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一种审美心理分析
2023-10-10屈沁怡
摘 要:在现代社会,怀旧的情绪一旦在群体中形成,就蔓延得很快,并迅速产生一种社会效应,其影响波及多个方面。审美是怀旧心理机制中最重要的一环,它使怀旧成为了医治失落心灵的良药,但同时它也极易被利用。因此,对怀旧审美心理进行分析,不仅要关注审美共识,更要注意到个人经验,特别是被群体裹挟的个人经验。基于此,研究将沿着审美心理的发生路径,从个体怀旧与群体怀旧两方面出发,多角度分析怀旧—审美心理的生成与影响。
关键词:怀旧;记忆;审美心理
怀旧,作为人类的一种普遍心理机制,在瞬息变化的当下,既是某种症候,又是与之相对应的解药。在怀旧还被视为某种可以治愈的情感疾病的时代,缓解“思乡病”的药方,上上是返乡,中上是旧地的水土,下下才是药物。而到了如今,这些药方似乎都失去了效力。正如阿斯曼所说,我们生存在一个易逝的世界[1]。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们之所以对过去难以忘怀,终归是因为能留下的东西太少。纵然人类可以通过现代技术复制出过去的图景,但时间的不可逆转带来的却是重复的不可重复性。因此,虽然怀旧仍然是一种解药,但药效的发挥不再通过“返回”,亦不是通过“重建”,它选择回到人类的心灵深处,唤醒沉睡的诸层意识,通过心灵之力解心灵之症结。审美,就是其中被唤醒的一种。
怀旧的审美对象是逝去的过去,更进一步说,是记忆中的过去。它可能是旧物、旧人、旧地、旧国,也有可能是某种失去了的价值精神或者人的状态。通过审美活动,逝去的过去被现实的心灵所综合,造成一种心理层面的“复活”,对当下乃至未来都能产生深远的影响。这些影响有积极的层面,也有消极的层面。对于文艺创造而言,怀旧是灵感的缪斯。但某些情况下,怀旧的“滥用”也会带来某种消沉、无病呻吟的时代氛围。譬如20世纪末文坛饱受争议的老上海怀旧文学,以及近年来被消费主义利用的怀旧热。但无论是何种内容,“怀旧”能够展现出它强大的群体影响力,这是无庸置疑的。
一、记忆中的过去:怀旧的审美对象
在很多研究者的文章中,怀旧都被视为一个现代性的问题。我们生活在一个经验贬值的时代,不是因为经验太少,而是因为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人们很难从不断变化的生活中总结出什么。现代生活就是这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件骇人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突然发生,从而打破了惯常的生活节奏”[2]——这是齐泽克对“事件”的形容。台海危机是事件,某位娱乐明星的花边新闻也是事件,它们的出现会短暂地打乱日常生活的节奏。但当它们结束时,人们却很难觉察到这些突发状况的征兆,更遑论事件的原因。“它们的出现似乎不以任何稳固的事物为基础”,所以人们只能把它们当作生活中的偶然,即使人们知道它们或许会从某些方面影响我们的生活。
人们真正用心关注的始终是可以把握的生活,就像本雅明所说:“那种能够激发我们的向往之情的幸福,只存在于我们呼吸过的空气里,存在于可能和我们交谈过的人当中,存在于或许曾经委身于我们的女人身上。”[3]因此,人们会在记忆中保存过去,并时不时从逝去的时间中找出他想要的东西。怀旧,正是这样一种过程。
对于怀旧者而言,他所追忆的“过去”具有的两种属性是现代生活中很难获得的。其一是独一性,其二是本真性。事物的独一性价值是由时间的不可复返给予的,也是由它自身的生成过程所决定的。在现代,由于资本对重复的操作,我们的世界充斥着大量的复制品。被摹仿的客体是否在场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复制品和原型之间已经达成了肉眼难辨的同一。人们很难再获得独一的体验。只有收藏者和创作者还拥有这种快乐——“原型”所给予的快乐。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收藏者”和“创作者”往往是同一个人,他通过“收藏”来表明自己要保存或装饰“内在世界”的愿望。在存在的意味上,收藏对于收藏者是一种构筑——构筑一道界线,把自己同虚无和混乱隔开,把自己在回忆的碎片中重建起来[4]。怀旧,就是这样一种收藏。一个完美的复制品并不能满足怀旧者的需要,只能加剧他的感伤,关于“永远失去”的感伤。除了时光机以外,似乎只有记忆的收藏还具有这样的能力,让人找回那美好的一瞬。至于本真性,简单来说,本真就是原作所具备而复制品不具备的特性。本真性决定了事物的独一无二。在怀旧中,怀旧者想要唤回的正是他所想唤回之物最本真的东西。无论是主动怀旧还是被动怀旧,打动怀旧者的始终是这些内容。它可以是最纯粹的感情,也可以是最真实的理想,也可以是其他。总之,它使怀旧者感到满足,但这满足是诗意化的满足——并不是出于某些功利性的目的,而是在沉浸中感受到的况味。这让怀旧者也感知到了自身的本真性。
