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山房(二题)
2023-10-09陈炜
陈炜
辛劳了两年,孙玉喜老汉作为工程总监累倒了。一幢三层精致小洋楼,一个花木间着石子小径的花园。中西合璧的乡间别墅,全县找不出第二家。别墅的出资人是孙老汉的独子孙云辉,孙云辉不急着办落成典礼,这让孙老汉着急。
一个月后,孙云辉终于从大都市回到孙家村。大卡车运来一块巨石,上刻“看云山房”四个遒劲大字,乃著名书法家所书。巨石安放在花园中间,整座别墅更显气韵非凡。
还没办落成庆典,孙老汉就安详辞世了。生前监造出一座如此不凡的别墅,他已心满意足。
办完丧事,孙云辉留在了看云山房。时间久了,村里人很奇怪,偌大的别墅,怎么就住了他一人?父母都过世了。但孙云辉这么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人能没家小?
除了十来天开车去镇上买一次菜,村里人几乎没见孙云辉出过门。慢慢地,流言出来了——孙云辉破产后妻离子散,躲在老家避债;孙玉喜老汉看中这块宝地,用旧房置换造新房,留给儿子挖宝……更有年轻人说,这么大而隐蔽的房子,孙云辉就算囚禁几个女子在里边也没人知道。越说越玄,晚上别墅内灯光一亮,照得花木一片幽绿。村里人都说看上去有种诡异的感觉。
流言多了终究不像话,不澄清会给村里带来坏影响。几个村干部和年长者一合计,借着集资修宗谱的由头,去看云山房一探究竟。
孙云辉开了大铁门,没把来客让进屋内,而是请到院里的亭子坐下。虽有好茶好烟,还是让来客感觉怪怪的。孙云辉爽快地掏出一千元现金,交给主管修宗谱的退休老师孙玉国。
初探失败,孙玉国等人又发起了几次试探。村里的电工给别墅制造了一起小故障。但在电工赶到前,孙云辉已经修好了;村主任想去参观看云山房的内部设计,用作建房参考。孙云辉直接给他一份设计图纸。有人说,想进去看云山房,除非有人点一把火,村义务消防队员冲进去便可一探究竟。但点火不是闹着玩的,谁敢?
年关将近,村里好多人在村口看杀年猪。忽然间,人们看到孙云辉的车驶出村口,大感诧异。这一次,他的车是开往城里,而不是去镇上。到了傍晚,这辆车也没回来。
孙玉国他们终于等来了良机。但是,谁第一个进看云山房?进得了院子,谁又能保证进得去房子?就算进得去,那可是私闯民宅。
犹豫来犹豫去,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三。喝酒、打麻将,许多人将看云山房忘在脑后,只有孙玉国还记着。作为村里的长者和文化人,他比其他人更惦记着那里。孙家村是节节开花的芝麻,是越雕刻越显出灵性的璞玉,不能因为不明不白、神秘诡异的看云山房坏了名声。
初三下午,阳光几乎把积雪融化干净了。檐头滴着雪水。孙玉国喝了两杯浓烈的粮食烧,出门叫上了邻居孙晓发,一同去看云山房。孙晓发是城里最出色的锁匠,只有过年才回村。
到了看云山房门口,孙玉国对孙晓发说:“你把门打开,有事我顶着。你二叔什么时候诳过你?”
开锁对孙晓发来说不是难事,但他的手还是有点儿抖。开了院门,又打开屋子的正门,看云山房的一切秘密即将揭晓。孙玉国一声咳嗽,踏进了屋子。孙晓发想了想,跟了进去。
屋里干净、空荡,就像刚刚装修结束还没搬进家具一样。一楼如此,二楼同样如此,只有三楼的书房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一张床。
孙晓发忽然说头晕,退出了书房。孙玉国心有不甘,拉开抽屉,打开柜子,空无一物。
孙玉国觉得自己也有点儿头晕。他没在看云山房里发现异常,而这是不是另一种异常?他的脑子缓不过劲儿来,头涨得发慌。
下到一楼,孙玉国脑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孙晓发说:“二叔,我看过厨房,里面也是空的,连冰箱的插头都拔掉了。”
正想开门出去,孙玉国的手机响了。“孙老师吗?我是云辉啊。”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差点儿让孙玉国将手机脱手。
“大侄子?”孙玉国哆哆嗦嗦地说,“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我回家陪老婆孩子了。”孙云辉说,“要是过年不和他们在一起,可对不住他们啊。”
“那是,那是。”孙玉国不知说什么好。
“我爸走得太匆忙。这么多年,我都没好好陪过他,只给了他造房子的钱。”孙云辉说,“他太喜欢这房子了。可他在世的时候一天也没在这里住过。我以后每年都会回来陪他住一阵子,替他住一阵子。孙老师,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好,别让闲人和野狗跑进去。”
孙玉国答应着挂了电话,踉踉跄跄出了门。
“二叔,你别慌。云辉大概在屋里装了摄像头,看到了我们。”孙晓发说。
