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吴元济传》采录韩愈《平淮西碑》考论
2023-10-07□李洁
□李 洁
《旧唐书》在《韩愈传》中对韩氏撰写《平淮西碑》的缘由和结果进行了叙述,并未表现出对韩愈本人的情感倾向。《新唐书》的编修以《旧唐书》为根柢,并在此基础上有所补苴。《新唐书·吴元济传》不但全文采录了韩愈《平淮西碑》(以下简称“韩碑”),而且对其多有溢美之词。在对《新唐书》采录韩碑的情况进行考辨时,将《旧唐书》作为参照可以更好地观察不同时代史家对韩愈的态度,并由此推知两《唐书》采录同一文本时出现差异的缘由。因时代背景不同,不同时期的记事者对反映同一时代社会内容的史事采录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虽然欧阳修、宋祁在治学思想和方法上存在“异趣”,但是二人皆在《新唐书》中表现出对韩愈不遗余力的褒扬,这一点与《旧唐书·韩愈传》中史家对韩愈的态度迥然不同。
一、两《唐书》采录韩碑之差异
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倡导者,是中唐时期提倡“复古”的代表性文学家之一,在碑、志铭文创作方面有杰出成就。陈寅恪先生对韩愈极为推崇,认为“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也”[1]。然而,韩愈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因时代变化而有所不同。后晋开运二年(945)修成的《旧唐书》对韩愈的评价较为中允,北宋重修的《新唐书·韩愈传》则以春秋笔法对韩氏极尽褒扬。两《唐书》对韩愈其人其事的评价和韩碑采录的差异,表现出不同时期史家相异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
《旧唐书·韩愈传》不仅对唐宪宗“诏愈撰《平淮西碑》”一事有详细记载,而且叙述了宪宗命段文昌重撰碑文的经过。《新唐书·吴元济传》全文采录了韩碑,并在文末简单交代了韩碑被换的缘由。不过,《新唐书·韩愈传》对韩氏受命撰碑一事未有提及,仅以“元济平,迁刑部侍郎”一笔带过。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提出“新书好用韩柳之文”[2]381的说法,《日知录》卷二十六“新唐书”条亦云:“昔人谓宋子京不喜对偶之文,其作史,有唐一代,遂无一篇诏令。……而韩愈《平淮西碑》则全载之。”[3]1468《新唐书》对韩愈十分认可与尊崇,以至“诏竟不如碑颂”,悉数采录韩碑。虽然韩碑在宪宗时期被诉为“碑辞不实”,但是后世却对其评价颇高。元人陶宗仪对韩愈的碑志文极为称许,称“碑文惟韩公最高”[4]106。明人吴讷亦有相似之感慨,认为“(碑志)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5]53。韩愈碑志行文有“尚奇”“不以文立制”的特点,如《河南府法曹参军卢府君夫人苗氏墓志铭》便由奇事入手,通过“累累外孙,有携有婴”描绘儿女子孙探望苗氏的热闹景象。也许正是韩碑的“尚奇”特点,向来不喜佛老之说的韩愈为柳宗元撰写了《柳州罗池庙碑》。碑文通过柳侯死后成神之说,极赞其“生能泽其民”。两《唐书》对韩愈为柳氏撰写此碑的评价,志趣迥然不同。《旧唐书·韩愈传》认为其人“然时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撰碑以实之”[6]4204,以“妄”“实”二字进行对比,言辞之中多有戏谑贬低之意。《新唐书·韩愈传》并无只言片语涉及韩愈为柳宗元撰碑一事,且在传记中称赞其“性明锐,不诡随”[7]5265。清代学者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卷四十一“唐书一”中指出,《新唐书》较《旧唐书》于列传中新添韦丹、卢弘宣等五人,其中“韦丹事采韩退之所撰墓志”[8]534。《新唐书》列传,转录自韩文者达16 篇之多,《吴元济传》更是将韩碑全文采录。由此,两《唐书》载录韩碑之异便显而易见:《旧唐书》对韩碑以记录事件为主,对其人文学成就泛泛而谈;《新唐书》则对韩愈推崇备至,其他未见《旧志》搜采而又彰明可考的韩文,亦增事不少。
