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的跨文体传播:元代话本与杂剧中的薛仁贵故事
2023-10-06李洁
李 洁
作为民间文学的经典题材,薛仁贵故事充满传奇色彩,颇具艺术张力:由微至显,身世传奇;战功彪炳,威震华夷;文武兼备,功高见嫉;忠孝仁义,一门英杰。这些基本元素,乃是薛仁贵故事能够经久流传的重要原因。与此同时,时代精神的差异,文体形式的不同,都会使薛仁贵故事的文本产生相应的变化。元代的薛仁贵故事,主要以话本与杂剧两种文体形式进行文本传播。话本《薛仁贵征辽事略》(1)关于话本《薛仁贵征辽事略》的成书年代,学界多认为是元代作品。赵万里根据话本古朴简率的文辞和话本的内容,认为:“当是宋元间说话人手笔”。胡士莹和谭正璧则从书首所列七言诗末句与见收于《永乐大典》两方面,得出“则至早当在元初、最晚应在明初前后一百年间”的结论。以薛仁贵发迹变泰的命运沉浮为主线,写平民出身的薛仁贵随唐太宗征辽东,所立战功被总管张士贵冒领,最终得见天子,助太宗大败高丽,凯旋还朝的故事。杂剧《薛仁贵衣锦还乡》《贤达妇龙门隐秀》和《摩利支飞刀对箭》的内容虽各有侧重,但却具有共同的艺术特点和思想倾向。总体而言,元代薛仁贵故事的话本和杂剧在情节内容、思想价值和艺术风格上,既体现了与时代精神相契合的一致性,又呈现出跨文体传播的差异性。
一、情节内容的异同
元代薛仁贵故事的话本和杂剧在情节内容上具有共同之处,即对于薛仁贵由微至显、战功彪炳的传奇经历,以及其军功被张士贵冒领的情节,话本和杂剧均有表现。因为各个故事文本的侧重有所不同,即便是相同的情节,其所占比重和具体内容也会呈现出一定的差异,这种差异丰富了元代薛仁贵故事的情节。
《薛仁贵征辽事略》以唐太宗征高丽作为背景,将叙事重点放在民族战争及薛仁贵立下的神奇战功上,把薛仁贵塑造成由平民发迹变泰的英雄。
发迹变泰类故事在宋元时期十分流行。《都城纪胜》有载:“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2)耐得翁:《都城纪胜》,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98页。《梦梁录》亦言:“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之事。”(3)吴自牧:《梦梁录》,卷二〇,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312页。由此可见,发迹变泰故事在宋代已是“说话”的重要题材。这类故事的共同点,乃是主人公经历身份由微入显、生活由贫到富的重大转变。
薛仁贵的出身,正史记载详略不同。《旧唐书·薛仁贵传》未提及。《新唐书·薛仁贵传》以“少贫贱,以田为业”(4)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一百一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39页。加以概括。《资治通鉴·唐纪十四》载“仁贵,安都之六世孙”(5)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587页。,明确指出薛仁贵乃名门望族之后,是北魏将军薛安都之后世。
《资治通鉴》特意标榜薛仁贵乃薛安都六世孙,这与司马光受传统观念的影响有关。中国传统观念重视门第出身,凡是地位显赫,成就非凡的人物,总被冠以名门望族的标签,家境很普通的人,总被说成是家道中落,而此人能够中兴门庭,可见其非凡的能力与识见。
