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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的风景书写

2023-10-06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巴桑乡土风景

朱 旭

内容提要:风景书写是新时代乡土书写的重要特色,少数民族乡土小说在此基础上着重突出自然风景感觉化的强大弥合能力;民俗风景内部潜藏的情感结构的替代性表达,规避“风情化”叙事窠臼的同时,更是人类共通情感的外化,核心直指中国乡村的根性文化价值;对“远方”风景的寻找显现出少数民族乡土小说追寻超越性意义的野心,呈现了少数民族作家在新时代不断提升的对当下现实的思想穿透力,和对当下时代中心经验的处理能力。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的风景书写,表达了新时代语境下的族群认同和新时代“山乡巨变”的意义。

从风景的视角进入新时代少数民族小说的乡土书写,在于一种内在性与外在性之间的张力关系。少数民族作家与汉族作家在新时代“山乡巨变”问题中同频共振,在与风景的交流中,获得了对自我生命的体认和精神自由。人与乡土的关系就意味着人与其世界在相互寻找中的遇合,反映着人的精神特征及主动的文化选择。

对少数民族作家而言,乡土叙事所提供的亦是关于作家身份确认和文化认同的文学表达。少数民族作家故土记忆中的情感和乡土现实中的经验,不仅仅是个体的浅吟低唱,更隐喻着族群的集体体验。所以,少数民族作家透过风景在乡土书写中表达新时代语境下的族群认同,各民族共享新时代“山乡巨变”的成果,并在族群视野中确立了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书写意义,这些都值得细致的品味和深入的探讨。

对于民族隐秘历史的书写,是长期以来少数民族乡土小说获得价值定位的重要现实选择,但也在一定时间段内使得少数民族的乡土书写深陷“风情化叙事”的泥淖。慎重处理文学作品主题意蕴与风景描写的关系,成为少数民族乡土小说获得突破性意义的重要课题。当下的时代变革和社会转型已然势不可当,每个地域、每个民族乃至每一个体都必然经历情感与思想的冲击,如果历史和传统只存在于回望和追忆之中,那么是否意味着少数民族作家未曾捕捉到民族文化应对现实的能力?

可喜的是,新时代少数民族作家对于乡土的书写,愈加呈现出能动自然的多民族乡土表达的态势,即不仅描绘“陌生化”的乡土风景,讲述已然的乡土世界故事,更展现多民族共时发展状态下乡土现实,从而主动追寻应然的世界,不仅注目于自在的自然,更在意主动的自由,形成一个能动的主体世界。

新时代以来,少数民族小说的乡土书写逐步深化了对功利性“民族叙事”的警惕,而致力于真切地去凝视、去体恤当下发生在大地之上的民族生活。发生在广袤乡土的“山乡巨变”自然成为少数民族小说表现的重中之重,将少数民族文学的“山乡巨变”书写内置于当下中国文学的整体进程,各民族作家作品共同关注“脱贫攻坚”“精准扶贫”“乡村振兴”等作为“国家行动”的“山乡巨变”主题。如何再造宏大叙事,如何在“去民族”的乡土书写中,抵达在柴米油盐生活中其实并不显在的民族内核,是能否达成少数民族乡土小说现实写作理想的关键。日常经验美学的熔铸是新时代乡土现实书写的重要策略,少数民族乡土小说在此基础上着重突出风景感觉化的强大弥合能力。

红日的《驻村笔记》是典型的关于精准扶贫故事的书写,在处理这种题材的时候,少数民族作家独特的直观感觉弥合了当下乡土书写现实与观念之间的缝隙。这种直观感觉就是人体感官面对多样化风景,最直接的感受和反应。小说一开始就直入主题:

乙未年九月初五傍晚,我与冰儿、国令以及阿扬和阿才抵达红山村村部。联络员阿才同志向“前指”报告,河城县天马乡精准扶贫攻坚第七小分队到达指定位置,进入前沿阵地。1红日:《驻村笔记》,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这样的开篇,虽然简洁、直接,明确交代了故事的人物和内容,但表述难免有生硬感,一是主题本身的严肃性,二是语言表达的“革命话语”的化用。但接下来的一段描述很巧妙地使之摆脱了生硬的嫌疑:

钱多多在欧阳锋肩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笑道:嗬,嗬嗬,你小子一不留神就交上了桃花运,艳福不浅哪!不就5万块钱吗?值!

