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所出西夏《春雪》唱和诗小笺

□聂鸿音

1991年秋，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清理了贺兰县拜寺沟内的一座西夏砖塔遗址。在众多出土文献中有一部诗集的抄本，是迄今仅见的西夏时期汉语文学作品汇编。原件计大小不等的25纸，残损严重，未见总题和序跋。有的纸页可以排序，另有些碎片仅存少量残字、无法缀合。保存下来的部分有诗70 余首，都是唐宋风格的律诗，大多已不完整。这些作品带有明显的文人气息，水平高于敦煌俗曲，但从诗歌欣赏的立场看，其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均属平常，其中只有3首七言排律或堪一读。这3首诗堪称西夏最为“纤巧”的作品，用大量典故化入诗中，表明中原文学对西夏腹心地区汉族作者的影响比敦煌要深。

一

本文介绍的作品是以“春雪”为题的3 首“唱和诗”，每首20 联，原件照片由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中心等在2005 年刊布［1］151，152，155，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同年刊布照片时还附有录文［2］277，279，283-284。刊布者当初对残件未及仔细整理，诗集的性质和内容都不太清楚。据初步研究可以知道书成于12 世纪末，其间收录了不止一个人的作品。从诗集中保留的有限信息看，其主要作者是一个15 年前投奔西夏的穷困书生，在贺兰山下以教乡塾为业，毕生颇不得志［3］，可能至多做过短期的“侍行”。另外的作者有一个姓高的“走马”和一个姓王的“学士”，这二人似乎略带官身。前者是替政府通报消息的“走马使”，他曾经是王学士的门生。后者是哪个部门的“学士”不能确定，也许有个“翰林学士”之类的空头衔［4］，总之不大可能是“殿阁学士”那样的高官。这3 人聚会在王学士家中赏雪，兴之所至，便各自写了一首排律。

第一首诗的作者是诗会的发起者高走马①：

春雪二十韵

某窃观……六花之流（1），真乃丰年之兆，乐岁之征，岂可……遂不愧荒斐，缀成七言春雪之作二十韵。□□□王学士等府舍上……幸甚！门人高某拜呈。此乃高走马作也。

连夜浓阴彻九垓（2），信知春雪应时来。天工有意□□兆，瑞泽乘□浃宿荄（3）。万里空中挦（4）皓鹤，九霄云外屑琼瑰。□□林杪重重□，误认梨花树树开（5）。几簇落梅飘庾岭（6），千团香絮舞章台。奔车轮转拖银带，逸马蹄翻掷玉杯（7）。腊□□望三白异，春前喜弄六花材（8）。融合气壮□还尽，澹荡风狂舞□回。乱落满空□□绪，轻飞覆地□成埃。银河岸上□摧散，织女只是练剪裁。轻薄势难裨海岳，细微质易效盐梅（9）。滋苏草木根芽润，净濯乾坤气象恢。率土储祥虽满尺，终朝见（10）不成堆。竞□投隙蟾筛早，住后凝山璞乱猜（11）。东郭履中寒峭峭（12），孙生书畔白皑皑（13）。袁堂偃卧扃双户（14），梁苑（15）朝会集众才。矢志蓝关（16）行马阻，解歌郢曲（17）脆声催。岂符□□尘埃息，又使□门粪土培（18）。孤馆恨端增客思，长安酒价□金罍（19）。子猷行舟缘何事，访戴相邀拨渌醅（20）。

释读：

（1）“某”“观”“六花之流”诸字，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拜寺沟西夏方塔》失录，今据原件照片补出。按以下录文与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录文多有不同，不再逐一出注。

（2）九垓，中央及八方的所有地方。韩愈《咏雪赠张籍》（《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卷九②）：“浩浩过三暮，悠悠匝九垓。”

（3）宿荄，残留的草根。晁补之《次韵李秬梅花》（《济北晁先生鸡肋集》卷一八）：“寒岩幽雾不曾开，残雪犹封宿草荄。”