然而,中国传统社会亦有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6)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52页。的抗争精神。在普通民众的心中,在通俗文学家的笔下,英雄不论出身,平凡的人同样可以成就一番伟业。即使出身平民,也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一身本领出人头地;即使没有祖上的荫袭与裙带关系,同样能够做到光宗耀祖。话本《薛仁贵征辽事略》中的薛仁贵就是一位出身于寒门的平民子弟。“于人丛中见一个妇人,年约二十有余,荆钗布袄,至甚贫寒。观其标格,非久困之人。”(7)赵万里编:《薛仁贵征辽事略》,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7-8页。此句所写柳氏“荆钗布袄”的穿戴,足见薛仁贵家境的贫寒程度。作为平头百姓,薛仁贵在妻子柳氏的建议下前去投军,追求功名富贵、显身扬名。薛仁贵本以为凭借着自己的绝世才能、文韬武略,可以在战场上迅速立功,实现出人头地的愿望,但其遭际似乎向世人昭示着平民英雄的出头之难。
首先是张士贵想尽办法冒领薛仁贵军功,有心不让其出头。当得知薛仁贵十八般武艺皆通时,张士贵“早不喜”(8)赵万里编:《薛仁贵征辽事略》,第9页。;龙门阵,帝问何人所教,张士贵谎称夜梦神人所教;平辽论,帝问为何人所做,张士贵诈称刘君昴;夺东海岸,得凤凰城,取榆林城,张士贵将功劳尽归绛州义军;太宗问白袍持戟者为何人,张士贵谎称乃义军头目薛怀玉;尉迟敬德借赏军前去查问,被张士贵以“这汉莫不早来,御酒已尽也,你好穷口”(9)赵万里编:《薛仁贵征辽事略》,第20页。之语搪塞;入安地城,唐将张公瑾答应薛仁贵共见帝,张士贵见状,先举荐张公瑾;胡越城常何欲荐薛仁贵,又被张士贵先一步,谓“非一人之力,有他人相助也”(10)赵万里编:《薛仁贵征辽事略》,第40页。,拒不受赏;薛延陀、王孙谔替薛仁贵鸣不平,被张士贵、刘君昴设计陷害致死;天山谷,张士贵加害薛仁贵未遂,又以收兵不到,欲将其斩首。
其次是各种意外情况的频发,讹误不断。摆龙门阵,太宗看到白袍少年,欲用之,比及问时,张士贵行阵已过。薛仁贵行步如飞,欲拽薛怀玉帝前理会,帝引文武看凤凰山而去。凤凰山,薛仁贵救下薛万彻,二人山上见帝,帝归凤凰城而去。薛万彻入城见帝,帝已归帐歇泊。敬德听到薛仁贵一人弹剑作歌,扯住白袍,仁贵恐遭罪责,顿衣而走。薛仁贵安地岭救下任城王,任城王答应举荐薛仁贵,未及开口,仆然倒地。常何有心帮助仁贵,欲见帝,圣旨教归本寨休息。程咬金、马三宝等人欲证薛仁贵之功,看到帝与英公论,便无人荐。敬德从段志贤处得知张士贵匿薛仁贵之功,三人共见帝,段志贤到寨身亡,死无对证。
与现实生活中的意外与误会相比,《薛仁贵征辽事略》对意外与误会的呈现更为密集。说书艺人们故意制造各种意外与误会,其目的在于增强故事的曲折性与生动性,以此吸引听众。
第三,过于简单化的军功上报机制及监管机制的缺失。在《薛仁贵征辽事略》中,唐军阵容庞大,上有皇帝唐太宗、元帅徐勣、皇叔李道宗、先锋官尉迟敬德和催赶天下义军的程咬金,下有三十六路总管。知名的战将众多,薛万彻、张公瑾、尉迟宝林、薛怀玉等,都是久经沙场、能征善战之辈。张士贵麾下也有副总管刘君昴、手下薛延陀及绛州义军等。除了陆路大军的主力外,还有海上取道的张公瑾、程咬金,运粮草的常何等。这样庞大的军营和战将众多的军队,像薛仁贵这样的普通士兵,想要脱颖而出,实为艰难。功劳簿、花名册的记功方式,仅凭直属领导道德自觉的举荐制度,也使得薛仁贵的军功被埋没成为一种必然。
张士贵的故意隐瞒、陷害,各种意外、巧合的频出,过于单一的军功举荐制度,监督机制的缺失,都成为薛仁贵发迹变泰道路上的重重障碍。薛仁贵在遭遇了种种磨难之后,最终当帝面诉功,加官进爵,得愿以偿。
同样是发迹变泰,《五代史平话》中的朱温、石敬瑭、刘知远和郭威等人是由平民英雄发迹而达到称孤道寡的地步,尽管更加显赫,却带有叛乱谋逆的性质。而薛仁贵的发迹变泰,则是由平民发迹变为功臣,具有忠君报国的意义,显然更加符合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因此,薛仁贵之类的平民英雄,既能获得普通百姓情感上的代入和共鸣,满足其对建功立业、发迹变泰的想象和向往,同时也更易为上层统治者所认可和接受。这也是薛仁贵形象更为正面、其故事更为世人所喜爱的原因之一。