进入具体位置,我们闻到具体的味道,树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谷物的味道和牛粪羊粪猪粪的味道。这是一种召唤的味道,浓郁而执着。对面是一座山,崖壁仿佛涂了红漆,猩红一片,像依依不舍的晚霞。晚霞也是有味道的,炊烟的味道。2红日:《驻村笔记》,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宏大的现实话语融化在具体的味道中,是乡土具有的独特的生命味道。更有意味的是,“晚霞也是有味道的,炊烟的味道”。除了树木、泥土、谷物、晚霞这些自然景物外,除了牛粪羊粪猪粪这些关涉动物的景致外,炊烟的味道是人生活的味道。晚霞作为客观自然景物,因为时间的隐喻,形成了内在生命的张力。无独有偶,在李约热的小说《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的开篇,也着重呈现了嗅觉:

第一次跟汉井主任去八度屯,屯里浓烈的牛屎味让人避之不及。也是那一次,在屯里,不知谁家在酿酒,空气中酒香弥漫。李作家想,一个地方,只要还有酒香弥漫,事情就不会太糟糕;一个地方,只要还有牛群走动猪崽嚎叫,就是没有酒香,事情也不会太糟糕;甚至,一个地方,就是没有酒香也没有四处走动的牲口,事情也不是不可救药。

这个时候是春天,下着细雨,八度屯在李作家眼里新鲜醒目。3李约热:《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页。

李作家作为一个“外来者”,以突然闯入的姿态进入八度屯,村民对他保持着警惕,他自己起初也明显觉出隔膜感,一再强调:“语言不通,狗又多。”李作家的驻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扶贫尖刀班,他更像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将其敏锐的触角伸向乡土最里层的日子。所以《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与《驻村笔记》不同,它侧重于展现中国南方村庄那些斑驳、潮湿、灼热、躁动背后渺小个体的人生遭际,用细腻的感觉诠释着乡土中国的前行。开篇这段乡村风景图的描写,全方位展现了嗅觉、触觉、视觉、听觉等多种感官的直接感觉。这些感觉化的风景使一个闯入者落了地,在拉近李作家和八度屯之间距离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乡土现实书写与观念之间的缝隙,将宏大的主旋律话题具体化为看到的、闻到的、触到的、听到的各种具体感觉。日常经验美学也因其感觉化的处理显得具体但不琐碎,细微但也生发出了潜文本。

各种直接的感官觉知的具体化描写,将客观风景做了感觉化处理,从而使得外来者(扶贫人员)与在地者(当地村民)形成了一个感觉共同体。在这个由乡村风景搭建的感觉共同体内部,外来者与在地者获得了某种身份意义上的认同,这种认同恰恰是扶贫工作能否顺利展开的重要一环。感觉化的乡村风景,不仅在于自然风景的直接感官表达,还在于整个小说本身就被作家处理成一个完整的感觉化风景体。李传锋的《白虎寨》、王华的《大娄山》和田苹的《花开如海》等小说,从题名即可窥见作者的野心。白虎寨、大娄山、花海既是小说中特定的乡土风景,使得小说具有了感觉化的诗性特质,又不失少数民族文学的主体性意义。

除了感觉化的风景体弥合日常经验美学与现实书写之间的缝隙,风景与自觉的史诗意识的融合,也是少数民族作家能动自然的多民族乡土表达的另一重要策略。少数民族文学作家正在逐步深化在纵横比较中展现少数民族的新风貌的尝试,呈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山乡巨变”中形成的新特质。

李传锋的《白虎寨》视野宏阔,从全球经济局势的角度呈现武陵山区一个少数民族山寨的变迁。如果说《三里湾》中“劳动传家”的生动书写,“有力地回应了乡村社会在经历了20世纪上半叶的战争、革命和集体生产等洗礼后如何完成‘家庭变革’的难题”1林培源:《“劳动传家”——再论赵树理〈三里湾〉的“合作化”叙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2期。,那么《白虎寨》就是在“修路传家”的书写中,有力回应了日常经验如何置换成美学风范的难题。几代人的努力汇聚在白虎寨的一处风景——敲邦崖之上。敲邦崖风景秀美,景色宜人,但“要想富,先修路”,敲邦崖的存在却像一道天堑般横亘在了白虎寨和脱贫致富之间。从幺妹子的父亲覃建国,再到幺妹子,两代人都在为打通敲邦崖、修通白虎寨的路做努力。也是在敲邦崖下的寨门口,四眼博士第一次和幺妹子相见。四眼博士在进寨的牌坊下照相,感叹武陵山深处在数百年前就有如此文化工艺,惊艳于祖先的文治与武功。刚返乡不久的幺妹子以寨子里主人公的姿态来招呼山外来客。两个深刻改变白虎寨贫困面貌的人在敲邦崖成功“会师”。此后,敲邦崖一路见证了白虎寨的一次次变化,直至最后的蜕变。从第一章“田园将芜”到最后一章“雪后初霁”,风景变化的上层显文本,与白虎寨脱贫的中层显文本,及少数民族乡土根性文化彰显的底层潜文本相互叠合。风景描写,进一步将个人、家庭、家族与宏大的时代联系起来,将历史意识、时代精神包裹在真切的风景描述中,进一步挖掘乡村日常中的族群之光,写出大历史、大时代的面貌和脉动。

