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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在《晨报·北京栏》上的作品考论

2023-10-06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晨报乡下人领略

田 丰

内容提要:沈从文的处女作,无论他本人还是众多的专家学者都认定当于1924年12月在《晨报·北京栏》上刊载,但具体篇目究竟为何,却成为久而未决的一桩悬案。结合目前已发现的文献材料进行辨析,除了罗帅新近考证的发表于《晨报·北京栏》1924年12月19日第19号的《北京不冷的原故》为沈从文所作外,刊载于《晨报·北京栏》1924年12月7日第7号和13日第13号的《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两文,也极有可能为沈从文所作,并且依照发表的时间顺序来看,《北京的文明》应是其处女作。

关于沈从文的处女作,无论沈从文本人还是其研究者都认定当于1924年12月在《晨报·北京栏》上刊载,但具体篇目究竟为何,却成为久而未决的一桩悬案。笔者对此曾有过关注,近日读到罗帅的《沈从文初刊文及最初笔名新探》(《现代中文学刊》2022年第5期)一文颇受启发,在此基础上结合目前已发现的文献材料进行辨析,笔者认为除了罗帅所考证的刊于《晨报·北京栏》1924年12月19日第19号的《北京不冷的原故》外,分别刊于《晨报·北京栏》1924年12月7日第7号和13日第13号的《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两文,也极有可能为沈从文所作,并且依照时间顺序,《北京的文明》应是处女作。

罗文中业已提及沈从文在1930年代两度著文谈及在《晨报·北京栏》发表文章所获取报酬的情形,分别为:1.1930年3月2日1罗文中写为“1931年3月2日”不确,沈从文此文于1933年收入由王哲甫编著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杰成印书局)时文末标注的写作时间为“十九年三月二日”也即1930年3月2日。详见王哲甫编著《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杰成印书局1933年版,第318页。沈从文在《略传2罗文中写作“传略”不确,应为“略传”。(从文自序)》中说过:“最先写文章是在北京《晨报》的‘北京’栏得到发表的机会。那里只需要一个滑稽的天分就容易办好的。第一次用一个别名写的短文,报酬为书券五角。”3王哲甫编著:《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杰成印书局1933年版,第318页。2.沈从文在刊载于上海《时报》1931年10月5日第7版的《诗人和小说家(二)》4沈从文为纪念好友胡也频所写的传记《诗人和小说家》自1931年10月4日在上海《时报》上连载,1931年10月17日出至第12次时改为《记胡也频》,前后均署名沈从文。1932年6月由上海光华书局结集为《记胡也频》出版。中再度说过:“因为我那时,认识这两个人以前,还只得到过晨报馆五毛钱书券的报酬,这文章登载到那时的《晨报》‘北京栏’上面。”5沈从文:《诗人和小说家(二)》,《时报》1931年10月5日第7版。设若沈从文只在《晨报·北京栏》发表了1篇文章,那么根据1924年12月16日编纂部(应为杂纂部)在《晨报·北京栏》“邮政柜”中所发布的奉赠书券标准“甲种当一元,乙五毛,丙三毛,丁二毛,戊一毛”,这篇文章获得的五毛钱书券对应的只能是乙种书券。确然如罗文中所言的那样,“发表于12月1日至29日之间的文章中,只有20日署名‘胡亨逢’的《从经济上观察京都市电车开行后之现象》符合要求”,然而此文明显并非出自沈从文之手。据此罗文中给出了两种可能:“第一,沈从文不只发表了一篇文章,拿到了多张书券,总价确为五毛,事后记错发文及书券数量;第二,沈从文只发表了一篇文章,领了一张书券,但记错了酬额。”对此,笔者深表认同。罗文也对第一种可能性展开了分析论证,12月1日至29日间《晨报·北京栏》刊文作者中只有胡亨逢和“达用”两位作者拿到的书券总额为五毛,胡亨逢在罗文前文论述中业已排除,又在后续分析中排除了“达用”为沈从文笔名的可能性,对此笔者也深表赞同。

