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孤堆楚王墓铸客类铜器新论*
2023-10-09孟倩
孟 倩
(安徽博物院,安徽 合肥 230071)
李三孤堆楚王墓位于安徽省淮南市寿县朱家集,墓主为楚幽王[1,2],是目前发现的规格最高的战国晚期楚国王室墓葬。该墓曾于1933 年和1938 年两次被盗,出土各类文物4000 余件[3]。在出土铜器中,有72 件带铭文铜器较为珍贵[4]20,其中又以与“铸客”或“铸器客”有关的铸客类器数量最多,备受学者关注。目前学界主要侧重于通过释读铭文和分析器物形制、纹饰等研究铸客类器的分类、断代以及铸客身份、楚内府机构设置等问题。然而,近来笔者在梳理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铜器资料时,发现个别器物虽然铭文中无“铸客”“铸器客”词组,但在造型、纹饰或铭文写法上与铸客类铜器存在紧密关联,可纳入铸客类铜器范畴。下面就以“铸客”“铸器客”铭器为标准器,在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其他有铭铜器中寻找与其密切相关者,以期在更大范围内对铸客类铜器的使用,铸客身份及其在楚铜器铸造中的地位进行阐释。
一、铸客类铜器的统计与分类
由于铸客类铜器仅见于李三孤堆楚王墓,而该墓资料尚未全面公布,且部分铜器流散国外,目前学界对于铸客类铜器数量的统计和分类存在一定差异:刘彬徽[5]整理出32件,包括鼎11、簠4、豆4、缶2、镐3、方炉3、镟(圆炉)1、盉1、甗2、匜1;邹芙都[6]的统计结果与刘彬徽相同,并进一步根据铭文中“铸客”的服务对象将32 件铜器分为“集脰类器”“集脞炉”“集类器”“集类器”“集既类器”“集类器”“御臸匜”“太后脰官鼎”“王后少府鼎”“王后六室器”等10类;吴长青[7]在搜集国内外相关材料的基础上统计出36 件,程鹏万[4]21,129—202则统计出40 件,可惜二人均未列出详细信息,无法明确其较之刘氏、邹氏的统计多出了哪些铜器。
为明确铸客类铜器数量,笔者结合国内外馆藏情况重新对刘氏、邹氏统计的32 件铜器资料进行了梳理。刘氏统计中的4 件簠实为7 件不能明确配套的半簠,2 件甗实为1 件甗和无法配套的甑、鬲各1 件,笔者均单独计数为簠7 件和甗3 件;1 件方炉应为圆炉;1 件王后七府鼎和1 件王后六室豆缶未查到对应的器物及拓片,故不计入。此外,笔者发现有“铸客”铭文的御臸炭箕和王后六室豆各1 件刘氏未统计。
另外,笔者又发现了6 件与上述器物密切相关的铜器。
其中4 件器盖、器身均刻有“客礼愆”铭文的带盖箍口鼎(图一,2)现分别藏于安徽博物院与淮南市博物馆。对比来看,这4 件鼎在整体造型以及细长的蹄足、器盖中部的铜环和凸弦纹布局等细节方面与铭文中包含“铸客”的铸客集腏鼎均较为一致(图一,1),且有学者指出铭文“客礼愆”中的“客”当是“铸客”之省,“礼”为氏称,“愆”为名,认为铜鼎是由名为礼愆的铸客铸造的[5]。因此,这4 件客礼愆鼎应可归入铸客类铜器。
图一 客礼愆鼎与铸客类铜鼎形制对比
另外,有2 件集脰太子器收藏于安徽博物院:集脰太子鼎器盖和器耳均刻铭文,其中器盖刻“集脰,太子鼎”,一耳刻“集脰”,另一耳刻“太子鼎”(图二,1);集脰太子镐口沿刻铭文“集脰,太子之镐”(图二,2)。其中,集脰太子鼎与前文所述铸客集腏鼎、客礼愆鼎整体造型相同,蹄足根部浮雕纹饰也基本一致,且二器铭文中的“脰”字与铸客集脰鼎腹壁上的“脰”字在写法、结构上完全一致(图三)。由此推测两件集脰太子器与铸客类器可能为同一批工匠所做。有学者根据文献所载楚幽王幼年即被立为太子且在位期间未立太子的情况,推测二器为楚幽王为太子时所做[8]。由此可知,集脰太子器的铸造者和服务对象均与铸客类铜器一致,亦应归入铸客类铜器。
图二 安徽博物院藏集脰太子器