与话本不同的是,元代薛仁贵杂剧侧重于表现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及伦际关系,叙事重点由民族战争转变为家长里短,由军国大事转变为生活琐事,表现出对普通人的生活境遇与个体命运的关注。
《薛仁贵衣锦还乡》开篇即叙张士贵冒功,杜如晦以射垛子的方式辩明真假,薛仁贵沉冤得雪,张士贵剥官卸职,故事由此开启。薛仁贵沉冤得雪后,会发生什么故事?薛仁贵投军,离家十载,年迈的父母怎样过活?这些成为《薛仁贵衣锦还乡》关注的重点。
《薛仁贵衣锦还乡》第二折以末扮薛大伯演绎薛仁贵梦中还家的情形。薛仁贵得官归家,见到了“立不定前合后偃,行不动东倒西歪”(11)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92页。、少精没神、失魂散魄的父母。薛仁贵父母先是不信,因为他们以为十年杳无音信的孩儿“多应阵场中土眛尘埋”(12)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第392页。,当确定儿子是真的归来,便难掩心中兴奋与激动,要杀鸡宰猪迎接时,等来的却是被绑去杀害的结局。第三折变虚写为实写,通过拔禾之口侧面展现薛家父母在家中苦况:老两口无遮体衣,无充口食,受绝腊月三冬冷,饿的肝肠碎,与人担好水换恶水,“从黄昏哭到早晨,早晨又哭到晚西,作念杀离乡背井薛仁贵”(13)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第400页。。第四折则以末扮薛大伯演薛仁贵衣锦还乡的真实情况,薛大伯看到儿子荣归故里,以喜剧性的语言自述十年悲苦生活。
《薛仁贵衣锦还乡》写薛家父母十载生活的苦况,《贤达妇龙门隐秀》写柳迎春十年的遭际与苦难。
《贤达妇龙门隐秀》中,出身巨富之家,衣食无忧,又有丫鬟服侍的柳迎春,不顾与薛仁贵身份、地位的悬殊,慧眼识人,雪夜脱下红绵袄盖于薛仁贵身上,敢爱敢恨。当被柳员外赶出家门时,又能甘贫守分:“织纺恳勤侍翁姑,居乡里,孝行和顺,定省晨昏,过光阴待时守分”,“我如今节俭要勤劳,存诚知务本”,“我则愿的父慈子孝妇和夫”(14)《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四集“贤达妇龙门隐秀”,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3页。。薛仁贵决意从军,她采桑养蚕,缉麻织布,早起晚眠,为借粮而忍受哥嫂辱骂,替夫奉养双亲。薛仁贵被封平辽公,又娶李将军之女,她宽容大度,与丈夫次妻结为姊妹,和谐共处。柳迎春真正做到了封建伦理道德所要求的贤与孝,但付出的却是长达十年的自我牺牲与忍辱负重。
元杂剧将视角放在与薛仁贵相关的家庭成员身上,关注普通百姓的日常、家庭的冷暖及伦常关系。在元杂剧作家笔下,薛仁贵的形象少了话本中的神秘性,多了些人间烟火气、真实性。
《薛仁贵征辽事略》中的薛仁贵是众人眼中的传奇英雄,有着隐逸高人的特点。正如妻子柳氏所说,薛仁贵是“逢时当显”的“贯世之才”:助张士贵摆行阵,被诸将称奇;做平辽论,一笔挥就;献过海神计,使几十万大军速达东海岸;顷刻间,拿下东海岸;又轻而易举取下凤凰城;兵法策略皆能,文笔过人,神勇异常。他既能让张士贵心怀嫉妒,欲除之而后快,又能让所有的将领愿意替其说话、为其伸冤。更为神奇的是,薛仁贵的非凡才能仿佛生来就有,无师自通,这又为他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元杂剧中的薛仁贵不再是无师自通、各种才能兼具、充满神秘感的隐逸高人、传奇英雄,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人世间的能力出众、才干超群之“人”。