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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速时代的上海叙述与慢速美学
——以金宇澄《繁花》为中心

2023-10-03易文杰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金宇澄阿宝繁花

易文杰

关于现代社会中的现代性问题,思想家众声喧哗。现代性问题也与“速度”这一问题有着紧密的纠缠。“加速”(Beschleunigen)及其相关变位的德文词在《资本论》中出现了98次。①孙亮:《资本逻辑视域中的“速度”概念——对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考察》,《哲学动态》2016年第12期。变迁的指向是稀薄的时间、碎片化的体验,缺乏纵深感的语言。近年来,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更是提出“竞速学”(dromology),指出要把速度作为核心研究概念,因为它造成了时空的压缩与知觉的变异,“速度是肇因性理念,理念之前的那个理念”。②Paul Virilio, The 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 trans.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 (e), 2009, p.32.“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学派”的代表哈特默特·罗萨也指出:现代性就是时间的加速。③参见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那么,加速时代小说何为?在节奏日益加快的现代社会,艺术如何应对加速的时代成为一个值得严肃对待的命题。科普尼克关于“慢速现代性”的研究值得重视,他指出,“(艺术作品)尝试了延长的时间结构,使用了犹豫、延迟和减速的策略,试图让我们暂停下来,体验一个短暂的存在,体验它所有的异质性和差异性”。④Lutz Koepnick, On Slownes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 p.3.在中国本土,小说家孙甘露也在与杨扬的对谈中认为,“文学探索是比缓慢更缓慢的工作”。⑤孙甘露、杨扬:《文学探索:比缓慢更缓慢的工作》,《南方文坛》2004年第5期。而早在《比“缓慢”更缓慢》这篇文章中,他已指出:“小说仿佛是一首渐慢曲……缓慢还关乎气息和声音,从容地,适度地,低声地,诚恳地,试图除去一切杂质和噪音。”①孙甘露:《比“缓慢”更缓慢》,《书城》1999年第7期。《繁花》的“慢速美学”正是近年来中国小说的一个典范。就时空叙事而言,《繁花》的城市叙事向来被人所瞩目。②参见丛治辰:《上海作为一种方法——论〈繁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2期。黄平:《从“传奇”到“故事”——〈繁花〉与上海叙述》,《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3期。而陈晓明更敏锐地觉察到了小说中的时代叙事与时间意识具有独特之处。③陈晓明:《当代史的“不响”与转换 ——〈繁花〉里的二个时代及其美学》,《文艺争鸣》2018年第6期。本文试图在其延长线上,结合“加速时代”的背景,重读《繁花》:在“加速”的现代中国社会,金宇澄以工致考究的文笔,织金炼玉、踵事增华,慢慢叙写了“两个时代”的传奇故事,写出了一种“慢速美学”。“慢”的文学,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慢速美学”。

一、《繁花》的“慢速美学”

《繁花》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小说的时间维度放置于20世纪60年代与90年代,奇数章节讲述60年代,偶数章节讲述90年代,采用了双线叙事的方法。小说主要讲述了沪生、阿宝、小毛3个好友的上海故事。小说以10岁阿宝的生活开始,以中年小毛的死结束,生死之间世事茫茫:60年代依旧充满人性韧性,90年代的盛世却是浮华浪蕊。那么,《繁花》的妙处何在?在笔者看来,正在于《繁花》在“讲故事”的时候自觉调用了“慢速”的姿态和一种“慢”的生命哲学。两个“加速”的时代中一种“缓慢”的可能,生死之间的饮食男女、悲欢离合,被作者金宇澄娓娓道来。