然而,对于罗文据此所得出的结论——“如此看来,沈从文关于书券金额的记忆,很有可能不准确”,以及由此更为倾向于第二种可能,笔者有不同看法。笔者认为第一种可能或许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况,那便是极有可能沈从文确然拿到了总额五毛的书券,但既非单篇文章,也并非只有一个笔名(别名),而是用不同笔名发表了多篇文章。理由有三:

首先,杂纂部在1924年12月29日《晨报·北京栏》第29号“邮政柜”发布催促包括沈从文在内的一众作者领取书券报酬的通知时,特意注明“请以住址见示,以便饬人送赠书券”。由此可知,虽然该通知并未注明沈从文领取书券的额度,但是由此证明沈从文之前并未领取过书券,也即无论他于12月1日至29日间在《晨报·北京栏》发表了几篇文章,都是在杂纂部发布催促通知后方才一次性领到的。此外,沈从文在1931年10月5日发表的《诗人和小说家(二)》中也说过“认识这两个人以前,还只得到过晨报馆五毛钱书券的报酬”,显而易见他的确领到了五毛钱书券。况且沈从文在作于1930年3月2日的《略传(从文自序)》中也说过“报酬为书券五角”,两相印证获得五毛钱书券是有着较强可信度的。设若是“几张”书券,又是一次性领到的,时隔六七年后对于书券总额五毛的印象势必要比每个单张书券的额度更为深刻。

其次,众所周知,当年小学毕业的沈从文刚到北京时连标点符号都不知道,但怀揣梦想的他并没有因此气馁,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当时追求的理想,就是五四运动提出来的文学革命的理想。我深信这种文学理想对国家的贡献”1沈从文:《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美国圣若望大学的讲演》,《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84页。。然而说来容易做起难,由于创作基础薄弱,以致“每一作品完成,必是一稿写过五六次以后。第一个作品发表,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情”2沈从文:《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420页。。由此可见,沈从文得以在《晨报·北京栏》首度发表作品着实不易,既然如他自己在《略传(从文自序)》中所言“只需要一个滑稽的天分就容易办好的”,而处女作的成功发表自然证明他是具备“滑稽的天分”的,势必会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发表机会而进行一再的投稿尝试。况且他本人也说在《晨报·北京栏》“第一次用一个别名写的短文”,那么便存在第二次用另一个别名写的短文的可能。设若“第一次用一个别名写的短文”如罗文中所言意为“只用‘一个别名’在该栏目上发过一篇文章”,那么与沈从文第二句中所言的“只需要一个滑稽的天分就容易办好的”便会自相矛盾。当然,沈从文在《晨报·北京栏》的投稿尝试没有也不可能是无限度的,一来1924年12月22日他在《晨报副刊》发表《一封未曾付邮的信》起,便开始有了更好的发表空间和更高的自我要求,而不用再在《晨报·北京栏》这样的“小孩子的作品里面”1王亚蓉编:《沈从文晚年口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页。耗费时间和精力;二来也与此时沈从文急于靠赚取稿费来维持生计的现实生存需求息息相关,《晨报·北京栏》自创办伊始便以奉赠书券的方式给付报酬,这自然无法满足沈从文的现实需要。

再者,金介甫在《沈从文传》中所言也可作为佐证。他在《沈从文传》中提及,1924年底北京《晨报副刊》开始采用沈从文的作品以前,“沈在北京《晨报》刊出过几篇评议当地事件的讽刺小品,……据沈从文回忆,当时《晨报》刊登沈的作品并不付稿酬,只付给几张买书的书券”2金介甫:《沈从文传》,符家钦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75~76页。。结合上下文及注释,金介甫所说的沈从文的几篇评议当地事件的讽刺小品正是刊载于《晨报·北京栏》之上,这一点单从“并不付稿酬,只付给几张买书的书券”也能够确证,而其中“几篇”“几张买书的书券”的表述都与第一种可能的情形相符。