由“不好做庄农作业,子好舞枪弄棒”(15)《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新刊的本薛仁贵衣锦还乡”。可知,薛仁贵的十八般武艺乃是自小辛苦练就。他也需要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问题:要在奉养父母的尽孝与投军报国的尽忠之间进行两难抉择;要在家人土里刨富、耕种为活、待时守分的生活要求与自己立志为官、愿“边塞上统军居帅府,丹墀内束带立于朝”的理想抱负中进行两难抉择。这就使薛仁贵被塑造为更加真实的“人”,其立足于现实,能够坚守并通过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二、思想价值的异同
元代薛仁贵故事的话本与杂剧均表现出世人羡慕建功立业、渴望发迹变泰的思想观念,这也是中国传统社会主流的、正统的价值观。具体而言,话本更多地偏向于追求社会价值认同,杂剧则偏重于对自我意识与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
《薛仁贵征辽事略》塑造的传奇英雄薛仁贵,凭借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超群武艺、出众文采和能谋善断等各种才能,在与辽军的战斗中屡立战功,经历了由平民一跃而为天子臣的人生巨变,实现了封将挂印的人生理想,而这一人生理想也恰是当时社会所认同的价值理想。《薛仁贵征辽事略》体现的正是对这种社会价值与群体价值的认同。
《薛仁贵征辽事略》中有柳氏劝夫从军的情节。柳氏见到招军皇榜,回家劝夫从军,薛仁贵以“父母在浅土,未曾迁葬,孝服在身,远离父母坟所,乃大不称心也”(16)赵万里编:《薛仁贵征辽事略》,第8页。予以回复,可见他的意愿是要为父母守孝。柳氏的建议代表了当时社会普遍的价值观念,即通过从军博取功名。在这种情况下,为父母守孝的个人意愿与从军博取功名的社会价值之间就产生了矛盾。最终薛仁贵采纳了柳氏的建议,选择从军,追求社会价值认同,放弃了为父母守孝的个人意愿。
与话本中柳氏劝夫从军的情节所不同的是,在元代的三种薛仁贵杂剧中,薛仁贵均是自己主动要求从军。《薛仁贵衣锦还乡》中,薛仁贵从军之前并未娶妻,家中只有父母。《贤达妇龙门隐秀》中,柳迎春出现并成为整部戏的主角,但也没有出现劝夫从军的情节。《摩利支飞刀对箭》中,薛仁贵与家人的生活理念完全不同:薛仁贵家人要做“耕种锄刨”的庄农,认为庄农人家“欲要富,土里做,欲要牢,土里刨”(17)《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摩利支飞刀对箭”,第6页。;薛仁贵则要“夺旗撦鼓显英豪”“边塞上统军,居帅府丹墀内束带立于朝”“卧重烟食列鼎”,不愿“深村里穷到老”(18)《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摩利支飞刀对箭”,第3页。。最终薛仁贵选择了与父母、妻子相反的道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表现出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元杂剧中薛仁贵主动投军的情节设定,与剧作家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视密切相关。
《薛仁贵征辽事略》关于薛家父母,仅用“父母在浅土,未曾迁葬”一句话加以概括;关于柳氏,也仅有一段简单的介绍:年龄、穿戴、风姿气质与劝夫从军的话语,其形象较为单薄。因为话本侧重于展现薛仁贵的传奇经历,积极追求社会价值认同,故而作为薛仁贵家庭成员的父母和妻子势必被压缩叙事空间,成为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人物。在杂剧中,这些陪衬人物成为整部剧的主角,其生活状况和情感状况亦成为被关注的重要内容。
