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派的美学和“新牛”的塑造
2023-10-11韩卫娟
韩卫娟
【关键词】《花牛歌》;新诗的用韵;“花牛”的意象;细节的价值
徐志摩的《花牛歌》创作于1923 年,作为新诗审美风格探索期的作品,这首诗表现出非常自觉的韵律实验特色,也展现出徐志摩本人特有的自由浪漫气质。该作品与刘大白《秋晚的江上》一起,作为现代诗的范例,被选入统编小学语文教材。如何解读该作品,关乎当代人对新诗审美特征和艺术表现特点的理解与把握。本文尝试从新诗的用韵、“花牛”的意象和细节的价值三个方面,对《花牛歌》进行解读。
一、新诗的用韵
20 世纪20 年代初的新诗,正处于摆脱旧诗影响,探索自身审美规范的阶段。这一阶段的新诗一方面有着明显的旧诗意境,如胡适的《蝴蝶》、沈尹默的《三弦》等,几乎是旧诗的白话“翻译”;另一方面又有十分清晰的向民歌学习的倾向,但同时也有着现代学术层面的自觉。来源于西方的民俗学理论,为这场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开展得如火如荼的采风运动提供了新质。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歌谣》周刊,其曾经系统地整理发表了各地的竹枝词、织布谣等作品,这是现代民俗研究确立的关键一环。从创作层面看,这批民歌的搜集,以及作品中展现出的清新质朴的特征,为新诗的发展提供了可供参考的创作资源。
众所周知,郭沫若的《女神》最早展现了新诗的创作实绩,也提供了某种激情状态下的艺术风格,这源自现代人情感特质的表现方法——“二十世纪动的和反抗的精神”。这与传统诗作的意境有着巨大的差异,也是新诗之所以新,之所以能够表现现代人生活和情感世界,并形成自己审美范式的关键一步。徐志摩的作品带有更多的唯美主义倾向,兼受西方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诗风的影响,思辨特质和乐观性构成了其早期诗作的风格,这也是他对胡适开创的诗风的承续。同时,如泰戈尔诗作中所推崇的东方神秘主义和诗性智慧的偏好,在徐志摩身上体现得也较为明显。在新诗创作领域,与郭沫若式的理解相比,“传统”这个概念对他而言,则更为温婉。《花牛歌》这首小诗,具有古代田园诗歌冲淡恬静的意味,读者可以从中读出陶渊明式的对身心自由的向往,只是少了那种入仕出仕后的疲惫感,多了孩童式的明丽轻快的风格。
《花牛歌》题目中的“歌”,可以理解为歌唱花牛的童谣。在形式上,《花牛歌》共四小节,每小节两句用一个韵,总共用了四个不同的韵;每一个小节对应不同的情境,分别描绘了花牛在草地里“坐”“眠”“走”“做梦”四种情形,展现了花牛自由、肆意、无拘无束而又富有活力的生活状态。韵脚的变化,不仅是诗歌音韵和谐、朗朗上口的需要,也有自然分节的作用,后者可以视为作者对韵体进行探索的努力。
有关用韵的方法,胡适在《谈新诗——八年来的一件大事》中的讨论最为集中。他认为新诗的基本特征是“诗体的解放”“自然的韵脚”和“具体的写法”。[1]朱自清在总结其理论主张和创作影响时,提到胡适所提供的新诗音韵方面的建议:“音节,他说全靠(一)语气的自然节奏,(二)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平仄是不重要的。用韵,他说有三种自由:(一)用现代的韵,(二)平仄互押,(三)有韵固然好,没有韵也不妨。”[2]
“自然的韵脚”是诗体解放的重要特征,也为当时的新诗创作者所普遍认同。有亦可、无亦可的主张,使得创作实践产生了分化。比如,同选入统编教材的刘大白的《秋晚的江上》,同样创作于1923 年,这首诗就有着当时流行的“小诗”的典型特征,追求“刹那间的感悟”,并以这种巧思来打动读者。《秋晚的江上》平白如话,篇幅短小且意象单纯,诉诸读者智性的领悟,而不必纠结韵律的和谐。鸦驮着夕阳,展翅间,又将夕阳的余晖掉落,染红了河边的芦苇。这无非是将飞鸟作为观察的中介,在落日和傍晚的景色间建立起关联,如此,诗人观察的角度和感悟的方式便凸显了出来。这也是旧诗的意境,只是较胡适等人更早的作品,写得巧妙且精练。但从整个新诗的发展上看,这种写法无法为新诗的形式特征作出更多系统性的探索。
