式机器,并使之“从百年到百年,最近则从十年到十年”【②⑥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14; S. 15; S. 20f.】得到更快的迭代发展。西方人自负于这种发明精神,由此开启了一个跨地域的主要是面向非洲的扩张时期,并美其名曰“技术传教”:

这些面色苍白如铁的男男女女将目光投向非洲——那块古老却始终沉睡着的大陆。掠过地中海蓝绿色的波面,白种人的船舰像炮弹一般从北方呼啸而来。②

船舰在此被比作“炮弹”,预言着后殖民时代的暴力与阴谋;“古老却始终沉睡着的大陆”隐喻着非洲作为人类的摇篮一直摇摆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在欧洲人从水上和空中袭来之前,德布林筆下的北非沙漠民族的生活充满了田园诗意,为此作者参考了德国非洲学家古斯塔夫·纳赫提噶尔(Gustav Nachtigal,1834—1885)于1879年出版的游记《撒哈拉与苏丹》(Sahr und Sdn)Gustav Nachtigal, Sahr und Sdn. Ergebnisse sechsjhriger Reisen in Afrika, erster Teil, Weidmann, 1879; zweiter Teil, Weidmann, 1881; dritter Teil, hrsg. von E. Groddeck, Brockhaus, 1889.】。在1884/1885年的柏林非洲会议(即“刚果会议”)召开之前大约五年,该书未及出版就已在坊间广为流传,它虽然不能标志德国殖民政策的正式启动,但它在帝国外交政策和扩张路线方面的确起着指导性作用。【参见Winfried Speitkamp, Deutsche Kolonialgeschichte, Reclam, 2005, S. 13, S. 25ff。】德布林在小说中用蒙太奇手法重新拼接了《撒哈拉与苏丹》里的信息细节,创造出北非民族神秘而虔敬的自然生活图景,并将其提升到返璞归真的乌托邦高度。

二、 地缘政治促成的民族迁徙

除了“技术传教”之外,伴随着欧洲人对地中海与撒哈拉等地理屏障的征服,西方意识形态在非洲的传播也继之而起。《山、海和巨人》的那些“武装传教士”宣称:自由市场必将给非洲大陆带来繁荣,而非洲因此也理应成为民主革命的前沿,从而为“全球化”这个流行概念提供又一个成功的范例。在此,全球化概念超越了其自身标志人类历史及文化发展阶段的本质属性,俨然跃升为历史的道德风向标。这一强制性的道德宣教令人回想起《山、海和巨人》成书时正值“威尔逊主义”【“威尔逊主义”是美国时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于1918年1月对美国国会发表国情咨文时提出的,主要内容包含“十四点计划”,体现出他对国际关系和对外政策的愿望、信念和标准,以及由此重建国际秩序的展望。】风靡欧洲的那个年代,以及我们今日所处的西方世界高举“民主”与“自由市场”旗帜的“后冷战时代”。由此看来,小说中理想主义在未来世界狂飙突进的大迸发绝非史无前例,而每次民主革命的倡导者似乎都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非洲作为最贫困、最动荡的大陆拥有着全世界为数最多的人为划定的、同时最不合乎地理逻辑的边界。理想主义迸发时代的人们在地缘政治方面的选择性失明导致了在非洲这块最不发达的大陆上并没有出现革命预期中的民主与和平。

《山、海和巨人》里来自欧洲人的神奇装备,尤其是卓越的武器技术,以及武装传教士们口中的乌托邦海市蜃楼,令非洲民族痴迷不已。这些“目光闪烁且眼神忧郁的男男女女”离开了自己的部落,开始自相残杀,并朝着欧洲这个“权力的源头”⑥挺进。非洲各部落从此凋零,文化渐次失落,古老的大陆沦为失语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男人和娇小的女子热切地盯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白人,并与他们一道消失了。老人们坐在椰枣种植园的营地里,感受着怒火、仇恨、哀悼和无助。提贝斯蒂山脉南麓的部落抛弃了他们的种植园,当白人逼近时逃到了沙漠里……。在欧洲人的诱惑下,崩溃是被无法阻止的。费桑,穆尔祖克的哈马达,沙漠中西部的石头高原,失去了她所孕育的纤瘦的棕色皮肤的子民。他们游荡在空中,为白人主子效劳,为神秘而富于冒险精神的智慧充当仆从,为这些居住在阴冷潮湿地带的神奇生物服务。这些严肃的沙漠子民被送往地中海温暖的滨海地区,朝着西西里、南意大利、巴尔干、西班牙迁徙。许多人渴望自由又逃了回来,但他们已堕落了,既无法爱上旧习俗,也无法接受新事物,并遭到其部落已被同化了的遗民唾弃。【②④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18f; S. 19; S. 22.】