（5）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嘉州诗》卷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6）大庾岭，亦称梅岭，在今江西省西南。章台街，亦作章台路，长安街道名。李商隐《对雪二首》之一（《唐李义山诗集》卷五）：“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王学士和诗有“□□庾岭旧芳梅”，同此。

（7）韩愈《咏雪赠张籍》：“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侍行和诗有“兵阵征蹄乱功杯”，王学士和诗有“似使征途马掷杯”，同此。

（8）三白、六花，雪的别称。苏轼《章钱二君见和复次韵答之》（《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二〇）：“来牟有信迎三白，薝卜无香散六花③。”

（9）韩愈《咏雪赠张籍》：“岂堪裨岳镇，强欲效盐梅。”

（11）全句的意思是住所后面的山上积满了白雪，被误认作璞玉山。用和氏璧故事。《韩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王学士和诗有“李公误认还须采，卞氏初看亦□□”，同此。

（12）用东郭待诏故事。《史记》卷一二六《滑稽列传》：“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

（13）用孙康映雪故事。《初学记》卷二：“《宋齐语》曰：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

（14）用袁安僵卧故事。《后汉书》卷七五《袁安传》“后举孝廉”李贤注引《汝南先贤传》：“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自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王学士和诗有“袁安门外愈深堆”，同此。

（15）梁苑，又作“兔园”，西汉梁孝王的林苑，后成为文人聚会吟诗之所。白居易《雪中寄令狐相公兼呈梦得》（《白氏长庆集》卷五五）：“兔园春雪梁王会，想对金罍咏玉尘。”侍行和诗有“梁王苑里咏皑皑”，同此。

（16）蓝关，在今陕西省蓝田县，穿越秦岭的要道。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朱文公昌黎先生集》卷一〇）：“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王学士和诗有“忍见蓝关停□□，□知朔岭积皑皑”，同此。

（17）郢曲，统称包括“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在内的雅俗乐曲。李商隐《和马郎中移白菊见示》（《唐李义山诗集》卷五）：“陶诗只采黄金实，郢曲新传白雪英。”侍行和诗有“郢客歌中吟皓皓”，同此。

（18）韩愈《咏雪赠张籍》：“松篁遭挫抑，粪壤获饶培。”

（19）郑谷《辇下冬暮咏怀》（《郑守愚文集》卷一）：“烟含紫禁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

（20）用王子猷雪夜访戴故事。《世说新语》卷下之上：“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拨渌醅，拨开浊酒表面的浮沫，品酒。欧阳修《雪晴》（《欧阳文忠公集》卷五四）：“冻卉意初回，渌醅浮可拨。”

二

其后两首诗的作者为自己设下了一个难题——“继韵”。“继韵”即所谓“步韵”，要求作者完全依照原诗的次序、使用原诗的韵脚字来写作。这是文人常玩的一种文字游戏，固然可以考验作者的才气，但同时也会限制作者的思绪。正是出自这个原因，如果没有新颖的甚至相反的立意，历来“和诗”的质量大都不及初创。第二首诗残损严重，但可以看出，除了沿袭第一首诗用过的几个典故外，作者不再利用古诗中的现成意象，而更倾向于平铺直叙的描写，颇显缺乏才气。第三首诗的作者虽然搜索枯肠，勉强多凑了几个典故，但在总体上仍未跳出高走马的窠臼。