“昨天也接到一位弄堂温馨美人发来香函,说我文章块头太大,写得太多,要慢一点,真是交关感激,谢谢侬,一定。”“诸位人客,慢慢看,少看多滋味。”④参见“繁花”创作全过程(连载总目录),https://mp.weixin.qq.com/s/kwHjyREdEObko5KYQHUALQ。笔者按:此为“弄堂网”上作者连载的初稿全文。后“弄堂网”因故关闭,网站把初稿全文转移到这个微信公众号上。5月13日,“独上阁楼”(即金宇澄本人的ID)的帖子标志着《繁花》写作真正的酝酿——“慢一点写”与“近看远眺”的姿态。从“弄堂网”的网络版本开始,对叙事语言与叙事节奏的自觉把握,成为《繁花》慢速书写的开端:狂飙的“快”时代之下,不疾不徐的叙述语调。

(一)“慢慢”作为“慢速美学”的方法

仅从词频而言,“慢”和“慢慢”是《繁花》一书的高频词汇。诚如出现了1500多次的“不响”给小说在喧嚣的现代性中营造了一种静谧的声响那样,出现了多次的“慢”和“慢慢”是小说在加速时代慢速运行的鲜明表征,譬如“慢慢”一次就出现了至少上百次,试看这些例子:

卖蛋男人推开门,低头出来,慢慢走出大弄堂。(引子)⑤金宇澄:《繁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9页。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根据该版本,以下不再注明。

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一章)

福相女人座位一动,慢吞吞地说。(一章)

康总说,春游,等于一块起司蛋糕,味道浓,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车,最佳选择。宏庆说,人少,时间慢,窗外风景慢,心情适意。康总说,春天短,蛋糕小,层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二章)

由于篇幅限制,不再列举。由此可见,“慢”“慢慢”成为人物回忆、行动和交谈、吃饭、工作的基本节奏,成为时间、空间推进的基本速率。小说家让小说的节奏不至于过于紧张,而是舒缓有度,克制、优雅、悦耳,建构了动人的时间神话,让读者感受到小说中时间进程的独特性,体现出一种高度文明的心智,昭示着独特的“慢速美学”。

(二)“讲好中国故事”的舒缓节奏与缓慢时间

本雅明曾极度推崇“讲故事的人”,认为讲故事的人承载了古老的经验与文化。①参见本雅明:《讲故事的人》,《启迪:本雅明文选》,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中国讲故事的“说书”精髓就在于有意识地把握节奏,讲到精彩之处把故事的时间无限拉长变慢。而在“弄堂网”开始,金宇澄就把“讲故事”视为自己的美学底色:

1974年,笔者拜见一位懂经阿姐,某位红汽校中专老阿姐,位置是老北站宝山路一三层阁,每周3个下午,讲述全本《简爱》,据说以前讲《傲慢与偏见》《九三年》,石榴群下,阿姐手结绒线,慢慢讲,慢慢听,完全默记,口述一本小说,比电台读小说要难得多,周围三二文艺小弟簇拥,爱因斯坦的观点,那时下午多少漫长,冬天西晒,阁楼地板筚驳做响……②《独上高楼,最好是夜里:“繁花”创作全过程(连载总目录)》,https://mp.weixin.qq.com/s/kwHjyREdEObko5KYQHUALQ。

在1974年的大年代,文艺爱好者依旧能将故事蕴藏心底,并在恰当的时候娓娓道来。这段作者的个人经历,也转化到了小说当中,成为绝妙的一个段落:

阿宝说,是呀是呀,每礼拜三,阿姐讲全本《简·爱》,西晒太阳,地板毕剥作响,实在的静,讲过《贝姨》,《九三年》是旧版本,雨果叫“嚣俄”,阿姐几乎默记,一面结绒线,一面慢慢讲,我到现在,还是记得“肃德莱树林”……这种讲故事场面,真正电影镜头,石榴裙下,三两个文艺小弟,静静来听,爱因斯坦观点,这一段时间,相对是漫长。

小说从引子开始,就有意识地在小说的故事里慢慢地“讲故事”,让小说的时间变慢。从网本到纸本,不变的是金宇澄一直热衷于给读者讲“慢”的故事。《繁花》也可谓承续了这种古老的说书传统,以“说书人”的低调姿态,将故事娓娓道来。