少数民族文学的“山乡巨变”书写直面难题,对民族传统的变迁没有沉浸于吟唱挽歌,没有沉湎于惯常的非当下的陌生化呈现和远离现实的历史想象,而是着眼于表现当下的社会现实:书写刚刚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新乡土故事,书写“山乡巨变”对民族传统的新时代重建。能否将上述问题做恰如其分的处理,既关涉文学作品的意蕴,更关涉少数民族文化主体性的恰当表达,即民族文化共同体内部成员的多样性显现。对这种多样性表达的完成,民俗风景内部潜藏的情感结构的替代性表达功不可没。

阿来的《云中记》写的是云中村祭师阿巴在地震四年后返回云中村的故事,古往今来,祭师的职责就是奉侍神灵和抚慰鬼魂。选择从一个祭师的角度展开故事,阿来着实是冒险的。但阿来并未将笔墨置放在与祭师这一身份相关联的各种活动上,而是借祭师的特殊身份“重新‘发现’了生命并将其转化为对山、川、草、木、花、动物,对自然之物与云中村每家每户的院落、庄稼的观察和体味”1吴义勤:《艺术辩证法与“伟大的传统”——论阿来〈云中记〉》,《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3期。。云中村的老柏树被村民奉为神树,地震前一年这棵树现出了濒死的状态。祭师阿巴盘腿坐在树下,吟唱悲怆的古歌。

阿巴祈求它继续活下去,继续和云中村人一起生活。可老树死意已决。依然在微风中簌簌地降下枯叶的细雨。努力祈祷的阿巴头上积了两寸厚的枯叶。

阿巴在树前摆开香案。穿着祭师服,戴着祭师帽,摇铃击鼓,向东舞出金刚步,旋转身体,向西舞出金刚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灵附体,但老树还是继续降着枯叶雨。

阿巴哭了。

阿巴换上寻常的衣服,以村民的形象出现在树下。跪下来磕头。磕一个头,往树前洒一碗酒。

树爷爷不要离开我们!

树不说话。树用不断降落的枯叶说话。树用不断绽裂、剥落的树皮说话。树皮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惨白的身体。2阿来:《云中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6、387页。

这是发生在地震前一年的事情,老柏树的生命状态似乎预示着云中村人的生命状态。人的生命活动与自然的生命运动存在着共同的规律与特征。祭师在这里扮演的就是二者之间沟通的桥梁,但不是“复魅”的处理。一句“树爷爷不要离开我们”,就将颇具神秘色彩的祈祷活动转换为村民对老柏树的情感依恋。“树爷爷”的称呼,将神灵般的老柏树拉回到伦理亲情的范畴。自然风景与民俗风景在此交汇、互融,共同被情感结构进行了审美置换。祭师阿巴最后随着山体一起滑落江中,零落成泥,魂归自然。“回到家里,仁钦看到窗台上阳光下那盆鸠尾中唯一的花苞,已然开放。那么忧郁,那么鲜亮,像一只蓝色的精灵在悄然飞翔。”3阿来:《云中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6、387页。小说也在此完全收束。鸠尾花籽是阿巴从妹妹葬身的地方带回来的,鸠尾花的绽放既是阿巴对妹妹、仁钦对母亲和舅舅的情感绽放,更象征着云中村生灵的延展。阿来在《云中记》中通过风景完成对民俗活动的情感结构置换。

万玛才旦的《嘛呢石,静静地敲》就像一个传奇寓言。洛桑的母亲和村里的刻石老人相继去世,他们又都陆续出现在洛桑的梦中,母亲想为早就逝去的洛桑父亲刻六字真言超度,已经逝去的刻石老人受托继续以灵魂的方式刻石。洛桑是村里第一个听到夜晚还有刻石声音的人,活佛说只有佛缘深厚的人才能第一个听到。整个小说的书写并没有具体的自然风景描写,但凡是有嘛呢石或者佛教相关活动出现的时候,都会出现月亮的意象。自然之意象与民俗风景获得意义上的相通。梦境、灵魂、宗教成为连串这篇小说的重要线索,但最后落脚点不是不可知的神秘主义,而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牵绊。无论是母亲对父亲,还是洛桑对父母,抑或刻石老人对洛桑一家的请求,直至最后洛桑的母亲决定把刻好六字真言的嘛呢石捐给寺院做镇寺之宝,“这样功德也不是更大了吗?”神秘气氛笼罩下生发的还是情感内质,这情感从一个封闭的家庭内部,最后走向的是开放的人性纯善。

