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开
2023-10-09张兆成
张兆成
帮子叫孙明亮。意义明显,父母希冀他有个光明的前途。家里姊妹五个,就他一个男孩。父母对他极为宠溺。孙明亮胖头虎脑,有些憨,老受比他小的同学欺负。一二年级各留一级,十二岁读到三年级。和他一般大的快小学毕业了,而他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算几个数了,愣是逃学。家人买好衣裳、好吃的,哄着他去了几次学校。一次,他抢先举手,以为老师不会叫自己。可巧,看他举手踊跃,老师破例叫他回答问题。结果让他和师生尴尬无比。老师没用小竹竿敲他的脑瓜,而是让他到教室外站着去。
课后,老师没看到他的影子。找他回来的同学说,他没回家里。老师课不上了,和同学还有赶来的他的父母,村子里外、水井旁、河沟边寻遍了,也不见他的影子。人们慌了,心想,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这一折腾,天黑下来了。父母姐妹高声大嗓跟老师要孩子,声称孩子有个死活的,让老师对命。老师急得快要找根绳子上吊时,却见孙明亮拿着羊铲,跟在邻居羊倌高老汉的屁股后面,赶着一群咩咩叫的羊,进了村子。
赶不进校门,父母也没法,怕撵急了孩子离家出走,跳井坠河,失去这根传宗接代的独苗。父亲对母亲说,孩子正在长力气的阶段,会写自己名字,认识男女二字,去城里上厕所走不错门,也就够用了。土地已经分田到户,不用随着社员上地里干活,庄稼活他也干不动!母亲说,可是,不能这样放羊哦?孙明亮顺着说,让我跟着高老汉放羊吧!无奈,父母买了高老汉几只羊羔,拴根鞭子,让他跟着高老汉放起了羊。高老汉稀罕他,乐得有个伴儿呢,有个瓜果也给他留着。三只小羊一公二母,收了一只羊的钱。上学念书不行,孙明亮却把小羊放得膘肥体壮,当年生了小羊羔。三只羊,慢慢养成了一群羊。
家里分的耕地种着麦子、棉花,有吃有花,日子过得殷实。家里的土平房翻盖成砖石地基的红瓦房。只是,孙明亮年岁渐大,他的婚事让父母发愁,因孙明亮没文化没技能,又生得黑大胖粗而搁了浅。当地或本村姑娘,没谁愿意嫁给他。
渡过长江,复原回家三十几年的父亲,养大了五个孩子。四个妮子出嫁后,他身体累垮了,又让孙明亮的婚事给急出病来,下不了床。孙明亮孝顺,母亲年纪大,三天两头生病吃药,给父亲翻身擦洗、端屎倒尿的活,孙明亮默默承担下来。父亲卧床三年,没生褥疮,但还是因病重没有撑过去,撒手人寰。次年,母亲也跟随父亲去了。一个充满欢笑声的大家庭,剩他光杆一个人。
失去依靠和精神寄托的他,天天喝得醉醺醺的,蹲在家门口碾砣子上,抽烟打发时光。有人劝过,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日子长着呢,得出去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他也不是破罐破摔,没钱买烟酒时,他也跟着村里人盖个民房,去县城工地打工。挣够一阵子,他又不干了。
手头再紧,他也不会偷一把,摸一把。去谁家玩,桌上放着成沓的钱,不背他、防他。村里谁家盖屋打墙、红白喜事,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准是他。这两点,让村里人喜欢得不行。有时,村里人也嫌弃他邋遢,胡子不刮,头发不剃,常年不洗澡,家里脏乱下不去脚。父母盖下的四间大瓦房,地基下陷,墙皮脱落,窟窿眼子灌风,老鼠乱窜。他睡床上,鸡在床下打窝,狗和鸡搭伙,成了一家。冲鼻子的气味,进门把人熏个跟头。
大门院墙倒了就倒了,他也不修。村里人有事,隔墙喊他一声,谁也不愿去他家里。几个姐姐有时回来一趟,送吃的喝的,帮着翻拆被褥,打扫卫生。姐姐一走,脏乱差又回来了。
一个响亮的名字,孙明亮,没人叫了。人们送他个外号,浪荡帮子。时间长了,浪荡省去了,喊他帮子。他也不反感,谁喊他一声帮子,他还答应一声。
政府每月给低保户发几百元,一根筋的帮子转过弯来了。后悔不该和村书记事事对着干。村民家有事他抢着帮忙。村书记家有事他躲着走。对村书记溜须拍马的村民,他嗤之以鼻。村里有什么好事,也落不到他头上。同是四十几岁的寡妇韩玉秀和两个孩子领着低保。帮子头两趟空手,第三趟拿着烟酒,让村书记给他办低保。说韩寡妇和我一般年纪,她能办,我为啥不能?她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你有啥?帮子说,我有病,哮喘病,俺娘遗传给我的,村里人都知道。这是真的。嗜烟酗酒,加之遗传,落下病根。末了,還是被村书记说他条件不够,被打发出来。不偷鸡摸狗的帮子破了例。书记家的鸡狗,让他偷出来。鸡炖了、狗卖了。半夜还往书记家里扔砖头。