笔者想着重提示的是,作者擅长在“讲小说故事”的内部让人物“讲故事”,呈现作者独特的“叙事”手艺。譬如陶陶讲卖鱼女人和卖蛋男人的饮食男女故事,“慢慢讲”,讲得身临其境,让沪生听得不疾不徐。在关键处停下来,像传统说书人讲《西厢》,讲红娘下楼梯要讲60日一般。一个饮食男女之事,被作者讲得精彩绝伦,也让读者身临其境。还有第1章里绍兴阿婆给蓓蒂讲怪力乱神的各种小故事,一面讲,一面拍,讲到第5个回合,把蓓蒂都要讲困了,还给阿宝讲故事,轮番讲下去,让阿宝不知不觉中身体变轻,时间变慢。在第3章里阿婆继续给蓓蒂讲怪力乱神的故事,令人想起马尔克斯和莫言他们那些总是有一肚子故事的女性长辈。

像这样的叙述还有很多。纵观全书,人物之间聊天的重要环节就是讲故事。故事积淀了世俗的生存经验,蕴藏了市井的万千烟火,让人类的生命更为丰富。“慢慢讲故事”成为金宇澄在加速时代中独特的叙事伦理,“现代书面语的波长,缺少‘调性’,如能够到传统文字里寻找力量,瞬息之间,具有‘闪耀的韵致’”。①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文学报》2012年11月8日。谢有顺认为,小说要完成通俗与通雅的统一,首先是要讲述并完成好一个故事。因为故事是民族情感和记忆的最佳载体。②谢有顺:《通俗与通雅同样重要》,《文艺争鸣》2020年第7期。《繁花》可谓是做到了这一点,用小说家独特的叙事技艺讲好了一个“中国故事”,实现了通俗性与艺术性的辩证统一。我想,这也是《繁花》能够在“弄堂网”和纸本印刷(如今已出了10来个版本)时多次征服读者的重要原因:成功的网络文艺注重“讲故事”,成功的严肃文学、纯文学(譬如《红楼梦》《聊斋志异》)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语言之美与缓慢的节奏/时间

“讲故事”之外,《繁花》的语言之美也是一种“慢速美学”。与一般的网络文学不同的是,《繁花》在语言上特别讲究。“不分行”就是金宇澄一个特别讲究的地方。当初,金宇澄一开始在“弄堂网”连载小说的时候,关于小说语言是否“分行”曾经有一个争论:

“海平线”(读者1)跟帖:对白,介许多。分分行,会勿会——看起来清爽些。

“一氧化二氢”(读者2)跟帖:情愿不分行的好,看着反而累。

“水草清清”跟帖:但是窝勒一道看得眼睛花,最好隔行。阁楼(金宇澄)答曰:我个人还是喜欢不分行,但也可考虑每文两版,再加,隔行空行版,再加大字版,我事体表做了……章回写法,浓聚味道,分行对话,剧本气就出来了,也散了。

“老皮皮”(读者3)跟帖:贾平凹似的码字版,看起来头有点涨。分行读起来轻松、流畅交关,字数也显得少了交关。

“水草清清”(读者4)跟帖:还是要考虑读者的感受啊。

“一氧化二氢”(读者2)跟帖:分行之后,形散神散,一以贯之的那股气断特了。旧时报纸连载,也就是方方一块,说书先生一样一气说来,哪里搞出嘎许多行来。阁楼答曰:知我者氧兄是也。