紧接着,德布林在小说中用拼贴画的方式密集列举了一连串迷失在殖民时代的撒哈拉以南的部落名称:汪哥拉(Wangela,尼日利亚)、阿桑蒂(Aschanti,加纳)、索科托(Sokoto,尼日利亚)、费拉塔(Fellata,尼日利亚)、曼特马(Mantema,坦桑尼亚)、乌鲁阿(Urua,坦桑尼亚)、坦噶尼喀(Tanganijka,刚果),以及一系列消失了的黑非洲族群的称谓,如丛林人(Buschvlker)、阿卡人(Akkahs)、俾格米人(Pygmen)、芒贝图人(Mangbattu)……②读者由此体会到,在欧洲人的物质技术和意识形态的双重诱惑下,非洲灾难性的崩溃是如何一泻千里的。那些曾板着面孔遵循精神规训和禁欲教条的沙漠与丛林的子民,现在为了某些想象的普世理念而涌向地中海,朝着西西里、亚平宁、巴尔干和西班牙的沿海地区迁徙,向往着成为欧洲民族的新成员。然而,民族意识并非对共同性的想象,而是根植于千差万别的种族、地域、历史、文化以及政治想象之中。小说里那些丧失地理意识、漠视民族文化差异、幻想着“普世理想主义时代已经开启了”的世界公民,实际上既无法爱上旧习俗,也难以适应新习俗,他们被自己的部落排斥,也不被他们的欧洲主人——在他们眼中神秘且充满冒险精神的白色智慧生物——所接纳,他们注定要彷徨于无地。

出现在这部未来小说里的非洲移民在迁徙时依然遵循着历史上迦太基人、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向欧洲扩张时的地缘路径:从西非黄金海岸出发到达地中海式气候的北非海岸,继而像阿拉伯人那样跨过直布罗陀海峡登陆近在咫尺的西班牙,或从迦太基人的故地突尼斯泅渡到触手可及的西西里岛和撒丁岛,或者绕道埃及的尼罗河三角洲向隔海相望的希腊挺进——这些迂回的迁徙路线与今日穆斯林移民欧洲的艰难足迹高度重合。不论是历史上的罗马帝国,还是后冷战时期美国所充当的“新罗马帝国”,抑或是未来时代的另一个“新罗马帝国”,其缔造者们必须面对同一个棘手的文化融合问题,同时该问题也是帝国区别于民族国家的重要标志:任何一个帝国不得不容纳在急剧扩张过程中被纷纷纳入帝国版图或势力范围但尚未来得及或不具备充分能力进行文化整合和社会整合的处于边缘地带的异质性文化、族裔和宗教,帝国往往以一种所谓“帝国主义的文化多元主义”的方式来彰显它达至全球的威望。

地中海文明圈内定期上演的移民大剧不断重塑着欧洲历史,异质性文明要素在帝国版图内不断地走向一体化,在激活文化可能性的同时也诱使各种文化的独特性发生递衰。《山、海和巨人》所展示的未来世界按照德布林的想象应是一战结束后局面的极度推演:更加技术化、资本化、大众化,一言以蔽之,即更加美国化。这样的预期与其说是未來选择的必然结果,毋宁说其折射出了一战结束后西欧与中欧对威尔逊主义所许诺的乌托邦的期待心理。然而,披着美国化外衣的全球化势必会模糊掉种族、文化和语言的边界。从欧洲人角度去看,欧洲以东以南的地理区域在世界权重方面所占份额实现了实质性增长。换言之,欧洲文化的特质因子正在被迅速稀释,其日渐沦为混融世界的喧嚣舞台,成为“克里奥尔现象”“克里奥尔化”指的是在殖民过程中发生在殖民者与当地土著之间的种族、文化和语言混合的同质化现象。】的典型案例:

正像那些肤色,那些变得越来越像阿拉伯人、埃及人和黑人的脸,语言也变得越来越含混难懂,在这种混合语中南方与北方相互接触,由此失去了他们各自古老且严谨的个性。一种基本同质化了的大众人群遍布在从克里斯蒂安尼亚到马德里和君士坦丁堡之间的疆域内。④

引文中的“克里斯蒂安尼亚”(挪威)、“马德里”(西班牙)和“君士坦丁堡”(拜占庭)标识出欧洲文明的“北—西南—东南”三个地理端点。在这样一个近乎等边三角形的巨大区域内,来自伊斯兰世界和黑非洲的移民带来了不可抗拒的冲击,既冲击着地中海文明,也冲击着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区的森林族群。小说中西方国家体制纷纷解体,一大群城市从中散落出来,新兴精英集团为了统治这些城市开始着手控制资源和组织分工——以纽约—伦敦为权力中心的西方城邦联盟组建起来。

小说第二章至第五章叙述了西方城邦联盟与东方阵营进行的“乌拉尔战争”以及马克与马尔杜克在柏林城的统治,此时“非洲”话题就暂且让位给了“亚欧冲突”,然而在第四章末尾它却突然再次浮出水面:一位来自西方强国的名叫“津博”(Zimbo)的黑人特使登上了政治舞台。津博被描述为一个“诡计多端且充满权力欲的非洲人”,他在马尔杜克死后成为“城邦的第三任领事,也是第一个并非生长于此地的领事”【②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281; S. 240.】,其家乡位于下刚果的“耶拉拉瀑布”(Yellalaflle)附近②。在小说手稿里,这个非洲人物原本另有其名——布拉·沃塔德(Bula Wotade),但很快就被德布林用更具黑非洲特色的“津博”取代了。手稿中详细介绍了他的来历:他出生于刚果河下游的一个小村庄——恩维·姆潘达(Nguwi Mpand),成长于几个衰败的部落巴孙迪(Basundi)、巴科莫(Bakomo)、马库塔(Makuta)、巴孔戈(Bakongo)之间,后来迁居至民族的大熔炉——温暖的几内亚湾(Guineabucht),对面是费尔南多波岛(Fernando Poo)。这一系列现实地理名称无一不在影射着比利时国王利奥泼德二世(Leopold II.,1835—1909)在刚果犯下的殖民罪恶,其中费尔南多波岛则是比奥科岛(Bioko)的旧称,1778年被西班牙人占领以后便一直充当着黑奴贸易的中转站,小说里的津博正是借助费尔南多波岛这个传统的地缘政治跳板从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直接渡海前往欧洲的。由此不难看出,德布林不但对非洲和欧洲之间自古以来便存在的空间对立以及文化隔膜洞若观火,而且对这两块貌似隔绝的大陆之间不多的几个地缘纽带了然于胸,甚至也认清了欧洲历史被南部大陆深刻影响的事实,而发挥形塑力量的主体正是渡海北上的非洲移民。

基于现实地理的空间虚构使《山、海和巨人》的非洲书写焕发出史诗的光芒。一方面,从内容上看,德布林在小说中引入了“民族大迁徙”(Vlkerwanderung)的主题。迁徙主题与创世主题同为民族史诗的重要主题,就欧洲范围来考察,不论是古希腊的《奥德赛》('Oδu/σσεια),还是中世纪的《尼伯龙人之歌》(Das Nibelungenlied),都对该主题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反映。迁徙史诗与地缘政治的关系密不可分,人群在巨大的版图上遵循着现实中的地理路线展开长距离移动,地理空间为史诗般的民族迁徙提供了巨大的表演舞台,这不仅是民族史诗重点表现的内容,更是任何一个民族诞生的催化剂——史诗不过是在帮助民族强化历史记忆,甚至是形塑某种飘忽不定的集体记忆。而史诗中现实地理与想象地理交织后留下的缝隙很容易成为后世重塑乌托邦集体记忆、颠覆旧世界秩序的突破口。另一方面,从形式技巧上看,为了用小说这种现代文学体裁去表现大地理空间内的民族迁徙,德布林摒弃了当时颇为流行的意识流和内心独白等描写个体精神世界的写作策略,转而将一切易于沉寂的个人主义因素再次驱动起来,命令它们为群体的行动、移动和运动服务或干脆让路,从而使一部旨在畅想未来的(反)乌托邦小说呈现出远古史诗的质朴风貌以及康健的节奏感。若细究《山、海和巨人》的语言风格,便不难发现包括“头韵法”(Alliteration)在内的史诗格律参与了德布林的乌托邦小说创作。参见Robert Leucht, Dynamiken politischer Imagination: Die deutschsprachige Utopie von Stifter bis Dblin in ihren internationalen Kontexten, 1848—1930, De Gruyter, 2016, S. 366f。】史诗的格调气韵可以举轻若重地从小说对未来乌托邦的凭空幻想中沉淀出厚重的历史况味,赋予它信史所特有的可信度,从而坚定受众在切实可行的地缘政治道路上集体前进的信心。史诗所具备的这种令大众无法抗拒的“施魅”能力正是德布林欲把19世纪以来受困于个人主义的“小说”(Roman)改造成“现代史诗”(modernes Epos)【Helmuth Kiesel, Geschichte der literarischen Moderne. Sprache, sthetik, Dichtung im zwanzigesten Jahrhundert, C. H. Beck, 2004, S. 306.】的行动初衷。