徐志摩显然有另外一种抱负。早在1926 年,新月派作为一个整体初步产生影响时,朱湘就敏锐地注意到了其在新诗音韵方面的多种尝试,“我们只要就用韵一方面来看,便可看出徐君是作了许多韵体上的尝试的”,其中有一种“冒全国的大不韪而来试用大众所鄙夷蹂躏的韵的精神”“能够引起大家的热烈的敬意”。[3]在《花牛歌》中,我们可以发现,韵律的选择、韵脚的变化和全诗相对整齐的形式美,实则都可以看作是诗体实验的探索中所进行的尝试。
花牛在草地里坐,
压扁了一穗剪秋罗。
花牛在草地里眠,
白云霸占了半个天。
花牛在草地里走,
小尾巴甩得滴溜溜。
花牛在草地里做梦,
太阳偷渡了西山的青峰。
《花牛歌》两句一韵,采用了“uo”“ian”“ou”“eng”等开口度较小的韵母,将一种天真烂漫的乐观情绪贯穿其中。在形式上,《花牛歌》相对工整,每一节字数大致相等;每一节色彩鲜明,画面感十足,花的牛、绿色的草地、白云、灿烂的太阳和青峰;大致可以分为“草地坐图”“草地眠图”“草地行走图”“草地做梦图”四个场景,也基本契合徐志摩所说的“要真心鉴赏文学,你就得对于绘画、音乐具有相当的心灵训练”[4]这一原则。
此后,新月派诗人提出了新诗“音乐美、建筑美和绘画美”的三美主张,强调格律是诗歌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新诗应当习惯于“带着镣铐跳舞”[5],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圆熟状态。从这个角度看,《花牛歌》虽极简单,却不失为这个尝试方向上的一首清丽隽永的作品。
二、“花牛”的意象
《花牛歌》中,花牛是被歌詠的对象。牛这种动物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是有着特定内涵的。中国古代农耕文明发达,人们驯养牛,不是用来娱乐或满足口腹之欲的,而是为了保证耕种。牛是六畜中与家庭生计联系得最为紧密的一种,关系到人们的温饱,自然也就成为勤劳坚韧和忍辱负重的代名词。如民间传说《牛郎织女》中的老黄牛,可以视为传统戏曲和话本小说中较为典型的“忠仆”“义仆”形象,不仅一生任劳任怨,临死也在替主人谋划。这种文化隐喻延续到了当代社会。鲁迅的诗句“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无论是将“孺子”视为民众,强调自己服务大众的担当,还是将“孺子”视为孩子,表明自己宽厚亲切的态度,“牛”这个意象所包含的基本元素都是不变的,它与人类相互合作、相互成就的关系也是不变的。自然,这种文化隐喻中带有现实社会中被役使、被负重的无奈感和疲惫感。但在《花牛歌》中,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花牛是否特指奶牛?诗中并未给出特别的说明。但全诗四节,完全未涉及“ 花牛”和人类之间的任何生产协作方面的联系。牛就是作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个体而存在的,它的花色给读者以视觉的冲击,也以这种炫目的呈现方式突破了人们对黄牛、水牛等的固有认知。
花牛在草地里的活动,带有明显的拟人化特征。伏、卧、立等动作是牛的常态,但“坐”是人的习惯,“眠”“做梦”等也都是拟人化的表述。“花牛在草地里走,小尾巴甩得滴溜溜”一句中,“走”是普通描写,但尾巴甩得“滴溜溜”的表述,突出的是花牛的欢快和惬意,甚至有一点点调皮,并不强调诸如驱赶蚊虫的实际作用。总之,本诗中的“花牛”与现实生活无关,是对牛的形象的陌生化处理。
“花牛”可以指儿童,本诗也可以视为对儿童嬉戏的拟物式的展现。但在诗歌传统中,儿童的世界同样具有隐喻的特性,那种少年时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是成年人所向往和追求的,这是一种剥离了现实负累的“自由状态”,只存在于艺术的想象中。“花牛”是絕对自由的,它活动的场所是一个“世外桃源”。