据此,笔者对《晨报·北京栏》12月份所刊发文章进行逐一筛选,认为除了罗帅考证的《北京不冷的原故》外,刊载于《晨报·北京栏》1924年12月7日第7号的《北京的文明》和13日第13号的《北河沿》两文也极有可能为沈从文所作。其中《北京的文明》《北河沿》均奉酬丁书券一,《北京不冷的原故》奉赠戊书券一,丁书券为二毛,戊书券为一毛,总额为“五毛钱书券”。下面是《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的原文和我的一些考证。

北京的文明

永祯投稿

我生在这穷乡僻壤的世界,从来没有一回到过像北京这样的大地方;所以平日总疑惑着这些大地方不知到3应为“道”。文明到什么程度。假使我能够躬临其地,领略领略这些都会的文明,饱饱我这乡下人的眼福,那真不空生一世了。

毕竟我的理想成了事实了,今秋来京投考,的确亲身领略了些首都的文明,1原文此处空白,无法看到标点符号的痕迹,逗号为笔者所加。而且这些文明,的确是我们乡间没有的。

(一)各胡同里的大小便 早晚不说;就算青天白日里,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在道旁一蹲,2原文此处空白,无法看到标点符号的痕迹,逗号为笔者所加。便老实不客气的干起来了。弄得走道两旁,无处不是粪溺,肮脏的不堪言状。除非是他们这些就地人,已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我们外来人,是一看就要作呕的。我有时去访朋友,回来的略晚点,我的鞋子,说不定就要给它们这些肮脏东西照顾照顾。

(二)婚丧的仪式 我在北京所看过的几次娶亲和出殡,差不多没有不用那些旗伞仪仗回避牌子的。看那些打仪仗的叫花子,头戴红缨帽,身穿黄马褂,高打龙旗,耀武扬威,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来到偌大的北京城中,见了点零零星星的文明,便大呼小叫起来,□3原文此处空白,漏掉一字。家一定要说你“少见多怪”了!

(奉酬丁书券一)

北河沿

永祯投稿

有一次我给朋友信,提到我住在北河沿。

请看他底回信上说些什么:“……我猜你住在北河沿,一定是很快活的!当你厌倦的时候,坐在河旁的青石上,或是倚在栏杆上,看着那涓涓的清流,潺潺地流着,立刻使你底精神爽快,脑筋清晰!你在这物质文明的世界里,4原文此处空白,无法看到标点符号的痕迹,逗号为笔者所加。而能领略自然界的风味,的确是幸福的哟!时光呀!加紧地飞着吧!到明年暑假,我好到北京领略领略呀!……”

哈哈!“河沿”这个名词,的确是怪好听的!怪不得我底朋友这样想!他那知道“名不符实”!北河沿简直是“垃圾收积所”,“粪溺容纳处”!破砖头,碎瓦片,烂树叶子,不一而足。说多么肮脏,有多么肮脏!那些开粪场子的臭先生们,又在河沿西旁,一连掘了十几个粪坑,作他们底营业部,一天动不动要绞和起他们认为宝物的稀屎来。当是时也,一股芳香,直透过鼻腔,而渗入骨髓,余味悠悠,数日不去。哎!我实在没有享受这种幸福的命运,所以不到几天,我就远远地搬了!

哈哈!北河沿!哈哈!没到过北京的朋友!我早替你打开这个“闷葫芦”吧!