和春雪二十韵

某顷为侍行，走马学士不避荒斐，示以春雪长篇。披复再三，歌高韵□。况某诚非青简之才，妄继碧云之韵。幸希笑览抚和。

忽布春云蔽远垓，欣飘六出自天来。为传淑气□□律，故作□□发旧荄。色布长川横素练，光分峻岭积琼瑰。□□□□□□□，□□重施瑞验开。极塞边峰成□□，□□战垒变银台。□□□□□排绢，兵阵征蹄乱功杯。映苍□□□□□，□□□□乍结寒。威薄到地还消暖，□□□□□□□。□□□□□□□，□□□□压轻埃。盈盘作璧同雕□，□□□□□□□。□□□□□□□，过丛何异散寒梅。遂令民□□□□，实表□□□□□。□□□铺明月彩，黄沙俄变白云堆。形凝龙脑诚堪□，□□□□□□猜。郢客歌中吟皓皓，梁王苑里咏皑皑。韩□□□□□□，□□□崖尽逸才。脉脉坠时群势动，纷纷落处众□□。□□□□□□□，泽润孤根易拥培。农贺丰年多庆颂，□□景倒座樽罍。□□守职东陲者，但欲邀朋醉嫩醅。

王学士□□

苍汉重云暗野垓，须臾雪降满空来。气和恩泽滋枯木，□□□□发冻荄。小院翩翻飞蛱蝶，闲庭散乱布瑶瑰。轩前怪讶梨苞放，□里俄惊琼叶开。漠漠樵夫迷涧壑，漫漫鸟雀失楼台。更令客舍□□粉，似使征途马掷杯。宫女实为龙脑牧（1），鲛人拟作蚌珠材（2）。纷纷多向渔舟覆，片片轻逐舞袖回。万里模糊添冷雾，四郊清□□荒埃。千团风触诚堪画，六出天生岂用裁？谁识隋堤新落絮（3），□□庾岭旧芳梅。洒膏厚土池塘媚，压净游尘□田灰。颜子巷中偏□□（4），袁安门外愈深堆。李公误认还须采，卞氏初看亦□□。忍见蓝关停□□，□知朔岭积皑皑。商徒暂阻牵愁思，诗匠宽搜是□才。应遣田畴□□□，又将园苑李桃催。欣经和日为沃渥，幸免寒沙洗□□。农父醉歌行□□，□孙庆赏醉倾罍。有秋嘉瑞初春见，莫惜黄金买忠醅。

释读：

（1）李贺《春怀引》（《乐府诗集》卷九五）：“宝枕垂云选春梦，钿合碧寒龙脑冻。”按古代文学作品里的“龙脑”均指薰香，此句与宫女有关而与雪无涉。

（2）张华《博物志》卷二：“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李商隐《锦瑟》（《唐李义山诗集》卷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按此句与雪无关。

（3）隋代曾在汴河边遍种柳树，暮春可至河上赏飞絮。白居易《隋堤柳》（《白氏长庆集》卷四）：“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

（4）颜子巷，颜回的住所。《论语·颜渊》：“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按颜回事似与雪无关。

三

从上面的释读中可以看到，高走马那第一首诗的立意和行文都建立在中原文学的基础上，所用典故无一不跟雪有关，甚至直接套用古诗成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三联化自韩愈的《咏雪赠张籍》——“万里空中挦皓鹤，九霄云外屑琼瑰”化自“定非鹄鹭，真是屑琼瑰”，“奔车轮转拖银带，逸马蹄翻掷玉杯”化自“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轻薄势难裨海岳，细微质易效盐梅”化自“岂堪裨岳镇，强欲效盐梅”。看得出来，作者仅仅把韩诗的四十韵简化成了二十韵，又把五言改作七言，但仍然依韩诗押“十灰”韵。虽然在字数上略有改动，但整体形式上的效仿痕迹非常明显。由此可以断言，高走马这首诗肯定是在韩愈《咏雪赠张籍》的启发下写作的，整首诗虽然立意巧妙、比喻贴切，但模仿的痕迹毕竟太过浓重。