二、两《唐书》史源问题探析
《旧唐书》成书于后晋开运二年(945),由宰相刘昫、赵莹负责监修,史料多源自唐代国史、实录等原始资料。“唐末播迁,载籍散失,自高祖至代宗尚有纪传,德宗亦存实录,武宗以后六代,惟武宗有实录一卷,余皆无之。”[2]340宋朝以降,史学的功用转向“卫道”,修纂《新唐书》时太平已久,文事正兴。《新唐书》撰修者在依据前史的同时,广泛搜罗天下有关唐代的遗闻、佚事,对佚史、文集、碑志等皆有采纳,撰修思想亦倾向于为政治服务。
关于唐代国史、实录的遗留问题,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有详细论证:“是唐之实录、国史,本极详备,然中叶遭安禄山之乱,末造又遭黄巢、李茂贞、王行瑜、朱温等之乱,乃尽行散失。”[2]345由此可知,后晋刘昫在监修《旧唐书》时,作为主要参照的唐朝国史亦为残缺之本。《旧唐书》所载唐代后期的行文较为粗糙,甚至存在一人多传和人名舛误之处,如卷十七误将江西观察使李款记为李颖[9]。景龙年间吴兢私撰《唐书》《唐春秋》,历经开元、天宝至元和,唐代国史先后四次补苴完善[2]344-345。五代时期所能见到的国史,只有肃宗朝韦述、柳芳所编撰的部分。《旧唐书·柳登传》附录了柳登之父柳芳修书之事,“父芳,肃宗朝史官,与同职韦述受诏添修吴兢所撰《国史》”[6]4030。因此,《旧唐书》中缺乏对韩愈其人其文的记载实为合理之事。
除国史外,《旧唐书》的史料来源还包括征集的专门性史料和一些野史。唐雯的《〈旧唐书〉中晚唐人物列传史源辨析——以〈顺宗实录〉八传为中心》一文,肯定了唐人文集在史官编书过程中的重要作用。[10]唐末以后的史料采录,尤其人物传记,真可谓“总辑各实录事迹,勒成一家之言”[11]。《旧唐书》与《新唐书》两部史书的同一记载,有时存在自相矛盾之处。据《旧唐书》记载,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死后第二天,即位伊始的高宗以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三人为宰相。由《旧唐书·高季辅传》可知,其人“(贞观)二十二年,迁中书令,兼检校吏部尚书、监修国史”[6]2703,早在太宗死前已身居相位。因为刊修时间短且多取材于实录等原因,《旧唐书》中自相矛盾或记载有误的情况并非孤例,参阅时须仔细辨别。
自古以来,凡重新撰史必在前人基础上有所补缺或删繁。《新唐书》是由北宋名臣欧阳修、宋祁领衔重修的一部史书,不但收录了许多《旧唐书》所没有的内容,而且增补了不少缺失的唐末材料。《新唐书·艺文志》在《旧唐书·经籍志》基础上,增加了两万多卷唐代著述[12]。《旧唐书》中没有《藩镇》之目,《新唐书》就别立此编[8]537。王方庆之著述在《旧唐书》中仅有一种载录,但《新唐书》却增补至三十多种[13]111。陶懋炳在《新旧〈五代史〉评议》一文中认为,学者评史学、史书时应着眼于时代背景和时代思潮[14]。欧阳修、宋祁撰修《新唐书》时,北宋正面临诗文革新运动。面对韩愈这位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北宋文人集团看到了可为自己所用的政治理想与文学理念,故一时“尊奉春秋”,大力推崇韩愈的“道统说”。由此可知,中唐时期新兴的“复古”学风已越过五代开始影响北宋。然而,与韩愈同为古文运动倡导者的柳宗元,却因卫道色彩淡薄而逐渐受到贬抑。《新唐书》修撰过程中的“增事省文”特征抹上了浓郁的政治色彩,“两《唐书》一崇元白,一推韩柳”[15],这种差异体现了从中唐、五代到宋代史家“刊修”史书标准的变迁。两《唐书》编修者的主导思想和情感倾向都非常清晰,一切都以符合时代需求为标准。