一次,他扔进村书记家的砖头砸破窗玻璃,砸到村书记两口子躺着睡觉的床头上。媳妇劝说丈夫,给帮子办个低保吧!丈夫没吭声,算是答应下来。帮子还三次去镇民政所闹,要办低保。最后一次,镇长拍桌子说,你村书记怕你,我不怕你!一个电话,叫来镇派出所的人,把帮子哄回家。
说是这样说,镇长还是联系了帮子所在村的村书记,说如果够条件,给帮子办个低保吧。
村书记发通牢骚,他不是残寡孤老。梁檩大汉,不干活,该喝西北风。他老往我家扔砖头,不是老婆受不了,担惊受怕,我才不惯着他这样的。
过后,县、镇民政局工作人员,来帮子家考察家庭成员和收入情况。考察到批准,要有个过程。过些日子,帮子看着没啥动静,低保户、困难户,一个也没批下来。
他在村里散布谣言说,他趴在韩寡妇家院墙外柳树上,偷窥韩寡妇洗澡时,录下过村书记和韩寡妇在透明玻璃窗后弄景的视频。扬言,要把小视频发村微信群里,让村民们看小电影。
都传村书记和韩寡妇有一腿。韩寡妇年纪轻轻不嫁人,也是村书记拦着。可是都没抓到把柄。垂涎韩寡妇,帮子也不是一天两天。替韩寡妇掰棒子,刨地瓜、花生。韩寡妇不领情,还说有人看见不好,把他骂跑了。韩寡妇手他也没捞着摸一下,头发也没撩一下。私下里,他认为,是村书记威严,让韩寡妇不敢接近自己。为此,他对村书记的记恨又多出一层。
韩寡妇哭着找到帮子,求他把手机里的录像删除。帮子说我没爬你家树,也没录小视频。别听人瞎说,没有的事。村书记听了却当了真,他认为帮子越不承认,越说明帮子心里有鬼。可把村书记气炸了,硬是把帮子的低保户,给改成个困难户批下来。
这里面差距大了。低保户每月有几百元,困难户一季度才有几百元可拿。但是,县、镇民政部门需要对困难户、低保户和五保户关心慰问,安排县、镇干部作为联系人,每月上门家访,问寒问暖是一样对待的,也都安排个本村党员,作为帮扶联系人。建档立卡,每家墙上贴的纸板上,联系人照片姓名手机号,一样不少,为的是低保户、五保户和困难户有困难可以随时联络他们。
帮子的县里扶贫联系人是个女的,没结婚,叫徐倩,县科委的。镇联系人是包村干部,男的,财政所的,叫曹波。村党员联系人就是村书记。
头一个月家访,就让县里女干部徐倩尴尬成了大红脸。九点了帮子还没起床。徐倩敲门没人应答,趴窗玻璃上往里一瞧,帮子一掀被单子,光着黑不溜秋的身子,下床满地找衣服。开门后,斜衣拉胯,趿拉着鞋子。
徐倩回去找领导哭鼻子,央求领导给她换个扶贫户。
领导严肃地说,工作没有高低贵贱,扶贫对象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全民奔小康的道路上,不能让一个人掉队。他父亲还是个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兵。他本人也有病。工作中,对这样的人,要多一分理解,多一分爱心。
原来是这样。徐倩给曹波打电话,要他想法子,让帮子来县温泉泡澡、理发。澡票和会员我给他办。曹波回答干脆,保证完成任务。
叫上村书记,开车拉上帮子,开进县维纳斯温泉。二人把帮子推到淋浴间,一人拿毛巾、一人拿香皂,好一阵搓洗。后又把帮子推进温泉池子泡。出水后,帮子成了一根干净的“胡萝卜”。三个人走出澡堂子。出来后,徐倩已抱着一大堆衣服鞋子,等在那儿。说这是我哥哥的衣服,让帮子换穿在身上。换下的脏衣服鞋子,装在方便袋里,出来扔进垃圾箱。又拉帮子进了理发店,给帮子理成了寸头。帮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嘿嘿笑出声,末了,笑出一脸泪水,两手一抹,放声大哭起来。把女理发员整蒙了。
再回到村里的帮子,走路带风,说话铿锵,说自己县里有当官的妹妹,镇里有当官的弟弟,是有人关心和惦记的人。他看着村书记也恨不起来了,和村书记称兄道弟。说以前自己真混蛋,做了些对不住你和嫂子的事。村书记说,你得找个事做,不能闲着,会闲出毛病来的。帮子答应挺爽快。嘴里又瞎嘟囔着,我能干啥,病恹恹的。
一天,曹波给他拉来一只黑山羊。听村民说,你打小放过羊。这是我山区哥哥家的羊,当地有名的黑山羊,长得快,肉鲜嫩,卖价好。揣着羔子、很快能由一个变一窝。
帮子一看到山羊,肚子大怀着羔子,两眼放光。疑惑地说,我知道羊挺贵的,一只没一千五百元下不来。曹波说,好好放吧,放好了看看能否带动一方百姓,共同致富?