由此,一种令人着迷的怀旧氛围就形成了。怀旧者不愿意破坏这种氛围。即使在关于过去的记忆里,一定存在某些细节,它们会影响怀旧的沉浸。但怀旧者会主动遗忘或者忽略掉它们,不让它们破坏怀旧的意境。我们都心知肚明,当“过去”作为怀旧的审美对象时,它就不是一种真实完整的过去。它是现实在过去的投射,经过了怀旧者的价值甄别,符合怀旧者的审美需要。作为审美主体的怀旧者,也不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一个纯粹直观的主体。在这个层面上,遗忘和记忆同样重要。要想实现审美怀旧,我们必须忆起一些内容,并遗忘掉另一些。
二、美感的诞生:怀旧的审美心理过程
在明确了怀旧的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的状态后,接下来要进入的就是怀旧主体的审美心理结构。一般而言,人的心理结构总体上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无意识、隐意识、意识(显意识)。意识(显意识)包括通常所说的知、情、意[5]。审美心理活动是一种高级、复杂的心理活动。在显意识的层次,审美主体首先具有一种审美期待,在感知的基础上,经过情感过程和意志过程的把握,形成一种丰富的审美体验。怀旧审美心理的发生,也大致符合这样一种过程。
首先是审美期待。审美期待是审美主体在进行审美欣赏前,对审美对象的显现具有的一种定向性的期待。这一期待的形成主要受既往审美经验与主体审美预期的影响。对于怀旧主体而言,其审美经验与审美预期的释放是由主体的记忆是否被激活所决定,而激活则与感知相关。根据心理学的理论,激活记忆是一个提取信息的过程。但怀旧,不同于简单的记忆提取。那些感知过的事物,经历过的事情,体验过的情感都会在我们的大脑中留下痕迹,在怀旧的过程中,它们纷纷苏醒,并被我们有选择地忆起——并共同指向一种完满的理想状态。怀旧者具有惊人的能力,牢记各种感觉、味道、声音、气味、那失去的乐园的全部的细微末节,这是那些留在故乡的人们所从来注意不到的[6]15。感觉、味道、声音、气味这些与我们的感觉相关的细节,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实在记号。通过这些记号,怀旧者得以确认过去的“回来”。这并不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旅行,当我们回忆起一段久违的岁月,我们会说“恍若昨日”。过去与现在的时間距离被快速拉近了,这是怀旧得以成功的奥秘之一。
这里牵扯到时间哲学的问题。就西方哲学而言,历史上主要存在两种经典的时间观:一种是古希腊的循环时间观;另一种是基督教的线性时间观,这一区分源自奥古斯丁。循环的时间观,呈现一种命定的往复,未来始终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到来。人们不需要向后怀念什么,因为所希冀之物一定会轮回,在“再现”中轮回。线性时间观则遵循时间序列的不可动摇性,过去、现在、未来沿直线发展且不可逆转。过去只能在记忆中被追溯,并且不是真正完整地回来。在康德以前,哲学界把时间看成客观的存在物或者客观世界的关系,而康德则把时间看作某种感觉经验。时间成了一种先天的内感官形式,它的呈现是知性和想象力共同作用的结果。在心灵的内部,时间可以呈现出多种秩序。在康德以后,时间变得更具内在性与创造性了。柏格森的绵延、海德格尔的此在、德勒兹的三种综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在沿着这条道路发展。
任何一个怀旧者,当他把过去视为审美对象,他所面临的时间就不仅是物的时间,而更多的是内在时间。正如杜夫海纳所说:“任何审美对象,它处在历史上主要不是通过自己的躯体(躯体属于物的时间),而是通过自己的形式与意义,通过人在它身上感知和读解的东西,通过它讲述的有关人的情况和人讲述的有关它的情况。因此,它与人的时间的关系像历史性一样模糊不清。”[7]189要使怀旧的对象毁灭,仅摧毁它的载体是不够的,只有“遗忘”才能让它真正地死亡。就如电影《寻梦环游记》所隐喻的,真正的死亡不是逝去而是遗忘。唯一能确定“过去”是真实存在的,就是让它出现在感性之中,出现在自然的直接定在之中。在感性当中,作为审美对象的过去立即有了时间性:在智力的天空中完全没有它的藏身之处[7]200,这是心灵(感性)对时间的内在综合。体现在怀旧上,怀旧者把过去纳入内在,从而让现在与过去叠加共振,并通过联想与想象,在怀旧者心中激起一种哀伤却兴奋的情感,仿佛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时空。
三、怀旧审美化的影响
与人类文明有不同的发展阶段一样,怀旧也有着自己的阶段性历史。在过去,怀旧被视为一种普遍心理现象。只要时间在推移、社会在变化、记忆在延续,怀旧就无所不在。这是因为人们始终是在重复中生活,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完全崭新的一天。人的大多数知识和经验都来自经历过的过去。但这么说或许会造成一种误解,那就是怀旧与回忆是完全等同的东西。实际上,怀旧虽然与回忆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怀旧更多是由审美化的感性意识所主导,是一种意向性很强的记忆加工与记忆回溯,是对现实的超越。