(奉酬丁书券一)

这两篇短文均署名永祯1“永祯”这个笔名今天看似较为雅致,但实际上在过去起名时颇为常见,其中不无巧合的是明末才女叶小纨的丈夫就名为沈永祯。以往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人在起正式名字时本就有着引经据典偏好雅致的习惯,“沈从文”这一名字以及他早期使用过的“懋琳”(乳名“茂林”的同音字)、“则迷”、“焕乎”、“璇若”、“疑珷”等笔名,也同样较为雅致。,在“北京栏”发表的时间相隔仅6日,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因此可以合并起来进行综合分析,判断作者极有可能为沈从文的主要依据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沈从文在《略传(从文自序)》中提及《晨报·北京栏》“只需要一个滑稽的天分就容易办好的”,而其处女作是“第一次用一个别名写的短文”,《北京的文明》一文正符合上述自我描述。使用别名自不待言,《北京的文明》确然也有着滑稽色彩,且连题名加标点符号在内共444字,是名实相符的“短文”。《北河沿》共有419字,也是确定无疑的“短文”。不仅如此,《北京的文明》《北河沿》正如金介甫在《沈从文传》中所言的那样,均为“评议当地事件的讽刺小品”。

第二,沈从文的早期作品不论长短都有着明显的自叙色彩,虽然并非完全照实而录的日记,但基本上都有着生活本事,因此可以按图索骥进行反向求证,而《北京的文明》《北河沿》中的文本内容,与沈从文的真实经历之间的确存在诸多耦合处。

沈从文自幼生长于湘西,及至1923年21岁时他在大病初愈后有感于“若前些日子病死了,连许多没有看过的东西都不能见到,许多不曾到过的地方也无从走去,真无意思。我知道见到的实在太少,应知道应见到的可太多,怎么办”2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页。,最终在痴想了整整四天后下定决心前往北京读书,“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3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页。这与文中所述“我生在这穷乡僻壤的世界,从来没有一回到过像北京这样的大地方”“假使我能够躬临其地,领略领略这些都会的文明,饱饱我这乡下人的眼福,那真不空生一世了”“毕竟我的理想成了事实了”都是相吻合的。此外,沈从文于1923年八九月间来到北京之后,曾经投考多所大学,而《北京的文明》中也言及“今秋来京投考”。沈从文到达北京后先是住在西河沿一家小客栈,三天后在表弟黄村生的帮助下搬入位于前门外杨梅竹斜街的酉西会馆,1924年春,黄村生来看望他时觉得会馆周边环境过于嘈杂,一个人在此又难免寂寞,时间一长恐于学习和身心不利,于是又帮他搬到北大附近的庆华公寓。目前关于此后沈从文的住处变动情况表述不一,尚无定论,吴世勇在《沈从文年谱》中认为约在1925年5月底或6月初,“沈从文由庆华公寓搬到北河沿附近的汉园公寓,这里靠近沙滩红楼,去北大文学院旁听更方便,也更容易吸收北大所散发的新文化气息”1吴世勇:《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但1984年凌宇在北京当面问及这段往事时,沈从文亲口说:“也许我生活里遇到的好人太多。在我走投无路时,总是得人相助。北河沿一个公寓,1924年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2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92页。沈从文在作于1931年的《记胡也频》中也曾说过:“我在未上山以前是就住到这个公寓有三个月的。”3沈从文:《记胡也频》,《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页。因此他熟知北河沿这个公寓的情形,还劝说无法在西山支持下去的丁玲和胡也频搬到此公寓去。两相对照,沈从文1924年在北河沿的公寓居住过是较为可信的。4沈从文署名休芸芸刊载于1924年12月28日的《晨报副刊》第302号(此期号印错,实际应为第311号)上的《“我恨他的是……”》一文末尾处标注有“十二月二十西城之西绿稻庄”;署名芸芸刊载于1925年3月10日《京报·民众文艺周刊》上的《与X》《与苹儿》《与小栗》末尾标注的是“三月一日于庆华公寓”。一为“西绿稻庄”,一为“庆华公寓”,两者并不一致。由于此时沈从文生活无着,几乎全靠借贷度日,依照常理,不大可能在庆华公寓赊欠房费居住长达一年有余,其间极有可能另觅像“西绿稻庄”这样的其他住所,如此一来《北河沿》中所述“所以不到几天,我就远远地搬了”也便顺理成章了。虽然无法做出定论,但退一步讲,沈从文自1924年春起便居住在北大附近,而北大红楼正处于北河沿中段位置,他又常去北大旁听,自然对北河沿的情形是熟悉的。同时从《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都不难看出作者并非北京人,而是侨寓于此的外乡人,这与沈从文的情形也是相符的。