在田苹的小说《花开如海》中,土家族特有的跳丧舞撒叶儿嗬被嵌入精准扶贫的难点——易地搬迁——之中。幺婆婆一家不愿易地搬迁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怕百年之后无人办理身后事,“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排场”。“尖刀班”成员们终于理解幺婆婆一家的情感依恋,便允诺等幺婆婆百年归世后也一定热热闹闹唱跳起来,才最终使得幺婆婆一家搬迁成功。刻嘛呢石也好,“山里人的排场”也罢,这些民俗风景都是人类共通情感的外化,核心直指中国乡村的根性文化价值。

山川地貌的自然风景、民风民情的人文景观、神话仪式的民族文化与新时代“山乡巨变”的现实交相辉映,打开了现实主义的新时代书写新质。情感结构的审美置换使得它们不是点缀,不是背景,而是深刻参与到思想意蕴的深层传达,更与创作主体的价值观紧密相连。不仅形成鲜明的地域特色、民族风采,更是在大传统的坐标系中确认了、更新了现实主义书写传统,形成开放包容的格局。这有助于缓解民族地区乡土现代性焦虑,也有利于将民族地区纳入整个中华民族发展的时代洪流,呈现了少数民族作家在新时代不断提升的对当下现实的思想穿透力,和对当下时代中心经验的处理能力。

无论是自然风景的感觉化共同体建构,还是民俗风景的情感结构的审美置换,都是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在进行现实书写时,逐渐对既往的可能性窠臼做出的能动性回应。但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的风景书写没有停留在此,更显现出对于超越性意义追寻的野心:对远方风景的寻找。“远”原意是指空间或时间距离的自然概念。

在中国古代文化体系中,“远”与风景相勾连,获得了价值意义。《世说新语·赏誉》云:“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康子绍,清远雅正。”又《品藻》中,孙绰赞许询“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自然概念的“远”至此获得了关涉人格情操的价值意义。陶渊明更将这种关涉推到极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第五)陶渊明将这种超越性的价值与朴素的日常相连接,在朴素自然之中见逍遥,建构起一种人格境界,外化为自然,为诗文书画。

新时代的少数民族乡土小说所体现的新质,不是石头缝蹦出来的孙猴子,而是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与风景的相互连接中,在新时代获得新的生命力。去“远方”找寻价值化的风景,便成为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书写获得超越性意义的重要表达。海勒根那的《巴桑的大海》、索南才让的《在荒原上》、陶丽群的《七月之光》、肖勤的《去巴林找一棵树》等作品都在不同层面做出了阐释。完成了文学“向外”与“向内”的双重互转。

《巴桑的大海》是一篇很灵动的作品,巴桑从小就没有腿,但他执着于从草原奔赴大海,最终魂归大海。一个没有腿的草原孤儿,只身奔赴大海,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有一种西西弗斯式的悲壮。在名为《我的荒凉而忧伤的塞外草原》的创作谈中,海勒根那谈到,作为成长环境远离草原游牧人的后裔,在忽然见到丰饶草原的那一刻,“一种久违的情感在我的血脉里波涛激荡开来,我就像个丢失多年、四处漂泊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而且不仅仅是找到了母亲,更仿佛找到了丢失多年的自己。这是我后来持续写作的基本动因,更一度成为我文学作品的主题:寻找、回归与诘问”。所以草原之于海勒根那,之于巴桑,其实都是一个关于自我的外化风景。这篇小说中的另外一个核心风景——大海,成为与草原相对相生的重要隐喻:

这里的大海,更是一个隐喻或者一个比喻。这个大海是巴桑的胸怀、情怀和无疆大爱的海,是一个没有被后天伤害打倒在地的英雄,仍然可以劈波斩浪纵横驰骋于爱与善的海洋之上的一叶飞舟。1孟繁华:《海勒根那〈巴桑的大海〉:在草原和大海的深处,有无数与命运劈波斩浪的心灵》,《文学报》2022年9月1日。