综上,目前所见铸客类器共有42件(套),包括鼎15、簠7、豆5、缶1、镐4、炉4(方炉2、圆炉2)、盉1、甗3、匜1、炭箕1,其中23 件现藏于安徽博物院,其余散见于国内外各收藏机构(表一)。
表一 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铸客类器一览表
二、铸客类器铭文分析
1.服务对象和使用/保管机构
对于铸客类铜器的使用/保管机构,刘节[9]、商承祚[10]7、李零[11]147、刘彬徽[5]等学者都作过简要探讨,但大多侧重于对铭文进行释义,对机构本身的分析较为笼统。
分析表一可知,除4件客礼愆鼎和2件集脰太子器外,其余铸客类铜器铭文体例大体一致,均为“铸客为”+使用/保管机构+“为之”或“铸为之”(个别省略“为之”或“铸为之”),表示“铸客为某机构所做”。包括以下3种体例:
(1)铸客为集×为之
(2)铸客为王后/太后××为之
(3)铸客为御臸为之
具体来看,体例(1)“铸客为集×为之”的“集”为”司”之意[12],后接“脰”“”“腏”“”“既”等字。根据刘彬徽的观点,“集脰”是总管食饮膳馐的机构,“集”为掌管主食(稻粱)或烹煮的机构,“集腏”为负责腏祭的机构,“集”为掌管酿酒的机构,“集既”是掌管祭祀食物的机构[5]。“集×”体例在楚简中也多有发现,如:信阳长台关楚简遣策中,简12记“集脰之器”包括酱瓶、縏囊、木琦、木豆,简24 记“集之器”包括簠、甗、粮、米、米囊、橛等[13];又如荆州江陵天星观楚简遣策记载有官名“集尹”“集脰尹”[14]等,其中尹是官职,佐证了“集”“集脰”为机构名。综之,体例(1)中涉及的机构均是与饮食相关、服务于楚王室的“内府机构”。
体例(2)涉及机构有“太后脰官”“王后七府”“王后六室”。其中马承源认为“太后脰官”是楚幽王在位时主理太后厨食的机构,“王后七府”中的“七府”则为宫廷官名,执掌未详[15];朱德熙根据传世战国铜器铭文有“大府”“中府”“少府”等掌管府库货藏的官职名,推测“王后七府”是与之相类的府库机构[16];李零认为“王后六室”中的“六室”即《周礼·天官塚宰》所记“以阴礼教六宫”之“六宫”,是王之后妃所居,亦称“六寝”[11]147。因此笔者推测“王后七府”可能是保管王后青铜器的内府机构,“王后六室”则是使用青铜器的王后居室。需要注意的是,目前发现的李三孤堆楚王墓中所有带“王后”“太后”铭文的铜器均有“铸客”铭文,推测王后和太后使用的礼器可能都由铸客铸造。
对于体例(3)中的“御臸”二字,以往研究者有多种观点:商承祚[10]16、李零[11]150释“臸”为“室”,“御”字为女御;朱德熙、裘锡圭释“臸”为“”,为驿站用于传送的车,“御臸”即御,乃楚王御用之传[17];程鹏万则通过比对简牍中的“御”“臸”二单字,释“御臸”为“迅令”,为职官名[4]20。考虑到体例(1)(2)中铸客服务的对象皆为王室成员,且若为迅令用器,似不宜埋入楚王墓中,故笔者认为“御臸”应和“集脰”“集”等一样,为内府机构名,但具体执掌还不得而知。
总体来看,铸客类铜器铭文中涉及的使用/保管机构职能基本与器物类别相对应,如掌管酿酒的机构“集”使用调酒器盉和温酒工具炉,掌管主食(稻粱)或蒸煮的机构“集”使用蒸煮器甗,负责腏祭的机构“集腏”使用食礼器鼎等(表二)。同时,也存在同一器类被多种机构使用的情况,如太后脰官、王后七府、集脰、集腏、集等5 个机构均使用鼎,集脰、集既都使用方炉,表明同一类器物可能在铸造后被分配给不同的对象使用。
表二 铸客类青铜器使用机构情况
2.铸客身份与地位
关于铸客身份,郝本性[18]、黄锡全[19]、刘节[9]、熊海平[20]、杨宽[21]等多数学者依据“客”字释义,结合楚国相关文献中的“门客”及楚国重视从北方各国招徕能工巧匠的传统而认为其是别国来楚的铸造专家。鉴于这些观点均缺乏直接证据,铸客身份可能还有另一种指向。