第三,众所周知,沈从文不仅自称“乡下人”,而且时常以“乡下人”立场对城市文明进行褒贬,这在当时其他作家中是难得一见的,俨然是沈从文的独特标志。这在《北京的文明》中也有着显豁的体现,在不长的篇幅中首尾两段即各出现一次“乡下人”。同时,无论《北京的文明》还是《北河沿》,都是以“乡下人”或“外地人”的立场对北京进行讽刺,这也符合沈从文描绘都市时的一贯态度。

第四,关于自己的早期创作,沈从文曾有过这样的自我评价,“过了不易设想的一二年困难生活后,我有机会间或在大报杂栏类发表些小文章了。手中能使用的文字,其实还不文不白生涩涩的。好的是应用成语和西南土话,转若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1沈从文:《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418页。,这两篇短文也确然是如此。

首先,在标点符号使用上显现出不够熟练的情状。《北京的文明》中对于分号的使用便多有错谬,譬如首句中间的分号明显应为逗号,第三段起首部分“早晚不说”后面的分号也应为逗号。《北河沿》中则是感叹号过于泛滥,连标题和标点符号在内只有419字,竟然接连用了19个感叹号,其中有些可用可不用,而诸如“的确是怪好听的!怪不得我底朋友这样想!他那知道‘名不符实’!北河沿简直是‘垃圾收积所’,‘粪溺容纳处’!”中的一连串感叹号实则有些大可不用。

其次,在文字使用上的确存在着不文不白的生涩情形。譬如《北京的文明》中的“假使我能够躬临其地,领略领略这些都会的文明,饱饱我这乡下人的眼福,那真不空生一世了”,这句话便显现出不文不白之态,“躬临其地”“真不空生一世”这些文言语汇与“领略领略这些都会的文明,饱饱我这乡下人的眼福”这样的白话句法掺合在一起。《北河沿》中也有着“当是时也”这样的文言语汇。

最后,这两篇短文中都使用了不少成语,这不仅符合沈从文的自我描述,而且此种现象在《晨报·北京栏》所刊发的其他作品中并不多见,确然如沈从文所言的那样“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其中《北京的文明》中使用的成语有:穷乡僻壤、青天白日、不堪言状、鲍鱼之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零零星星、大呼小叫、少见多怪;《北河沿》中使用的成语有:名不符实、不一而足。

综上所述,通过以上四个方面基本可以判定《北京的文明》《北河沿》这两篇短文出自沈从文之手,而依据发表时间而论,均早于1924年12月22日在《晨报副刊》上刊发的《一封未曾付邮的信》,也都早于罗帅新考证的发表于《晨报·北京栏》1924年12月19日第19号的《北京不冷的原故》,其中于12月7日在《晨报·北京栏》刊载的《北京的文明》一文因发表时间最早当为其处女作。

《北京的文明》《北河沿》这两篇短文,是沈从文“进入专业写作的前导”,但与《晨报·北京栏》内刊发的其他“只是‘记录’了事件,没有什么情节或结构”1金介甫:《沈从文笔下的中国》(选译),邵华强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下)》,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91年版,第762页。的幽默报道相比颇有不同之处。

《北京的文明》和《北河沿》虽然极为简短,但都有着较为完整的结构,首尾相互呼应,按照因果关系逐步展开一系列有动因的事件。《北京的文明》先是开头讲述了自己来到北京这个大地方的原因,乃是源于来自穷乡僻壤的乡下人“我”渴望亲身领略领略都会文明,紧接着讲自己到北京后的确领略了些乡间所没有的首都文明。然而接下来却笔锋一转,完全超出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该文虽然题名为“北京的文明”,实际上却是正话反说,以滑稽幽默的语言揭示了当时北京城内各胡同里随地大小便的不文明日常生活习惯,以及透过“叫花子打仪仗”这一婚丧仪式的常见景观讽刺了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的不文明传统文化习俗。末段又与前文呼应,文章结构比较严密。