这一段争论值得注意。比如说金宇澄对自己美学的坚持,在3位读者要求“分行”减少“阅读难度”的时候,金宇澄只听一个读者对“不分行”的支持,从此可以看出《繁花》与普通流俗的网络文学的不同之处。不从众,而是有自己独有的美学考量。“不分行”也能带来独特的美学效果:“章回写法,浓聚味道”“分行之后,形散神散”是一个很古典、很妙的说法。更具体地说——节奏更缓慢了,更需要读者集中注意力,更需要读者的耐心了,“句子链在时间上的延续过程决定了作者的接受阅读也必须相应地在一个大致同构的时间延伸过程中进行”。③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98页。中国古典小说的特色正是如此,每章正是一整块文字,把事情交代就完了,呈现中国式的简洁。比如小说第22章不分行的1200字,叙述了多个事件,呈现出作者的“慢速”美学,“如果是在一般的长篇小说里,会写五页到六页,我只有紧密的1200字,所以有读者说,《繁花》是看不快的——它没有水分,挤在一起”。①金宇澄:《〈繁花〉创作谈》,《小说评论》2017年第3期。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金宇澄和王家卫一样擅长运用特写镜头、长镜头细细临摹画面,使叙事的时间运行得舒缓有度。王家卫擅长用升格镜头,大量的慢、长镜头营造出诗意的意境。《繁花》中开头正援引了《阿飞正传》结尾中那段著名的长镜头。金宇澄如一个充满耐心的工笔画家,以极其从容的姿态,刻画上海人间的种种饮食男女、悲欢离合:如喜欢用标点符号切割进行停顿(如逗号),给句中“明显呼吸重置的机会”,通过缓冲,形成静谧舒缓、不疾不徐的叙事节奏,使叙事的时间运行得舒缓有度。譬如李李和阿宝离开的画面,便是一个绝妙的特写镜头,把时间拉得悠远漫长:“阿宝不动,人在下风,若嗅微芳,看李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薄,微缩为一只鸟,张开灰色翅膀,慢慢飘向远方。”出色的比喻句,语调放缓,描绘细腻,用舒缓的节奏描绘动态的场景,离别的飘渺微茫尽收笔底。像这样的细节叙述还有很多。作者不仅喜欢写人情人事,还喜欢用细节描写呈现上海的“博物志”。关于“物”的细细临摹常常穿插在小说的人物对话之中,不仅对叙事起到“减速”的作用,而且还呈现一种“名物学”的美学特质,承续了中国小说的古典传统。

在解构了宏大叙事与崇高意义的技术时代,精神的变迁也如此迅猛。马尔库塞“单向度语言”的判断切中肯綮:“当我们彼此描述我们的爱和恨、柔情和不满时,我们不得不使用我们广告、电影、政客和优秀推销商的用语。多向度的语言变成了单向度的语言,其中不同的冲突意味着语言不再相互渗透,而是互相隔离;意义的爆炸性历史向度沉寂了。”②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212页。那么,小说如何超越“单向度的语言”?《繁花》的小说技艺正是一个典范:“慢”的基调与“慢”的说故事技艺,细密、精致的慢镜头、特写镜头、长镜头等描写,使小说的节奏舒缓,音调和谐优雅,呈现古典小说的流风余韵,给读者以独特的审美享受。

二、“加速时代”的“生活常道”:“慢速美学”的文化政治

“慢慢讲故事”也是金宇澄在加速时代中独特的文化政治。在金宇澄的笔下,“讲故事”不仅仅是“故事”,更是一种“叙事”,背后有其深厚的叙事伦理:反思宰制性的国族伦理与铁笼般的商业伦理,而尊重一种个体生命的伦理。在讲述完故事之后,金宇澄往往会借小说人物之口,来表明自己不作道德审判、体贴每个俗世人的悲悯之心。

沪生说,晓得上帝吧。陶陶说,耶稣,还是玉皇大帝。沪生说,古代有个农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耶稣就讲了,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淘米烧饭,回去睏觉。陶陶说,耶稣辣手。沪生说,耶稣眼里,天底下,有一个好人吧,只要脑子里想过,就等于做过,一样的,这有啥呢,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

这就是金宇澄的叙事伦理:不仅仅是“贴着人物写”,更是用一种“不忍之心”,体贴万事万物。在他的笔下,小说不仅是一种讲故事的方法,它也是一个人的在世方式,积淀了世俗的生存经验,蕴藏了市井的万千烟火,让人类的生命更为丰富。具体来说,《繁花》的“慢速美学”更绝不仅仅是一个形式问题,背后还体现了深刻的文化政治:作者有意识地运用“慢速美学”的笔触,与两个加速的时代进行博弈。