首先,目前“铸客”仅见于李三孤堆楚王墓发现的楚幽王器、太后器、王后器的铭文中,不见于《春秋》《左传》《国策》《国语》《史记》等史书及考古出土竹简记载中,在其他国家的铜器铭文中也无发现,这或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铸客”是楚国专有职官,他国不见。
其次,笔者在整理相关文献时,发现《古玺汇编》收录了5 方与“客”有关的楚国印章,包括“羊付客”玺[22]502、“郢粟客玺”[22]503、“群粟客玺”[22]27、“铸巽客玺”[22]27和“左□客玺”[22]28(图四),或可成为佐证铸客身份的新材料。除“左□客玺”因一字无法释读而不能判别职官身份外,其余4 方玺印均有学者进行过讨论:“羊付客”玺为掌管教育机构职官的玺印,“羊付”即“庠府”,犹言“学府”,是掌管教育的机构[19];“郢粟客玺”与“群粟客玺”均为管理粮食机构的职官的玺印,相当于汉代的“治粟都尉”印,其中“郢”是地名,专指楚国国都,“群”也是地名,具体位置不明[23];“铸巽客玺”中的“铸巽客”与“铸器客”体例一致,李家浩将“巽”释读为“钱”,认为楚国专门设“铸巽客”一职负责铸造货币[24]。刘玉堂在《楚国经济史》一书中提出:“铸钱客与铸器客一样,也是楚国外请的工匠,铸钱客是专门请到楚国铸造蚁鼻钱的技术工匠。从外国工匠得以参与关系楚国国计民生的铸钱业来看,楚国对外国工匠是能够充分信任并大胆使用的。”[25]但笔者认为,从现存蚁鼻钱的情况看,其铸造工艺并不复杂,制作也不精良,无需外请技术专家,粮食为国家命脉,亦不应外请他国专家进行管理。因此,上述含“客”字玺印所对应的官职应均是由楚人担任,由此进一步推知,铸器客亦可能由楚人担任。除“铸客”外,李三孤堆楚王墓铜器铭文中提到的与铸造有关的官职还有“冶师”和“佐”,包括:
图四 与“客”有关的楚国印章
冶师绍圣、佐陈共为之。(楚王酓悍盘、盘埜匕)
冶师傅秦、佐苛螣为之。(楚王酓悍鼎)
冶傅秦、苛螣为之。(冶秦勺)
冶盘野、秦忑为之。(绍圣匕)[26]
有学者认为这些刻有“冶师”和“佐”铭文的铜器为酓悍(楚幽王)器,而“铸客”铭文亦存在于楚幽王时期[5],那么,冶师、佐、铸客这三种同为楚幽王铸造青铜器的职官是如何分工的呢?铸客在三者中的地位又如何呢?
黄盛璋认为铸客地位在冶或冶师之上,相当于三晋之工师,“冶××”则为直接造器之匠,等同于三晋之冶和秦之工,而之所以称铸客为客,是因为其为来自他国的冶铸者,受到楚国优待,地位比一般冶匠高[27]。郝本性持相反观点,认为冶师与其助手佐可以在铭文中标出姓名,地位较不标姓名的铸客高,并提出冶师是铸客的工头,是官府铸造机构中的基层职官[18]。
笔者赞同黄盛璋铸客地位高于冶师和佐的观点。从数量占比来看,铸客类铜器共42件(套),在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的有铭青铜器中占比最多,甚至连该墓出土的重器集腏大鼎铭文中也有“铸客”之名,足见其在楚幽王铜器铸造中的重要作用。同时,前文已述,“铸器客”与“铸巽(钱)客”铭文体例一致,而铸巽客为负责货币铸造的职官,则铸器客很有可能为负责铜器铸造的职官,其地位应较之负责具体铸造工作的冶师及其助手佐高。
综上可知,铸客似不应为外来的底层工匠,而是身份高于冶师与佐的掌管铸造的楚人职官,其所铸器物的使用机构大多为与饮食相关的内府机构,服务对象为楚国王室成员。但需要注意的是,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的一部分署主人名的铜器如考烈王器、幽王器、太子器均未见“铸客”铭文,而目前所见太后器、王后器却皆为铸客所铸,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还需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