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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方法的身体

2023-10-06胡艳

新楚文化 2023年11期
关键词:民族精神沈从文莫言

【摘要】哲学家约翰逊认为,文学实际是“身体性过程”,鲜活的身体便是文学的根本起源。沈从文、莫言的创作具有共通的文学表达与审美理想:皆以身体为基点和依托,传达关于个体生命、道德及民族国家的想象,表达不拘囿于社会文化制约的个体生命内在秩序和自由意志,重构以身体感受为核心的道德伦理及民族精神。以身体为方法探究两人的创作,对于深化两人作品的理解及探究“身体”的文学史意义及人类存在的可能皆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沈从文;莫言;身体;民族精神;道德伦理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1-0024-04

【基金项目】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沈从文身体伦理叙事研究”(项目编号:XSP22YBC418);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莫言的身体伦理叙事研究”(项目编号:21C0769)。

20世纪初哲学领域的“身体转向”,将一直被身心二元对立格局压制下的身体推到了人类历史的前台。在尼采、巴塔耶、德勒兹、福柯、詹姆斯、舒斯特曼等人的努力下,身体概念得以重新诠释,其重要性也被逐渐认识。20世纪80年代,身体话语被中国当代作家纳入文学视域,因其内涵丰富含混而迅速成为女性主义、伦理道德、政治文化、消费主义等意识形态的爱宠,它们各取所需,或者将其视为颠覆假道学、释放欲望的武器,或者将其作为权力争斗的中心,或者将其作为对抗男性中心的武器,或者視为“最美商品”的载体。

尽管关于身体话语的大规模引入与讨论发生在八九十年代,但之于“身体”的关注,则从鲁迅开启白话小说史,便一直延续至今。从更宏观的角度而言,现当代文学凡是关注身体欲望、身体力量、身体感受的作品都可归属于关于身体的写作,仅仅将其限定于八九十年代兴起的文学现象,有失公允。如评论家朱国华所言:“身体写作首先从命名开始就是错误的。”[1]77笔者以为,与其纠结于莫衷一是的“身体写作”的界定,不如回归“身体”本体,将其作为审视与考察现当代文学作家之于个体生命、道德、民族的一种方式与手段,以此真正还原身体写作的意义与价值。本文所提及的身体,立足于当代哲学美学之于身心二元对立观念的超越基础上,意指“身心”统一、灵肉并存的主体。在此思路下,本文将沈从文与莫言关于身体的写作作为重点考察对象,审视作为方法的身体。原因在于:两人皆是文学史上不容忽视的重镇作家,其创作皆以身体为基点和依托,借助文学审美方式传达关于个体生命、道德及民族国家的想象,具有相似的文学表达与审美理想,具有典型代表性,可以借由二者打通现当代文学,审视“身体”在百年文学史中呈现的意义,探寻人类存在的多样性。

一、立人:本真性存在的还原

尽管身体之于人类的存在是不言而喻的,但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伦理史却竭力漠视、否认这一事实。直至19世纪,身体一直处于被忽略、被压抑的状态中,被视为高贵灵魂的牢笼而被哲学家抨击与批判。而之于中国社会,两千多年的封建政治为强化对个体的控制,从儒家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到宋代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古训渐趋僵化与绝对,扬灵抑身的文化传统使理性被推崇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身体则被视为肉欲与罪恶的策源地而被压抑、贬斥与放逐,个体的生命活力和自由意志因此而被钳制。

自五四启蒙运动以来,“改造国民性”的“立人”思想便成为现代知识分子肩负的一个世纪性命题。与鲁迅之于“健全”“茁壮”然而“愚弱”国民的否定、强调“尊个性而张精神”的“立人”路径不同的是,沈从文和其后的莫言等作家,则立足于人“是一种利用原欲冲动又能超越这种冲动、不断获得新的诞生的动物”[2]71,将视野投向身体,试图通过还原身体的原欲与本能强力,以此实现“立人”理想。

“力”与“美”的推崇。无论是沈从文湘西世界的柏子、虎雏、七个“野人”、龙朱等,抑或莫言东北高密乡的余占鳌、罗汉大爷、沙月亮、司马库、孙丙等男子,无一不是自然之子,拥有最强健的体魄、蓬勃旺盛的情欲、肆意张扬的个性,他们热情彪悍、率直坦荡、敢爱敢恨、能喝能打、拥有着最强盛的生命力;而这片土地的女人们,痴情的湘西女子,蔑视道德的戴凤莲、孙眉娘,宽厚坚强的上官鲁氏等,都有着美丽妖娆的身姿,却皆不是传统束缚下痛苦呻吟的旧式女子,她们温柔炙热、健康活泼,自由地伸展着不羁的灵魂,随“身”所欲,随心而行,绽放着自己美丽的灵魂。他们的创作,如评论家所言:“对于原始强力的呼唤,在以鲁迅和‘五四式的思维继续描写和鞭挞着种种‘国民劣根性的同时,也刻意挖掘和刻意放大着民族的原始性的犷悍生命强力和性格,以生命和性格的强力照亮着灰暗卑污的人生,铸造着国民和民族的灵魂,表达着他们对‘立人的主观化的、理想化的、浪漫化的理解与追求。”[3]83