《北河沿》也是如此,不仅首尾呼应、结构严密,而且还以书信导入引出下文,显得真实可信而又自然妥帖。听起来怪好听的“北河沿”实际上却是大煞风景的“垃圾收积所”“粪溺容纳处”,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巨大反差营造出强烈的讽刺喜剧效果。

虽然这两篇早期作品尚嫌稚嫩,与其成熟之作相去甚远,但对于沈从文整体文学创作研究而言,依然有着不容小觑的意义和价值。透过这两篇早期作品不难发现,沈从文在创作伊始便显露出异常鲜明的“乡下人”意识,站在“乡下人”立场对于都市进行指摘,其中处女作《北京的文明》尤为明显。

众所周知,沈从文的家乡凤凰古城是风景旖旎的山水秀美之地,来到北京后在领略了些都市文明的同时也感受到种种弊病,这使得原本怀揣着美好梦想而来的他真切地体认到都市并非完美之所在,加之初到北京时经济拮据又求告无门,在着笔为文时难免语带讥刺。也不唯《北京的文明》《北河沿》,沈从文在其他作品中也对北京多有指摘,在作于1927年的《十四夜间》开头他即对北河沿周边环境这样描绘道:“子高住在铜钱巷,出巷就是北河沿,……天气热,河沟里的水已干,一些风,吹来微臭的空气。子高在河沿,一旁嗅着臭气一旁低头走。”

事实上,沈从文并非单单对北京如此,他对上海、武汉等大城市的观感也极为不佳。1927年12月下旬,沈从文离开北京前往上海卖文为生,但初到上海的印象极差,“上海女人顶讨厌,见不得。人男[男人]也无聊,学生则不像学生,闹得凶”,“倒马桶要钱,扫地的妈妈要钱,还有别的逢年过节,真是一个坏习惯”。1璇若(沈从文):《南行杂记(三)》,《晨报副刊》1928年2月3日第2191号。最终沈从文得出结论,自己属于不适宜在上海居住的人。再加上沈从文与出版商之间因为支付稿费问题闹得极不愉快,更是加剧了他对上海的不良印象,这也成为他日后挑起京海派之争的一大诱因。1930年9月16日,沈从文来到武汉大学任教,9月18日他在致胡适信中便痛陈对武汉的坏印象:“初到此地印象特坏,想不到中国内地如此吓人,街上是臭的,人是有病样子,各处有脏物如死鼠大便之类,各处是兵(又黑又瘦又脏),学校则如一团防局,看来一切皆非常可怜。”2沈从文:《19300918 致胡适》,《沈从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105页。较之《北京的文明》、《北河沿》以及《十四夜间》中对于北京的讽刺而言,沈从文对于上海、武汉的印象不佳实乃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从文的“乡下人”意识也并非像有论者所言的那样与生俱来,甚或说是来自灵魂深处,事实上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大量使用的“乡下人”一词起初并非自我指涉,而是指向凤凰城外居住的真正生长于乡村的“乡下人”。只是后来由于沈从文家道中落,少年时期便不得不离开家庭投身行伍接受人生社会教育,在经历了人前显贵的沈家二少爷到小小护兵的身份落差之后方才逐步形成“乡下人”意识,进入北京后所感受到的生之艰辛和人情冷暖又进一步强化了此种意识,因此自然而然地溢显出来。

然而,无论对于北京还是上海、武汉,沈从文的此种“乡下人”意识依旧停留在观感印象等浅表层面。此后随着功成名就,生活境遇逐渐改善,沈从文的“乡下人”意识随之深化,对于都市文明的指摘也开始从浅表的观感印象转向“都市阉寺病”等深度精神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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