你放心,小曹兄弟,我保证把羊放好。帮子对黑毛发亮的山羊,真是喜爱呀。村里人站着看看山羊行,谁想上前摸一把,他是不让的。
村里人和他开玩笑,看把你喜欢的,黑山羊和你媳妇似的,别人摸一把还不行!
没出一年,这一只羊变成四只,又变成十二只,成一群羊了。帮子则手执鞭子,跟着牧羊犬,俨然成了羊司令。一只羊能卖一千多元。一年后,帮子成了万元户。
每月徐倩和曹波家访,问他还有啥困难时,他摸着头皮,看看漏风的屋顶,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也找过村书记,说,我也有几个钱了,你帮着问问上邊,我的危房能不能改造一下?
村书记说给你改造了房,是否再让我和你嫂子给说个媳妇?随口问帮子,小视频咋回事?
帮子发誓说,没有的事,要不天打雷轰。
村书记还不放心,拿过帮子手机翻看了微信收藏、手机相册和私密相册后才放心把手机给了帮子。又说,好好干,都愿帮你,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其实,小视频的事,我知情。一天,帮子说要给我好看的视频。让我答应帮他存电脑里。打开手机让我看。夜里一个人影走进屋里,在窗玻璃后,一团白雾,影影绰绰,认不清谁是谁。只看清房子是韩寡妇家的。我说,这不能证明什么,传出去,对你不利。以后,可不能这么干。
夏天,凉东西吃多了,夜里,帮子的肚子疼起来,翻到床下打着滚。找出止疼药吃了不管事,要死的样子。摸出手机,看看墙板上几个人的联系电话。给谁打呢?小曹波帮忙买羊,不好再麻烦他。可是肚子疼得要命,想想,还是打了徐倩手机。帮子说自己肚子疼得不行,可能要死。徐倩说,我离你远,我让曹波先去你那看看。
很快曹波开车赶到,看帮子躺地上冷汗直冒,背起他塞进车里,直奔县城。徐倩说,我在县医院门口等着。挂了急诊,一查,急性阑尾炎。得做手术。曹波代家属签了字,又和徐倩凑了两千元,垫付了医疗费。
这次,帮子的命是保住了。紧接着夜里下大雨,一根檩条塌下来,瓦片泥土合着雨水在屋里落了一地。没法,帮子伤口刚愈合,也怕凉,又打了曹波电话。曹波喊来村书记,两人上房给盖上塑料布,用砖块压好,两人也淋成了落汤鸡。之后,两人去了村书记家。曹波说,咋样,不想受两遍罪,把他的危房改造了吧!
这样,天晴后,紧接着又给帮子盖新屋。帮子出一万元,县民政局批下来两万多元,帮子的大姐搬迁进城,一个盖了不久的新院拆下的砖石、铝合金门窗,都给拉来了。这样,四间北屋,二间偏房,大门、院墙、厕所,一个大院立起来了。
再后来,徐倩和曹波家访时,问帮子还有啥困难?帮子摸着头皮,欲言又止。
一日,曹波说,韩玉秀也是我的扶贫联系人,给桃树打药,电三轮开进沟里,小腿腓骨摔断。我去医院里看过。听说她地里农活,帮子正帮忙干着。村书记问,咋不让他去医院照顾韩玉秀?这样,村书记让帮子去照顾韩玉秀了。
韩玉秀听村书记电话说,是帮子帮她把小麦、桃树、花生、地瓜打药,还给农作物灭虫、除草。看到平头正脸的明亮,韩玉秀心热感动。半个月来,帮子给她上街买饭,背她上厕所,楼下晒阳光。
回家后,曹波撮合,帮子和韩玉秀领了证。结婚时,帮子放羊捡回来的牵牛花种子围着新大门院墙撒种一圈。蓝红两种颜色的牵牛花盛开,成了自然的拱门和花墙。喜庆色彩愈浓,帮子摆了酒席,小曹小徐和村人都随了礼。
人们似乎又想起帮子有个响亮的名字,又叫他孙明亮了。有人说,人家成家了,不能再喊他帮子了。
次年,帮子家添了个大胖小子,希字辈,起名叫孙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