生命原欲的肯定。作为人类繁衍发展的唯一途径,性显然是生命力最明晰的证明。沈从文的笔下,雨后的女人听着些情话,便由着情人四狗摆布,得着些“一些气力,一些强硬,一些温柔”(《雨后》);回娘家的新婚夫妇“看看天气太好”,“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夫妇》);因着感觉需要“一种力,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的年轻的旅店女主人黑猫,便欣然与中意的宿客野合(《旅店》)。这些乡村的小儿女们皆不拘于外在的拘囿,纯乎遵循身体本然的吸引,享受着生之乐趣;而莫言笔下的人物则更为狂热:“我爷爷”和“我奶奶”被彼此健康强劲的身体所吸引,无惧世俗桎梏,轰轰烈烈地在高粱地里“野合”;上官家的女人们原始而狂暴的情欲几乎扫荡了高密乡“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草莽英雄们,他们激情而炽烈的爱欲种子肆意播撒在故乡的热土。

这些民间文化熏陶的自由精灵们,他们拥有最强壮的身体、最旺盛的情欲以及无羁的灵魂,有力便使,有爱便爱,有仇便报,从不纠结于身体之外的诸多束缚。“中国人的本能力量的衰竭使得现代启蒙主义在‘立人途径的寻求中最终又将原动力折回到人的本能欲望——原欲。”[4]59身体在沈从文与莫言的笔下,被还原至生命的本体地位,“与其说是借身体本身反抗任何精神层面对其的压抑,不如说是希冀从根本上恢复生命未被现代文明浸染时的本然性和纯洁性”[5]50。

二、立德:道德伦理的重塑

通常情况下,“道德”与“伦理”被视为同义词,李泽厚却认为两者存在较大差异:“伦理是外在的制度、风习、秩序、规范、准则,道德是遵循、履行这些制度、习俗、秩序、规范、准则的心理特征和行为。”[6]74在此意义上,康德强调作为一种先验理性的“伦理道德”思想更近于“道德”,而黑格尔则偏于“伦理”,更注重人与人、人与家庭、社会、国家的规范、秩序等。然而,作为身体来到世界的人类个体,无论是着眼于内在秩序属己的自律的“道德”,抑或偏重人伦关系的他律的“伦理”,身体皆是通往自我、他人与世界唯一的通道。个体通过属己的身体感受与他人、世界相互联系与交互,身体是我们体验与理解他人与世界的前提和基础,因此,伦理道德秩序的建构显然必须立足于身体,以身体立法。

五四以来,伴随着个性解放的潮流,以周氏兄弟为首的理论倡导及郁达夫、丁玲、施蛰存等作家的创作实践中,身体的正当性获得了一定的认可。相较于多数作家将身体书写仅仅作为反抗传统道德、个性解放的武器而言,沈从文和莫言显然是颇为特殊的:两人都强调身体的独立性,拒绝身体被任何意识形态收编,试图借由自由本然形态的身体为现代人重新建构理解世界的道德价值标准。

“湘西世界”是沈从文在现实基础上提炼的寄寓自己审美理想的道德乌托邦。生活于此的乡下人,遵循着身体自然而然的生命法则,既无道德的捆绑束缚,又无需服膺于伦理的种种规范。沈从文坦言,“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固定我的爱憎”,“我不太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7]13卷323。因此,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婚姻是可有可无的,水手与吊脚楼的妓女相互惦念,尽管几日便挥洒了柏子数月的积蓄与气力,但两人皆心满意足(《柏子》);快乐却是必需的。勇猛如狮子般的七个脱离社会秩序的隐者,用悦耳嘹亮的歌声,吸引着年轻的女子,将她们“引到洞中来,兴趣好则不妨过夜”,“就抱得很紧舒舒服服睡到天明”(《七个野人和最后一个迎春节》)。而长辈们则见惯不怪,“人既在一块长大,懂了事,互相欢喜中意,非变成一个不行,作父亲的似乎也无反对理由”(《阿黑小史》)。没有顽固而空虚的教育,无所谓戒律,无所谓得失权衡,身体循着大地与四季的规律,归于自然,自由地舒展。