三、 “黑色”作为种族革命与阶级斗争的隐喻

史诗般的移民浪潮一再触发文明的冲突,例如小说开篇那场由非洲裔混血劳工发起的暴动,将斗争矛头指向了米兰的一群工厂主。虽然德布林按照威尼斯贵族的方式给工厂主和议员们各自取了名字,但其中一些人的祖籍依然可以追溯到非洲——“谁的血管里没有一小滴非洲的血液呢?”【②③④⑤⑥⑦Alfred Dbl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Walter, 2006, S. 34; S. 30f; S. 43; S. 45; S. 49; S. 229; S. 230.】非洲裔混血人种的起义目的是要推翻精英阶层的统治,最终却导致了整个米兰的陷落。在这场被称为“非洲的飞跃”的革命运动中,起义者高唱着“乡音小调”,以“同乡会”的方式组织起来,“在欧式工装外面套上自己家乡的传统服装”,并用暴力强占了“参议院的席位”②。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米兰起义无法扑灭的原因在于混血劳工已经掌握了与武器和能源相关的技术③,直到“伦敦—纽约中央权力”的强力介入,这场“巨大的有色人种暴动”才被镇压下去,起义换来的结果竟然是奴隶制的回潮和极权政治的泛滥④。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欧洲人出于地缘政治焦虑,发起了一场大胆而疯狂的“非洲变革”:凿穿非洲大陆的东西两端,将洪水引入低洼的沙漠地带,凭空制造出一片“撒哈拉之海”,妄图阻挡黑非洲移民的脚步。⑤

“黑色”在德布林笔下被赋予了种族斗争和阶级革命的双重隐喻意味。来自黑非洲的津博宛如“庞然大物,生就一副黑人面孔,肤色黝黑”⑥,“沉默寡言”的行事风格让这个“扁鼻子男人”得了个“鳄鱼”的绰号⑦。事实上,《山、海和巨人》在描写非洲民族时不止一次地使用了诸如“黑”“默”“棕”等色彩幽深的隐喻修辞。在德布林写作这部小说之前半个世纪,“黑暗”与“非洲”就已经结成了某种等价关系。自从英国探险家亨利·莫顿·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1878年出版《穿越黑暗大陆》(Through the Dark Continent)以来,“黑暗”就成了非洲的代名词:1890年他再度发表游记《在最黑暗的非洲》(In Darkest Africa),九年后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的非洲殖民小说《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1899)问世。电影时代到来后,以“黑暗非洲”命名的影片更是层出不穷:一战前夕美国默片《传教士在最黑暗的非洲》(Missionaries in Darkest Africa,1912)被搬上银幕;二战前夕美国共和电影公司发行了连续剧集《最黑暗的非洲》(Darkest Africa,1936),以十五集的篇幅展现了发生在非洲大陆上的文明与沉沦、逃亡与拯救、掠夺与反抗的故事;二战期间该公司再次出品了三十集的连续剧《特工队在最黑暗的非洲》(Secret Service in Darkest Africa,1943),叙述了获得盟国支持的美国特工与德国纳粹在非洲斗智斗勇的故事。