三、两《唐书》采录韩碑相异的缘由与史家修史观念的变化
晚唐五代时期,唯美主义之风再次笼盖整个文坛。韩愈撰碑一直力求新变,试图运用史传笔法破除辞藻华丽的文风和模式化的写作方式,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的那样,“韩愈始破(碑志)旧格,出奇变样”[16]1527。然而,《旧唐书》与《新唐书》对韩碑采录情况的差异并不囿于韩愈个人的创作风格。除《新唐书》撰修者对韩文进行大量增补外,两《唐书》在编修思想、取材内容两个方面还受到史家所处的时代环境、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的影响。
首先,自古以来史家撰修史书总是伴随政治需求,位列二十四史的两《唐书》自然也不例外。《旧唐书》由后晋史官编修,他们站在唐朝官方角度编纂历史。五代时期的混乱局面实为天宝以来藩镇割据的继续,刘昫等人编修《旧唐书》时亦心怀顾虑,必定不会大张旗鼓地将“藩镇事迹”录入史书。据韩愈《进撰平淮西碑文表》可知,宪宗改变了德宗对藩镇的绥靖政策,选择向对抗朝廷的强藩用兵,群臣之中唯有韩氏堪担此立碑重任。韩愈坦言,“陛下推劳臣下,允其志愿……闻命震骇,心识颠倒,非其所任,为愧为恐,经涉旬月,不敢措手”[17]332。由韩愈撰写《平淮西碑》,首要原因是其在理论上予以宪宗伐蔡主张强烈支持,在战前上呈奏章《论淮西事宜状》。韩愈作为大军主帅宰相裴度的行军司马,亲历讨平淮西的全过程,更能把握战事全貌,进行相对客观的记述。宪宗立《平淮西碑》并非单纯的歌功颂德,背后目的是为了维护天子权威。据《旧唐书·李愬传》记载,宪宗当时有意恢复陇右故土,但是征讨淮西一战却拉锯甚久,直至元和十二年(817)李愬才以奇袭之策生擒吴元济,彻底平定淮西。然而,韩碑却对裴度大加赞扬,李愬的功劳显得微乎其微,故《旧唐书·韩愈传》记述李愬妻子唐安公主之女“诉碑辞不实”[6]4198。另据《新唐书·吴元济传》记述,“帝亦重牾武臣心,诏斫其文”[7]6011。此外,又有丁用晦《芝田录》所记“老卒推碑”和唐末罗隐《说石烈士》中“石孝忠推碑”两则故事的隐晦表达。由此可知,韩碑被推倒是各方势力交织作用的结果。尽管两则故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仅凭《旧唐书》所记韩碑被斫只因李愬之妻上诉“碑辞不实”,就足以见得宪宗时期宫闱力量之强大。在这样的背景下,韩碑所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为“帝美(裴)度功”,史家在记载或采录相关史料时必定会多加考虑。因此,韩碑才在《旧唐书》中未有记载,段文昌的新碑文亦无采录。《新唐书》代表后人对唐代的看法,宋太祖开建赵家政权,首先便削兵权、罢节镇,故修史时必然要将“藩镇”之祸大加阐发。《新唐书》修撰者接受重修任务时,北宋王朝正处于转变的关键节点。韩愈作为古文运动的实践者,其坚决维护的“道统说”对于维护统治阶级利益有着积极作用,因此韩文成为修史者“增事”的首选。因此,尽管两《唐书》所反映的是同一历史内容,但政治原因所导致的史家指导思想差异和不同的情感倾向,注定了两者对同一内容的编排必然不同。韩愈在宪宗时期因“韩碑废、段碑立”一事饱受争议,直至宋代依然反响激烈。《旧唐书·韩愈传》仅将此事原本记录而未采录韩碑碑文,这与韩愈在元和后期的仕宦沉浮有着无法脱离的关系,背后的政治因素对个人成就和史家情感倾向的影响显而易见。