《薛仁贵衣锦还乡》从薛仁贵梦中所见、旧时好友的陈说、薛仁贵亲眼目睹等多个角度展现了薛家父母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困苦。《贤达妇龙门隐秀》极力展现了柳迎春慧眼识人、忍辱负重、贤惠孝顺的优良品德。在《摩利支飞刀对箭》中,薛仁贵父母、妻子极力反对薛仁贵从军,劝阻时可谓软硬兼施:“黄桑棒拷折你腰,近不的你,我告到官中,着你坐下牢底来”,“俺庄农人家,欲要富土里做,欲要牢,土里刨”,“则做庄农的好也”,“孩儿则做庄农吧”,“好也不要你去,歹也不要你去”,“父母在堂,不可远游也”(19)《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摩利支飞刀对箭”,第6-7页。。
在元代薛仁贵杂剧中,薛仁贵主动从军的情节设定,以及薛家父母、薛妻柳氏作为主要脚色的出现,均彰显了剧作家对自我意识的强调、对个体生命的关注以及对个体价值的肯定。当然,这种个体价值往往又与社会价值存在着一致性。薛仁贵不顾父母、妻子的极力反对而主动从军的行为,既是其自我意识的体现,又与世人追求建功立业的主流价值观相契合,故而其最后的成功无疑实现了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的统一。
三、艺术风格的异同
元代薛仁贵故事的话本与杂剧同为通俗文艺,无论是话本的“说”,还是杂剧的“演”,均以娱乐大众为目的,因而都表现为亦庄亦谐的艺术风格。二者不同之处在于,《薛仁贵征辽事略》庄重于谐;而杂剧三种则是庄谐兼重,甚至以喜演悲、化庄为谐。
薛仁贵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事迹主要载于两《唐书》,亦散见于《资治通鉴》。《薛仁贵征辽事略》即取材于正史,在正史的基础上进行虚构、敷衍。内容方面,演说前代兴废之事,着重于军事斗争与政治斗争的军国大事;语言方面,基本采用正史的书面语言,间杂当时口语,具有半文半白特点。因此,《薛仁贵征辽事略》整体上表现为庄重、肃穆的艺术风格。
元代薛仁贵杂剧则与之不同。如《薛仁贵衣锦还乡》即使着力于表现薛家父母十年的悲苦生活,亦含有喜剧成分,冲淡了这些内容的悲剧氛围。全剧以大团圆收束,薛仁贵衣锦还乡,薛大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接受跪拜,场面闹热;大量直白的民间口语的使用,也为剧作平添了几分幽默风趣的色彩:“若是儿家女家有争差,有碗来大的紫金瓜,我其实怕他!大奶子休唬小娃娃”(20)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第406页。,“生的庞道整、身儿诈,戴着朵像生花,恰似普贤菩萨。来,来,待拜俺两个成精蟆吒”(21)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第407页。。
《摩利支飞刀对箭》主要演绎薛仁贵随军出征及得胜受封之事,故事情节与《薛仁贵征辽事略》有颇多相似之处。此外,《摩利支飞刀对箭》所宣扬的“一日为官强似千载为民”的思想,亦与《薛仁贵征辽事略》所传达的发迹变泰思想一脉相承,二者均展现了普通百姓对功名富贵、建功立业的渴求,满足了世人对平民英雄的向往。只是在具体情节的处理上,与《薛仁贵征辽事略》相比,《摩利支飞刀对箭》增加了很多插科打诨的闹热场面:
我使的是方天画戟,那厮使的是双刃剑。两个不曾交过马,把握左臂厢砍了一大片。着我慌忙下的马,合包里取出针和线。我使双线缝个住,上的马去又征战。那厮使的是大桿刀,我使的是雀画弓带雕翎箭。两个不曾交过马,把我右臂厢砍了一大片。被我慌忙下的马,合包里取出针和线。着我双线缝个住,上的马去又征战。那厮使的是簸箕大小开山斧,我可轮的是双刃剑。我两个不曾交过马,把我连人带马劈两半。着我慌忙跳下马,我合包里又取出针和线。着我双线缝个住,上的马去又征战。那里战到数十合,把我浑身上下都缝遍。那个将军不喝彩,那个把我不谈羡。说我厮杀全不济嗨,到我使的一把儿好针线。(22)《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摩利支飞刀对箭”,第9页。