在西方人言说非洲的话语体系里,“黑暗”指的是肤色,是土地,是丛林的幽深,是人心的蒙昧。非洲,尤其是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作为一块尚未被文明照亮的未名之地,由于长期处于文明民族非具象的想象世界里,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以黑暗为底色的混沌状态。突如其来的西方殖民者兼具双重身份——启蒙者与掠夺者,前者是自封的,后者是客观的。西方人在殖民帝国的组建过程中将非洲限定在了“去蔽”对象的范畴之内,其目的在于让黑暗的非洲在欧洲理性之光的照拂下沦为欧非一体化帝国结构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一方。非洲历史既包含发生于本地的(包括当下在内的)模糊历史,又包含被现代西方文明定义的、清晰且固化以便于把握的历史,前者被后者封堵在他者言说的地壳之下。民族解放运动拉开序幕之前的非洲是喑哑的、失语的,然而在黑暗中积蓄着沉默的力量。一旦自我指涉的历史如岩浆般冲破他者言说的地壳,或者以行动的历史取代话语的历史,那么这一从僵持到突破的状态就可以称为“革命”。地缘政治眼光敏锐的德布林坚信,后殖民时代光明的欧洲与黑暗的非洲之间“中心—边缘”的关系即将逆转:《山、海和巨人》里与“黑暗”相关的词汇反复出现,其隐喻的潜藏于非洲大地之下的革命烈火并没有像在其他反殖反帝文本里司空见惯的那样爆发于西方帝国的边缘——黑色非洲,而是随着黑皮肤人口遵循传统地缘路径的迁徙步伐转移到了帝国的中心——白色欧洲,并以阶级斗争的方式在非洲之外的“他处”表达自我,从被言说者一跃成为改造言说者之历史的行动者,最终将占领世界革命舞台的中心位置,从而实现自身在世界地缘政治格局中的存在价值。

文学研究者安迪·哈讷曼为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流行文学赋予了一种属性——“文学性的地缘政治”【Alfred Dblin, Der Bau des epischen Werks“, Ausgewhlte Werke in Einzelbnden, Band XVI, Schriften zu sthetik, Poetik und Literatur, hrsg. von Erich Kleinschmidt, Walter, 1989, S. 169.】。哈讷曼之所以作如是观,其理据在于该时期的文学作品往往呈现出时代特有的地缘危机意识。历史学家汉斯-彼得·施瓦尔茨指出,“文学样式变化的较深层的运动规律正是时代历史本身”【Hams-Peter Schwarz, Phantastische Wirklichkeit. Das 20. Jahrhundert im Spiegel des Polit-Thrillers, Deutsche Verlags-Anstalt, 2006, S. 8.】,这一规律当然也完全适用于地缘政治小说。唯有在文学传统和历史进程构成的双重参考框架内,文学体裁的分类才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彼得·S.费舍尔在《想象和政治:魏玛共和国的未来愿景》(Fantasy and Politics: Visions of the Future in the Weimar Republic)中从大众心理学角度分析出当时地缘政治小说集中出现的深层原因,即一战给德国民众造成了集体心理创伤。【Andy Hahnemann, Texturen des Globalen. Geopolitik und populare Literatur in der Zwischenkriegszeit 1918—1939, Winter, 2010, S. 146.】此時的欧洲似乎已被证明在世界的既定秩序中失去了原有的存在意义,而战败阴影笼罩下的德国人更是忧心忡忡地环视四周,对可能来自东欧、亚洲以及非洲的地缘政治威胁充满戒心。当时的文学文本为了回应这一在现实世界中可能出现的危机,大多对德国的未来展开了极其光明的预设:德意志民族在各种技术发明的扶持下登上了世界霸主的宝座。然而,在德布林的《山、海和巨人》中,这种基于技术崇拜的民族谋霸心态则完全付诸阙如,作者更关注的是源自非洲的移民及其混血后代所发动的种族革命和阶级斗争是如何荡涤欧洲这块曾经不可一世的殖民宗主大陆的。这一极有可能发生在殖民帝国末期的文化反噬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不断上演,它所引发的地缘冲突往往成为推动种族文化和人类文明演进的重要动力。