其次,史家的价值判断与情感倾向。虽然《旧唐书》编撰时间短,却因取材于唐朝实录、国史等原始文献而史料价值较高,这正是《旧唐书》未被《新唐书》所取代的原因。宋代重修《新唐书》并非单纯“以唐为鉴”,除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外,史家认为五代文气衰败、其文不足以劝戒后世,这就为后来的撰史者奠定了“文省于旧”的调子。《新唐书》撰修者欧阳修以文章冠天下,同韩愈一样都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崇尚春秋笔法,对辞藻华丽且衰靡无气的骈文弃而远之。宋祁同样以文章著名,且喜爱韩、柳之为人。因此,欧阳修和宋祁二人撰修《新唐书》时必定会在合乎“卫道”思想的前提下,使“刊修”之文符合自己的价值判断与情感倾向,凸显对春秋笔法的推崇和骈体文章的贬抑。有人认为宋祁“凡诏令不录于书”,却对韩碑全文录之,似乎只从个人兴趣出发,全然不顾历史事实[18]。此说或许有些道理,但并非全然正确。韩愈作为封建专制统治的捍卫者,其人其文符合史家的价值判断与情感倾向,就算没有史家对韩愈文章的推崇和喜爱,韩文依然有很大可能被载入史书之中。吴元济为唐朝心腹大患,《新唐书·吴元济传》载录韩碑全文,亦是对北宋官员的警示,奸臣、叛臣、逆臣单独列传成为《新唐书》撰修的一个新变化。宋祁在韩愈传记中并未记载韩愈撰写《平淮西碑》的相关事件,仅在《吴元济传》中阐明韩碑是受帝命而作,并将碑文全文采录,文末以“帝亦重牾武臣心,诏斫其文,更命翰林学士段文昌为之”[7]6011-6012解释韩碑被斫后换为段碑一事。这就与《旧唐书·韩愈传》直言“宪宗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撰文勒石”截然不同,由此更能看出《新唐书》撰者对韩愈的情感偏好。韩愈在宪宗时期虽然已有成就,晚唐时期李商隐曾为其碑文发出怜惜之辩,但因文学崇尚与时世牴牾,韩氏在文坛的地位远不及北宋。《新唐书》于韩愈而言,正如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新唐书》多回护”条中所说:“《旧书》皆不载,《新书》一一补之,全载其文,正所以代为昭雪。”[19]186此后韩愈在文坛上的地位不断提升,其对《新唐书》的作用远不止政治上的助益。两《唐书》文学格调之迥异在于,《旧唐书》从某种意义上认识到韩文的“尚奇”,但囿于时代局限,不得不对其进行严厉批判;《新唐书》则直抒胸臆,将对韩愈其人其文的溢美跃然纸上。两《唐书》史家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由此彰明可见。
纵观中唐、五代到北宋“记事者”对史书的内容编次和书写策略,可明显发现两《唐书》对部分人和事载录的区别。《旧唐书》对人物进行描述时,倾向于以此人的文学成就作为评判标准,而《新唐书》则转为以其人其事在政治上的态度和立场进行编排。尤其是关乎国家忠义的内容,欧阳修在修史时十分注重人物的这一特质,因此将《旧唐书·忠义传》中不够忠义之人排入一般列传。《新唐书·吴元济传》将韩碑全文载入,侧面反映了史家修史观念的变化,说明史家在修史时受到多重因素影响。
四、结语
韩碑在中唐时期已颇负盛名,堪称后世碑志创作的典范。《新唐书》通过全文采录的方式表达了对韩碑的认同,在事实上与《旧唐书》进行了区分。韩愈碑志有着很强的“通变”精神,只是中唐时期的文坛盟主为元、白等人,因此韩愈在文坛的地位才不及北宋。后晋史官编修《旧唐书》时对韩愈个人的推崇较少,亦缺乏夸赞之意。北宋重修《新唐书》,韩愈崇尚的“复古”文学观念受到社会环境、史家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的影响,韩愈与《新唐书》之间形成相辅相成的关系,韩碑在《新唐书》中有了全文载录的可能。《新唐书》中“凡韩柳文可入史者,必采摭不遗”,韩愈的文学地位由此在北宋达到顶峰。两《唐书》对韩碑截然不同的载录情况源自多种因素,两《唐书》编修者立足于不同的历史背景,其思想必然受到时代因素和文学风尚的影响,从而形成不同的价值判断与情感倾向,这一现象展现了不同时代史家修史观念的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