徐志摩善于借助事物的形象来展现个人的思考。他的作品中的“黄鹂”“雪花”“云”“夜蝶”等,与“花牛”一样,都是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存在的。如《黄鹂》中的黄鹂“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它的隐现十分迅捷、不为人的期待和等候所羁绊;在《爱的灵感》中,徐志摩则借助“夜蝶”的形象,表达“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的愿望。“想飞”,突破藩篱,到达天空,自由轻快地生活,这是徐志摩的自由乌托邦。
“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不绝的心灵活动之表现。”[6]《花牛歌》塑造的任性活泼的花牛形象,体现了徐志摩对自由理想始终如一的追求,这是他的诗歌母题,也是徐志摩的创作最为澄澈轻灵的部分。
三、细节的价值
当我们推敲《花牛歌》的整体表述时,会注意到这首诗中有许多刻意经营的关键细节,这些地方被处理得举重若轻,展现了徐志摩的才华和趣味。
“花牛在草地里坐,压扁了一穗剪秋罗”,“压扁”“一穗”,都是诗人用心的地方。试想,一头体型庞大的花牛,行动却出奇地灵活、温柔,毫无笨拙之感。它坐在草地上,没有压倒一片剪秋罗,更没有压死、压碎这些小草,仅仅是将一株小草压弯。身型庞大、动作轻盈的背后,展现出的是一个“大家伙”的温柔慈悲之心。与第三节花牛走的姿态结合起来看,“小尾巴甩得滴溜溜”,自然能够想到它步履的轻快;动作轻盈的背后,则是心态的放松和心情的愉悦。这些小细节具有非常强的感染力,有童稚之美,又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圆熟感。
二、四两节中,花牛是静的,环境是变化的。“花牛在草地里眠,白云霸占了半个天”,这句诗有一种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豪迈感。我们常说,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这里上有白云、下有草地,一头自由自在的花牛,此刻正在酣睡,它对自然秋毫无犯;“霸气”的是白云,遮住了半个天空,而主人公花牛则温顺且适意。这种沉静的画面有一种静穆之美。第四节“花牛在草地里做梦,太阳偷渡了西山的青峰”有一种时间上的跨越。花牛睡得汪洋恣肆,它的梦很长,从白天到黑夜,连太阳都不忍心打扰它,而是偷偷地下了西山。没有空间上的局促,没有时间上的限制,也没有现世的纷扰,花牛实现了主体的绝对“自由”。
朱光潜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分析可以拿来作为参考。[7]其认为钱起的这两句诗,基调并不凄冷。相反,诗句中有一种皈依后的愉悦感。这头立于天地间的花牛也一样,它与剪秋罗为友,有白云抚慰,有太阳体贴,有青峰做伴,自由且不孤独,在静穆中又透着活力和暖意。在现代文学的发展中,“新的文学”的出现和“新的人”的培养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五四新文学召唤的是五四新青年,普罗文学塑造的是革命新人,而徐志摩这首小诗中的“花牛”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没有的“新牛”,自由无羁、欢快静美,这是新月派的理想,也是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对社会新人的期待。
《花牛歌》是徐志摩创作的诗歌中少有的模拟童诗的作品,虽短小纯净,却展现了他对新诗韵律的实验热情和对兼具静穆与童趣的自由境界的追求与赞美。这是一首极有意思的作品,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们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