以上所引乃是此剧第二折净扮张士贵上场自报家门的文字,详细描述了其与敌方一位将军的战斗场面。未曾与对方交马,张士贵就伤了左臂、右臂,被连人带马劈两半。尽管完全被对方碾压,狼狈不堪,但张士贵却以夸耀的口吻说多亏自己使得一把好针线,能在兵败后派上用场,用针线来缝制伤口,不致丧命。张士贵对使一把好针线的自信,恰是其在战场中惨败的明证。这种反话正说,增加了人物的滑稽性,烘托了闹热的氛围,具有强烈的喜剧效果,彰显了元杂剧娱乐观众的属性。
四、文体差异对故事文本的影响
《薛仁贵征辽事略》与元代薛仁贵杂剧在情节选择、人物塑造和审美表达上均表现出较大的差异,这与元代讲史话本和杂剧的文体差异密切相关。
话本发展到元代,“讲史”“铁骑儿”与“小说”的某些成分已有合流现象,胡士莹在《话本小说概论》中指出了元代平话的特点:“题材范围已扩大到英雄传奇(如《薛仁贵征辽》),亦即‘铁骑儿’的内容,扩大到把‘小说’中的某些内容(主要是‘朴刀棍棒’之类)羼入平话”(23)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917页。,“每一种长篇平话中,又往往同时含有这三种以上的成分,只是各有为主的成分罢了”(24)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 ,第918页。。
《薛仁贵征辽事略》既是“讲史”,又有“铁骑儿”的特点。因是讲史,《薛仁贵征辽事略》必有朝代兴亡和军国大事的内容;因有“铁骑儿”的特点,故而又讲“士马金鼓之事”(25)耐得翁:《都城纪胜》,第98页。,致力于塑造反抗民族压迫的民族英雄形象。
因此,《薛仁贵征辽事略》把叙事的重点放在了唐太宗东征高丽的民族战争及薛仁贵立下的神奇战功上,成功地塑造了薛仁贵这一由平民发迹变泰的民族英雄形象,传达了世人对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渴望,以及对英雄、伟人等强者的仰慕、崇拜和依赖,同时也反映了世人对当朝局势、政治生态和个体前途的担忧,以及对贪官当道、恶霸横行的社会现实的不满。
《薛仁贵征辽事略》的内容大部分依据史书,通过历史讲述予以褒贬批评,与其他讲史话本一样,体现出“反对暴政、反对封建统治阶级混战害民,希望全国统一与和平”(26)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 ,第879页。的政治倾向;与此同时,亦兼有“铁骑儿”反对屈辱求和、反抗民族压迫的政治倾向。
相比而言,元代杂剧因文人的参与,故能表现出作家强烈的个性色彩与创新意识。同样的故事题材,在元杂剧作家手上却有不同的呈现:《薛仁贵衣锦还乡》的作者主要关注薛家父母的生存问题,渗透了其对忠孝矛盾的思考;《贤达妇龙门隐秀》的作者聚焦于柳迎春,致力于展现和称颂其贤孝美德;《摩利支飞刀对箭》的作者则将重点放在了薛仁贵与父母妻子的观念冲突上,强调个人自我价值的实现,致力于呈现闹热滑稽的艺术风格。由此可见,元代市民阶层个体意识增强,开始关注与自身息息相关的日常生活、伦际关系,同时也关注自身的情绪、体验和诉求,元代文人尤其是下层文人对此具有一定的感知,故而能在剧作中作出积极的回应。
讲史话本“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征战之事”(27)耐得翁:《都城纪胜》,第98页。“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征战之事”(28)吴自牧:《梦梁录》,卷二〇,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312页。,要将一朝一代的兴亡历史演说清楚,往往需要较长的篇幅,故而采用了分卷分回的形式。相比之下,元杂剧因篇幅有限,必须要对戏剧的情节进行熔炼与加工,方能适应一本四折的剧本结构与一人主唱的脚色体制。