(一)“激进现代性”的“快”与“民间”充满韧性的“慢速美学”

在60年代“激进现代性”的加速面前,作者并非持有“二元对立”的伤痕文学控诉心态,而是保持了艺术的节制、优雅、从容。旁观视角与少年心事,让小说在叙述强烈变动时依旧“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金宇澄在叙述这个狂飙突进的时代的时候,语速也是“叙述语言和对话语言参差地平衡,基本全是小短句,停顿性强,配合对话者的语气和节奏,像是匀称运动的时钟,没有一分钟的延误,不疾不徐,跟时代的风起云涌刻意隔开了距离”。①项静:《方言、生命与韵致——读金宇澄〈繁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8期。在叙述时,作者使用山水长卷般的长镜头美学与雕琢如玉的精致调度,让时代图卷如水墨卷轴般徐徐展开。时代大潮之下少年的温情与心事如夕阳之下的江水一般缓缓流淌。剧烈变动之下人性的韧性与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依旧青山不改,譬如阿毛和银凤的故事:

银凤立起来,房间太小,一把拖了小毛。脚盆边就是床,篾席,篾枕。银凤湿淋淋坐到床上,抖声说,不要紧,阿姐是过来人了,不要紧,不要紧的。银凤这几句,是三五牌台钟的声音,一直重复,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滴滴答答,点点滴滴,渗到小毛脑子里……

这与王安忆的《流逝》的生活哲学有着相似之处:时代创痛下生活的最朴素、最真实的目的依旧是吃饭、穿衣、睡觉,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并非小事。无论是经历了家庭变故的阿宝与沪生,抑或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的小毛,他们都有对生活的坚韧追求,这体现了金宇澄的民间意识与“小传统”思考,试图昭示“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的自由自在”。②陈思和:《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上海文学》1994年第1期。这正是一种从古绵延至今的坚韧的中华精神:“短20世纪”的“快”之下仍然坚韧的“民间”,呈现了“加速时代”底下缓慢、稳定、生机勃勃的人民的“生活常道”。

而在衣食住行之外,更有对复杂、丰富精神生活的追求:譬如姝华给沪生翻到穆旦那首经典的现代主义新诗:“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此时的诗歌如金黄暮色中的月亮宝石,成为了狂飙政治下青年的桃花源。小说中的姝华也有着类似于刘小枫《记恋冬妮娅》中冬妮娅一般的气质,引人印象深刻。

(二)以“慢速美学”对抗“小时代”的“快”

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的现代性进程也颇有一种“加速”的意味。90年代以来,当代人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包括消费、休闲、娱乐等在内,都被商品化了,这种无所不在的“景观”成了现代性的感性显现方式。随之,这种神话又广泛地被接受、赞美与传播。譬如《小时代》对“新上海”的“上海叙事”。急剧的现代化在拼贴物欲表征意象的“都市神话”中完成了它的合法性叙述。它的物质欲望叙述延续并强化了90年代时邱华栋等新生代小说家对欲望景观的铺陈,是对商品经济时代的集中反映,但缺乏必要的对现代性的省思,也消解了“上海叙事”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当作者心甘情愿地赞美市侩与庸俗,美学的丰富性也被抹平了:它失去了张爱玲式的世俗深描与“苍凉美学”,①李欧梵:《上海摩登》,毛尖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285页。也失去了茅盾式的史诗构造与否思力量。一切被简化成一个贫乏的单向度想象,陷入了哈贝马斯所说的“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Colonization of the Life World)这一问题——金钱驾驭了一切。