這种审美化的怀旧心理最初为诗人、艺术家所感受到,我们熟悉的返乡故事,浪漫派的诗歌创作就是这类心理的艺术再现。后来理论家也发现了这种现象,但理论家们关注到的更多是怀旧现象对社会的影响。不是生理的(作为一种思乡病),也不是心理的(作为一种忧郁症),而是社会的。19世纪晚期乃至20世纪中后期,怀旧真正被作为一个理论议题被提到研究者的议事日程[8]。怀旧研究也正式从个人的、心理的层面转向社会的、文化的内容。
在现代社会,怀旧的情绪一旦在群体中形成就蔓延得很快,并迅速产生一种社会效应,其影响涉及多方面。这固然与现代人的生存处境有关,怀旧中包含着人对当下生活的怀疑与困惑,面对时代的种种奇观,人们感到不适与讶异,所以他们向后看——通过想象和记忆的结合让“过去重现”,从而形成对现实心理的补偿。但影视媒介与商业资本的介入,却也进一步扩大了怀旧的群体影响。
群体怀旧之所以能实现,除了人类共同具有的心理机制外,群体所具有的共同记忆也占据了部分原因。一般认为,群体怀旧的审美体验建立在因共同记忆而产生的审美共识之上。所怀之“旧”缘何能对主体产生美感吸引力,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共同记忆给予主体的概念认同。例如近年来学界研究的“审美代沟”问题。不同的代际之间(如70后、80后、90后)往往具有不同的“代际审美认同”,这是由他们所具有的不同的社会记忆所决定的[9]。但这种群体的审美认同并不能完全代表个体的审美观念。社会记忆、文化记忆的形成过程是复杂的,这就决定了审美认同的产生并不完全是“自由的”。它可能会遭到某种篡改与利用,从而使怀旧的主体变成一种可以控制的对象。怀旧到了最后成为了一场僵硬且滑稽的木偶戏,这是值得警惕的事件。
以影视媒介的“剪辑”功能为例。我们知道记忆是可以被剪辑,或者说可塑的,现代神经科学的研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例如电影《误杀》中的父亲就利用蒙太奇手法剪辑拼贴人们的记忆,从而达到脱罪的目的。影视媒介就利用了记忆可塑的这一特性,虽然在自发性的怀旧中,我们也会对记忆进行选择或加工,但这不同于“剪辑”。因为影像不仅在承载和强化记忆,更重要的是,它们是塑造和改变记忆的媒介。影像对历史的记载充满了选择、编辑、视角的转换和有意识的隐藏等过程,它所提供给人们的,是有关历史的言说,而不是历史本身[10]。这样一来,怀旧也变得不安全了。它本来是一种安全或赎救,但当记忆也开始被消费,怀旧就不再属于个人,而成了可以被操纵的话语。
四、结语
近年来,由影视媒体所引发的群体怀旧狂欢并不在少数。一波又一波的“回忆杀”在勾起人们怀旧情绪的同时,一系列的商业操作也随之而来。各种“古镇”“儿时回忆”“经典重现”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怀旧者的感性被消耗了,欲望伪装成审美迷惑了怀旧者的感知,当怀旧结束,心里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空虚。这种类型的审美化怀旧,并不是一种健康的怀旧。因此,怀旧虽然被认为是超出个人的心理的[6]10,但它所具有的个人经验仍是不可忽略的。甚至在后现代,怀旧的私人空间更让人有研究的兴味。所以我们对怀旧的审美心理分析,不仅要关注审美共识,更要注意到个人经验,特别是被群体裹挟的个人经验,警惕某种审美霸权的出现。
参考文献:
[1]冯亚琳,埃尔.文化记忆理论读本[M].余传玲,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
[2]齐泽克.事件[M].王师,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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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论波德莱尔[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5.
[5]张玉能.审美心理结构的动力学[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2):194-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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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简圣宇.“审美代沟”:作为命题的研讨[J].文化研究,2020(1):5-19.
[10]吴靖.文化现代性的视觉表达:观看、凝视与对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屈沁怡,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学。
编辑: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