《咏雪赠张籍》称不上韩愈作品里的名篇，全诗遣词造句略嫌晦涩，只是每句都在咏雪，却没有用一个“雪”字，这在如此长篇的排律里自属不易④。与此相应的是，高走马的《咏雪二十韵》仅在首联用了一个“雪”字点题，以下句句化用前人咏雪诗或与雪相关的古人故事拼凑成篇，且叙述文字相对明白晓畅，也是难得。相比之下，那位不知姓名的侍行和王学士的“和诗”除了沿用高走马用过的几个典故外，自己选的几个典故似乎大都与雪无关，用在诗里有失贴切。当然，这三个作者显然都很懂得中原诗歌的格律，而且都读过一些古诗。他们的这三件作品虽然意境不高，颇有“獭祭”之嫌，但毕竟在押韵和平仄搭配上没有失误，而且还严守了格律诗的修辞规矩——除了特定的叠音词和临时使用的表现手法外，在同一首诗里不出现重复的字。

诗集里有线索表明有的作品写成于西夏仁宗（1140—1193）执政的最后几年［3］，这正处于西夏和平发展时代的尽头。三首唱和诗里只有第二首用到了“战垒”“兵阵”这两个与边防有关的词，至多还有以“守职东陲者”暗指当时作为夏金边境的今陕北地区，然而这更像是不经意的描述甚至想象，并不意味着作者已经预见到了十几年后由宫廷内乱和外敌入侵带来的民生凋敝乃至国破家亡，否则他们的思绪就不会游离于现实之外，甚至不会有聚会赏雪的逸致闲情。

注释：

①本文录文把原件上的异体字和讹体字一律改为通行的简体，原件部分残损的文字参照所余笔画补出，全部残缺的字代以方框。小序中的残缺字数不可知，代以删节号。

②本文所用诸“别集”的版本都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的各本，概有：上海涵芬楼藏元刊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明诗瘦阁仿宋刊本《济北晁先生鸡肋集》、萧山朱氏藏明正德蜀中刊本《岑嘉州诗》、江安傅氏双鉴楼藏嘉靖二十九年毗陵蒋氏刊本《唐李义山诗集》、涵芬楼藏宋刊本《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涵芬楼翻宋大字本《白氏长庆集》、萧山朱氏藏宋刊本《郑守愚文集》、涵芬楼藏元刊本《欧阳文忠公集》、涵芬楼藏汲古阁本《乐府诗集》。感谢杨志高教授帮我核对了材料。

③来牟，麦子。《诗·周颂·臣工》：“于皇来牟，将受厥明。”薝卜，或作薝蔔、旃波迦，梵语campaka，佛经里的一种花。

④韩愈《咏雪赠张籍》全文：只见纵横落，宁知远近来。飘飖还自弄，历乱竟谁催。座暖销那怪，池清失可猜。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慢有先居后，轻多去却回。度前铺瓦陇，发本积墙隈。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舞深逢坎井，集早值层台。砧练终宜捣，阶纨未暇裁。城寒装睥睨，树冻裹莓苔。片片匀如剪，纷纷碎若挼。定非鹄鹭，真是屑琼瑰。纬繣观朝萼，冥茫瞩晚埃。当窗恒凛凛，出户即皑皑。压野荣芝菌，倾都委货财。娥嬉华荡漾，胥怒浪崔嵬。碛迥疑浮地，云平想辗雷。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万屋漫汗合，千株照曜开。松篁遭挫抑，粪壤获饶培。隔绝门庭遽，挤排陛级才。岂堪裨岳镇，强欲效盐梅。隐匿瑕疵尽，包罗委琐该。误鸡宵呃喔，惊雀暗裴回。浩浩过三暮，悠悠匝九垓。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厚虑填溟壑，高愁㨖斗魁。日轮埋欲侧，坤轴压将颓。岸类长蛇搅，陵犹巨象豗。水官夸杰黠，木气怯胚胎。著地无由卷，连天不易推。龙鱼冷蛰苦，虎豹饿号哀。巧借奢华便，专绳困约灾。威贪陵布被，光肯离金罍。赏玩捐他事，歌谣放我才。狂教诗硉矹，兴与酒陪鳃。惟子能谙耳，诸人得语哉。助留风作党，劝坐火为媒。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网恢。莫烦相属和，传示及提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