元杂剧的剧本结构一般是四折一楔子。“折”既是情节发展的自然段落,也是音乐组织的单位。楔子是指在四折之外另加入的场次,置于戏剧的开端或折与折之间,用来交代人物,串联剧情,设置伏线,有的还用来做剧情的铺垫和补充。楔子一般篇幅较短,只用一两支曲子,唱曲的人物可以不是全剧的主唱脚色。元杂剧的四折,通常对应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在音乐上,每折戏又为一个宫调的若干曲牌组成的套曲。在这种剧本结构的约束之下,元杂剧必然会减少故事枝蔓,使剧情更加集中、紧凑。
元杂剧的脚色主要分为旦、末、净、杂四类,采用“一人主唱”的演唱体制。这种脚色体制“不仅注意到表演中的性别差异而有旦末之别;而且依据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特征而有主从大小之异,形成了行当中的众多脚色丛;更为重要的是因表演职能的需要,在各种脚色类型中突出正末与正旦的主脚地位,从而确立了戏曲创作与表演围绕‘一人一事’的叙事主线,突出中心人物,塑造典型形象的艺术原则”(29)李日星:《中国戏曲文化史论》,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第201页。。
元杂剧的脚色体制,既突出了叙事主线,又突出了中心人物。元代薛仁贵杂剧尽管情节的侧重有所不同,但“从内容上看,三剧互有联系,互有侧重,而无抵牾相悖之处”(30)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156页。。《薛仁贵衣锦还乡》围绕薛仁贵衣锦还乡之事,突出薛家父母的苦难;《摩利支飞刀对箭》围绕薛仁贵飞刀对箭大败摩利支之事,突出薛仁贵对个人理想的追求,凸显其较强的自我意识;《贤达妇龙门隐秀》围绕柳迎春奉养双亲之事,突出柳迎春的贤达。这三种杂剧均围绕着“一人一事”的叙事主线,情节集中,中心人物突出。
胡士莹认为讲史“线条粗略,风格雄浑,长于铺叙议论”(31)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第879页。。此外,讲史多用正史的书面语言,间杂说话人增饰的一些当代口语,使语言呈现出文白相间的风格。因此,《薛仁贵征辽事略》在总体艺术风格上偏向于严肃、庄重。而在元杂剧中,大量运用的民间口语,不时出现的插科打诨,均增强了剧本的喜剧效果,使之在严肃的叙事之外,又呈现出滑稽戏谑与闹热的艺术风格。
综而言之,《薛仁贵征辽事略》具有“讲史”与“铁骑儿”合流的特点,其以分卷分目的形式和较长的篇幅,演说军国大事、塑造英雄人物,传达正统的、主流的价值观,追求社会价值认同。元代薛仁贵杂剧,因受制于四折一楔子的剧本结构及一人主唱的脚色体制,故而倾向于选择枝蔓较少、戏剧张力更强的情节,既展现了剧作家的个性色彩和创新意识,又迎合了市民对自我意识和个体价值的重视。《薛仁贵征辽事略》与元代薛仁贵杂剧的艺术风格,同样也因文体的不同而呈现出庄重于谐与庄谐兼重的差异。事实上,相同题材的故事因为文体的不同而在情节选取、人物塑造与审美表达上呈现出差异,这种情况并非仅见于薛仁贵故事,而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薛仁贵故事在元代以话本和杂剧这两种文体形式进行的文本传播,颇为显著地展现了不同文体限制或影响之下的文本差异,以及形式对内容和风格的制约作用,无疑为民间文学的跨文体传播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样本。而在这种研究中,对文体本身价值和功能的关注与重视,亦可进一步推动对民间故事或民间文学多元形态发展的深刻理解与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