四、 结 语

德布林借《山、海和巨人》畅想了欧洲未来在与外部世界互动过程中的政治命运,而作为创作缘起的非洲书写则将这部小说引上了哈讷曼所谓的“地缘政治小说”【参见Andy Hahnemann, Eine andere Globalisierung war mglich: Zur ,Geopolitical Fiction‘ im Deutschland der zwanziger und dreiiger Jahre“, Globales Denken: Kulturwissenschaftliche Perspektiven auf Globalisierungsprozesse, hrsg. von Silvia Marosi, Lang, 2006, S. 121-138。】的道路。不少作家都把这类小说视为一种根据现实地理名词组织起来的煞有介事的乌托邦空想,他们出于政治利益考虑,通过虚构情节向读者传递自己对即将出现的某种世界格局的预测。地缘政治小说作为未来小说的政治化变体始终信奉这样一条座右铭:“今日之幻想即明日之现实。”【Ludwig Anton, Brücken über den Weltenraum. Ein Roman deutscher Zukunft, Holzwarth, 1922, S. 5.】该原则对《山、海和巨人》同样生效。地缘政治小说的作者为了在作品中构拟出一个全新的世界秩序,主动消弭了严肃的行动纲领和浪漫的虚幻想象之间的界线。正如威廉·葛兹对地缘政治小说所描述的那样:“这部书因此要大于一部小说:它是综览,也是指南,指引人们穿过人类历史当下的一场大动乱,它建筑在精神、政治、社会以及经济的推动力上,这股推力震撼着今日之寰宇,促使其向净化挺进,在这重压下西方世界似乎行将解体。它指明了新时代的前进道路,并由此成为行动纲领。”【Wilhelm Gtz, Vor neuen Weltkatastrophen. Eine Warnung und ein Ziel. Ein sozialer Zukunftsroman, Selbstverlag, 1931, S. 17.】地缘政治小说不同于与地理相关的纪实文学或游記,它不刻意追求真实与客观,而是着力表现某种祈愿、未来和虚拟的状态,它所感兴趣的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或然性与应然性。作为可能性文学的一种经典形式,幻想性质的地缘政治文学兼具想象、预测、理性分析与非理性情感等多重视角,而且这些视角彼此混杂、不易区分。

德布林在《山、海和巨人》中关于非洲主题的书写以及对地理之于人类文明的重要意义的解读印证了威廉·H.麦克尼尔在《西方的崛起:人类共同体的历史》(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中所作的论断:“正是文化和文明的不断互动写就了世界历史的剧本,而这部剧本所描述的恰恰是人民在地图上的大流动。”【参见William H. McNeill, 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p. 21。】地理堪称人类活动的前戏,制约和推动着国家行为,地理虽不能确定宿命,却可以帮助人们感知未来。在如今这样一个危机四伏且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里,现实主义对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嘲讽再次将地理的重要性推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现实主义的力量也在不断敦促着人类重估地缘政治的价值。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富于宏观地缘政治眼光的德布林用《山、海和巨人》建构起一种全新的文本体裁:它既根植于古老的人类历史,又延展进1492年以来的全球化时代,并推演至一个既遥远陌生又恍若当下的未来世界,但自始至终它都以广阔的地理视角观察着古往今来的众生相。感性地讲,它是一曲地球之歌;理性而言,它无疑是超越时空的地理叙事——地缘政治的狂想曲。

The Aphasic Ancient Continent is no Longer Mute: On

the Africa-Theme in Dblins Novel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ZHANG Hui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frica” is a central topic in Berge Meere Giganten that cannot be ignored. In the German literary world in the 1920s, Dblin was one of the pioneering avant-garde writers who explored Africa-theme and discovered the revolutionary value of Africa. Anticipating the bloundless potential of African culture and literature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he quoted a large number of African-related travel notes, ethnography, myths, and songs, etc., in order to enhance the authenticity of this exotic “Zukunftsroman”, or “novel of the future”. In the future world he depicted in the work, Africa, in addition to its cultural influence, also shouldered the revolutionary burden of influencing the course of world history. However, according to Dblins perspective, this huge resistance force did not directly burst out from Africa and then radiated to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Instead, it accumulated within Europe, originating from the mixed-race descendants of African immigrants who had looked up to Western culture in the early days. This article uses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geography to analyze the Africa-theme in the geopolitical novel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revealing the culture-geographic perspective of the author when he observed Africa, an ancient aphasic continent, and illuminates his reassessment of the geopolitical value of a geographic sector. Dblins mastery of the Africa-theme in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was inseparable from his acceptance and reflection of the German Geopolitics theory during the two World Wars. He transformed it into a cultural geographical perspective without right-wing color to observe and re-evaluate the geopolitical value of this geographical realm.

Berge Meere und Giganten; geopolitics; Africa; ethnic migration;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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