如果说沈从文之于伦理道德的重审是以身体的自由自然呈现生命的自然法则,莫言之于伦理道德的重构则在于以身体本然力量撕裂现代文明附加于其的种种捆绑与束缚。余占鳌与戴凤莲的爱情便是高粱地里诞生的叛逆之火。为了她,他不惜手刃單家父子;为了他,她无惧流言蜚语。没有利益权衡、没有精打细算、没有悱恻缠绵,有的只是两具自由自在放荡不羁肉体的碰撞与交汇;而眉娘与县令钱丁的爱情原始而纯粹:“有情爱而无淫色,有原欲而无社会功利气息。”[8]137之于他们,爱欲是渴望合一的身体自然渴求,是自然本真生命散发的醇香,炽热奔放的眉娘坦言:“为了你俺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哪里还在乎人家飞短流长?”这些野性十足、无拘无束的灵魂,对于生命的态度,恰如戴凤莲生命垂危前的自由宣言:“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作主。”[9]69

“伦理既是对内在生命的看护与整饬,也是对外在秩序的诉求和表达,是对生命感觉的梳理和现实生存的规范,而这种梳理和规范又是以身体的在世生存为起点的。”[10]141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与莫言的创作恰是通过还原身体的纯粹与本体地位,以此颠覆传统道德伦理之于身体的压制,借助身体自身的力量重构合乎健康人性、充满血性与生气的新的人伦关系。

三、立国:民族精神的重构

尽管相隔半个世纪,但沈从文与莫言的创作契机却如出一辙。之于沈从文,创作源于对伴随着文明发展出现的“阉寺人格”的忧郁与憎恶。“至如阉寺性的人,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似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7]12卷43“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7]8卷195而这份关于国人委顿灵魂的焦虑一直延续到莫言,在莫言的创作中,“种的退化”是激发其创作的核心元素。在《红高粱家族》中,他悲哀地写道:“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9]4鉴于国人人种的弱化与衰退,沈从文与莫言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注于身体,以期借助强健的体魄、“野蛮的灵魂”、彪悍的原始生命力拯救羸弱衰颓的国民,构建“优美、健康、自然”理想人生形式,实现民族振兴。

之于“阉寺人格”的憎恶,沈从文将因文明的伪饰而使身体处于扭曲与压抑的都市世界作为批判的对象。《八骏图》便是作为“阉寺人格”集中营的典型之作。在这部小说中,本应是社会中流砥柱的八位学者,他们或偷窥,或意淫,或虚伪,或有虐待倾向,但无不处于性的压抑与扭曲中,精神萎靡,活得矫揉造作;知识不能拯救羸弱的身体,财富亦不能拯救颓坠的身体,过着衣食无忧日子的绅士和绅士的太太们,身体却百无聊赖,在肉欲与乱伦中搅滚(《绅士的太太》);而有学问的人则满足于相互调情试探,彼此却不愿承担任何的责任与义务(《有学问的人》)。莫言的系列小说则演绎着关于“种的退化”的民族历史寓言。如果说《红高粱家族》尚且还以“我”父亲豆官一颗睾丸的丧失作为生命力丧失来隐喻后辈生命力的衰退,《食草家族》则以显性的方式明确地表现后辈们已然彻底丧失了食草家族祖先们曾经的辉煌与神奇;而《生死疲劳》更是通过动物们“蓬蓬勃勃的野精神”对比投胎为人的孱弱与生命力的萎缩。

在对“阉寺人格”的批判与“种的退化”的焦虑中,沈从文和莫言的创作都传递了一个相似的文学心愿:对生命强力与原始野性的呼唤,对民族精神振兴的渴求与期盼。严肃的作家,其创作必然穿越一己之体,将目光投注于民族、国家。纯粹本然的身体便是沈从文、莫言试图拯救羸弱衰退国民的救赎。他们的创作,实则“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11]456,由此激发民族生命之强力,让中华民族以昂扬振奋之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四、结语

身体既是个体存在的肉身之躯,亦是被社会文化所建构精神灵魂之所在。它是自然的,有自己的欲念、渴求、冲动,但它更是社会的、文化的、民族的,为特定的历史文化所建构。自现代文学的郁达夫、沈从文、丁玲等,到当代文学的张贤亮、王安忆、贾平凹、莫言等,在某种意义上,百余年的中国文学史,实质是身体追寻自身合法性的精神历程。以沈从文、莫言为代表的作家们,立足于身体作为感觉与体验的存在,还原身体自然健康的欲望本能,肯定个体生命强悍的原始生命力;同时以身体为轴心,用文学审美方式表达不拘囿于现实道德伦理及社会文化制约的个体生命逻辑和内在秩序,重构以身体感受为核心的生命内在秩序和个体自由意志的伸展,探究人类之于生命存在的可能和多样性要求;尤为重要的是,借助身体本体地位的还原,重构国民体魄、健全国民人格、探寻重建民族品德、振兴民族灵魂的可能。以身体为契机,还原个体的本真存在,恢复人的生命活力与自由意志,铸造“新人”,重构“新道德”,因此,身体书写不仅仅是现代中国人之于健康人性的强烈渴求,更是实现个体自由与解放之途的必然訴求,是现代中国审美现代性之于启蒙现代性的补充与矫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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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艳,女,湖南娄底人,湖南师范大学博士在读,湖南人文科技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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