此处的草原和远方的大海,成为巴桑乃至海勒根那完整自我的两端。巴桑和“我”妹妹阿丽玛朦胧的“爱情”发生在草原,美丽、善良的阿丽玛不顾世俗勇敢地爱着巴桑,但巴桑拒绝阿丽玛也是因为他的善良和勇敢。父亲不在,额吉逝去,两条小蛇也神秘消失。他不忍心拖累阿丽玛,也因为他注定不属于草原,对阿爸的崇拜,对祖先尊严的维护,对额吉还有小蛇们的依恋统统寄付于草原,现在只剩他自己了,他要奔赴远方的大海。在远方的大海,他遇到了同是残疾人的杉蔻,他们相恋并一起养育着众多残疾小孩。作为航行于大海的海员,巴桑以海为生,并以此供养众多残疾小孩,这样的爱和价值已不仅仅是寻找到自我这般简单。是阿丽玛和杉蔻,也是草原和大海。草原和大海既是实在的浪漫风景,也是巴桑生命价值和认同感获得的两端。风景因而不仅仅是现实的外化形态,也是“向内转”的精神熔铸。

陶丽群的《七月之光》则彻底打开了少数民族乡土小说的视野,在新时代透过风景重新回望战争。从部队复员回家的老兵老建,拒绝和当年的爱人结婚,“这么多年,嗯,四十年来,老建每隔几天就会爬一次竹排山,像在虔诚履行一种只有他内心才明了的庄重仪式”2陶丽群:《七月之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0年第4期。。他爬上竹排山,是为了瞭望山那边的异国村寨,那座埋葬了他的战友和男人尊严的山寨。他被这二者“囚禁”了半生。高处的山和远处的河,隐藏着老建的秘密,也勾连起了过去与现在,战争与和平。四十年的执念最终被洛的到来治愈,这个山那边,河对岸的弃儿起初被老建嫌弃,但最后成功治愈了老建的创伤,双重创伤。是因为爱,高处的山和远处的河也无法阻隔的爱。正如陶丽群自己剖白:

时光在不断流逝,跨国的河流从未间断。从战火纷飞里血的仇恨到.如今的和平相处,并不是时间淡化了曾经的伤痛,并不是遗忘了牺牲在战火里的生命,而是彼此捂住自己内心曾经血肉模糊的伤口,带着人类永恒的爱朝对方迈出了靠近的第一步。但愿人间永远和平,并珍惜和平。

《七月之光》回望过去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当下,索南才让的《荒原上》就聚焦当下草原人的两件头等大事:草原退化和草原鼠患。如此具体的现实问题被索南才让四两拨千斤,没有陷于处理策略书写的窠臼,而着重呈现在此一过程中,六位灭鼠队员的“凛冽青春”。正如茅盾文学奖的授奖辞所言:“鼓荡着慷慨凛冽的青春激情,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内在地指引着各族人民的梦想。”

“荒原上”而非“草原上”的设定,颇有意味。《山海经》云:“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荒”乃宇宙鸿蒙之处,时间和世界的源头。西方文学中艾略特的《荒原》也隐喻颇深。“荒原”这一风景设定,从一开始指向的就不是特定时间或空间中生存的特定族群。

超越性的价值建构,体现的是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愈发多元、丰富的现实书写态势。“远”处风景的书写一再陈情,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的风景书写已不再纠缠于族群焦虑,更多的是面向当下的生活共同体,只争朝夕。“这就在天、地、人的宇宙架构中以‘现实’名义确立了中间价值体系的意义,从而为人类的社会行为找寻到了适当的表现形式与诗意的阐释途径。”1吴鹍:《论文学观念的嬗变与现实主义的发展方向》,《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2期。

结 语

今天的乡土应该如何书写?依靠过去的经验和想象能够准确表达新时代的乡土中国吗?在既有的文学经验和框架下的写作,即使不能说完全失效,起码与新时代有不小的距离。时代的澎湃正在改变和重塑新时代的社会与生活,准确且全方位把握时代发展的大势,对每一位中国作家都是一个根本的考验。新时代少数民族乡土小说的风景书写,聚焦着“山乡巨变”,关联着历史,展现着当下,又向未来敞开。风景作为理解多民族乡土中国的重要视角,更是在向世界讲述生动的新时代中国故事。从少数民族文学的新时代“山乡巨变”书写来探寻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化认同,成为确立少数民族文学乡土书写的意义之所归。只有在确立民族信心的基础上,回到传统与现代、乡土与都市共构的生活本身,以文学的自在书写才能抵达民族文化精神的内核。

所以,当我们在谈论乡土的时候,其实远远不仅是在谈论乡土本身。新时代的中国乡村,意味着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意味着生生不息的城乡互动,意味着“向外”与“向内”的双重叠合,折射出多民族中国与世界的广泛联系,指向历史与未来的生成和运动。少数民族作家书写乡村,归根到底就是在书写我们自己,书写多元一体的新时代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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