孙玉国加快了脚步。他感觉走出看云山房才能透口气。在这里呆久了,简直有些失了魂。
零点四十五分
钱永猛地睁开眼。他的睡眠一直不佳,很容易醒来,且再难入睡。窗帘灰蒙蒙的,微微映着外面的光亮,让他感受不到时间。他拿起枕边的手机,凌晨一点半,距睡下不到两小时。正想把手机放下,他看到手机屏幕显示有个未接来电。
这通电话肯定是在他入睡后打进的。是谁在深夜来电?反正睡不着,钱永索性翻起手机。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被手机软件打上骚扰或推销的标记。再看来电时间,钱永猛地坐起来,神经紧绷。
零点四十五分。
来电是零点四十五分打入的,通话记录显示“未接,响铃二十五秒”。这不是骚扰电话,也不是响一声引人打过去的诈骗电话。钱永打开搜索引擎,把这个号码输进去,显示这个号码是本地的。
钱永恨自己睡得太死。平时的睡眠都很浅,偏偏这个电话打来的时候却睡沉了。零点四十五分,从前多少个夜晚,这一刻是那样煎熬。多少年后,在这个时刻,有了一个未接来电。
还有四天,就是整整三十年了。那天零点,钱永用自行车载着她去火车站。两个人的行李都不多,到了深圳,他们会开启一个新世界,他们相信会有更好的工作和更好的生活,会擁有更丰富的物质。在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们只要带上信心、希望和爱就够了。
钱永把自行车停在车站广场一角,没有上锁。他不再需要它了,再说它已足够破烂。他和她相依着进入候车室,半个小时后,零点四十五分,他们将登上开往深圳的列车。
零点四十分,他们通过了检票处。站台上人不少,静静地等待着列车从远处驶来。刚过了元宵节,天还冷,寒风吹来,钱永感觉手和脖子冷飕飕的。在候车室里,他俩把围巾和手套都摘了,放在钱永的包里。钱永把包放在地上,蹲下来,想把她的围巾和手套取出来给她戴上。等会儿上车了会暖和些,但这几分钟,可千万不能著凉。
钱永把那套玫红色的毛线围巾和手套取出,侧身递过去,身旁却是一位又瘦又矮的大妈。他转头四下看,不见她的身影。叫了几声她的名字,无人回应。他只好问大妈和身边其他候车的人,她去哪儿了。人人都说,没看到,没留意。
钱永抹抹额头的汗,努力静心想。她可能担心上车后人多不方便,去卫生间了。他拔腿飞奔,朝着站台附近的卫生间而去。他在那个大大的女字前站住,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出来一个女人,穿着铁路制服。他问,里面有一个女孩吗?女人摇摇头,警惕地看了看他,走了。
远处传来隐隐的列车轰鸣声。钱永顾不得许多,冲进了女卫生间找了一番,没人。他流着泪在站台上奔跑、呼喊,在隆隆的列车声中瘫坐在地上。零点四十五分,列车停靠站台。几分钟后,列车驶远了,站台上只剩下钱永和他打开的包,玫红色的围巾和手套散落在包的边上。
钱永先去了车站派出所。天亮后,他花钱雇了辆三轮车去她家。他的自行车在车站广场丢了。他没能进她家的门。她的哥哥说,不用再来了,自己去深圳吧。
在她家附近,钱永等了好几天,没有一点儿收获。她应该去了别处。他想,永远弄不清楚,到底是她主动离开了他,还是她的父兄迫使她离开了他。后来的许多个日夜,他都徘徊在这两个可能性之间,有时想她,有时怨她。很多个夜晚的零点四十五分,他都睁着眼,听着手表秒针的滴答声。如果这时候已经入睡,那么他大多会梦到零点四十五分的站台,凛冽的寒风、隆隆的列车声、飘逝的玫红色的围巾和手套。
直到三十多岁后结婚生子,零点四十五分才在钱永的心里渐渐变淡。妻子生病去世,孩子去远方上大学,在有些睡不好的夜晚,那个梦又回来了。
钱永的大拇指悬在那个号码上方好久,犹豫着要不要打过去。
不能确定是她。但如果不是她,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打进电话,而且响铃许久?他想,如果能拥有影视剧里的黑客那种本事就好了,敲打几下键盘,就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是属于谁的。
许久未操作,手机屏幕暗了下来。钱永想,如果是她,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一定是暗暗关注我好久了,她一定知道我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她过得好不好?会不会真心和我说说三十年来的一切,从零点四十五分的站台说起?
钱永把号码存了起来,命名为“她”。他把手机塞在枕头下,重新躺倒,准备天亮后再回电,或者更久以后。又或者永远也不回,那么除了零点四十五分的站台,零点四十五分的来电也会出现在以后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