这种上海的神话并不是金宇澄所倾心的。在90年代(偶数章)的书写中,作者有意识地回避并反讽消费社会的“新上海”,特别是《小时代》所叙述的那种甚嚣尘上的浮华。作者笔下的欢场男女,比如说梅瑞和汪小姐,多是逢场作戏、无比矫情。小琴对陶陶的算计,更是冷酷无情。相反的是,在秉持商业伦理的90年代中,阿宝和沪生时常保持沉默,在沉默的反讽中冷眼观世,以维系自己的一线不坠的尊严。临终前的小毛对这些涌动的欲望做出了一个精辟的总结:“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欲望背后是空洞虚无的主体性。

为何?作者对作为欲望化的“新上海”这个能指是无感的。相反的是,他在小说中着力接续《海上花列传》以降的“老上海”情怀,以博物诗学呈现出了独特的“文化韵致”:流行一时的歌曲、静安寺菜场、苏州河畔的潮气、上海石库门老建筑、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友谊牌”淡蓝色大客车、旧上海款式的古典旗袍……还有一个个关于“老上海”的术语:“缝纫机是叫‘龙头’,剪刀叫‘雪钳’,试衣裳叫‘套圈’。”“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因此,小说由始至终萦绕着一种烟火气息,并飘荡着一片怀旧的阴云,就像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寄寓他对“老上海”的风物景观和情感模式无限的依恋与沉湎。这与郭敬明式的都市神话有着本质区别。立体、饱满、生动的都市想象,也更令读者能身临其境,神回那个逝去的年代。

尤其引人瞩目的是饭局书写中的“慢”。作者并不用力临摹饮食佳肴,而是着力于人物众声喧哗的对话,更用心于人物对话之中的“不响”。是的,“不响”也是一种“慢速美学”的表征。出现了1000多次的“不响”,不仅给小说在喧嚣的现代性中营造了一种静谧的声响,还让读者在纷繁的对话之中暂停下来,体验一个短暂的存在,体验生活的异质性和差异性。这是金宇澄一种犹豫、延迟和减速的策略。在沉默的“不响”中,我们就可以看出作者对喧嚣的大拒绝。譬如小说的第8章,众人对话中出现了8次的“苏安不响”,停顿之中皆给读者一种悠长的意蕴。从“苏安不响”到“大家不响”,苏安的情绪不断变化,但不显于色,而是隐忍其中。但作者不挑明,而是让有经验的读者自己放慢速度体味。总的来说,小说出现了多次的“不响”,大都如国画中的留白美学,让读者从阅读对话之中停下来,体味海明威式的冰山之下含蓄的情感。——更传统的中国说法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当然,在小说的最后3章,金宇澄也让小说的节奏加快起来,给小说中的人物安排归宿:陶陶离婚、小琴坠楼而亡、李李遁入空门、小毛病逝、梅瑞破产,令读者掩卷时不禁长叹。①刘晓玮:《〈繁花〉的叙事研究》,《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21年第1期。这种繁华落尽的“色—空”哲学,让人想起《红楼梦》传统和张爱玲的苍凉手势,蕴藉着一种形而上的境界。“上帝不响”,或许如是而已——正如小说中阿宝的说法:天堂的水面上,阳光明媚,水深万丈,而水面下深深的地狱里,冷到极点。一个个为了欲望而缠斗的人们,想通过攀爬荷花根须爬到水面的天堂,但最后根须一断,只能坠入更深的水底。

但小说只停留在这种“色—空”么?笔者以为不然。小说的结尾,阿宝和那个曾经无限纯洁、美好的雪芝重新联系,给小说留下了一个“在人间已是癫”之后或许还能“温柔共眠”的希望,

此刻,河风习习,阿宝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声说,喂喂。阿宝说,我是阿宝。女声说,我雪芝呀。阿宝嗯了一声,回忆涌上心头。阿宝低声说,现在不方便,再讲好吧,再联系。

正如小毛在说出“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之后依旧倔强地说,“我不虚空”。微茫的希望毕竟还是希望,“色—空”之后,仍然有万千华彩值得我们追寻。在整部小说中作者描写了欲望,但又超越了欲望,欲望之外还有一种真正的情感值得回味,那是爱情,或者所有值得珍重的东西。《繁花》的“慢”也写普通人民的本能的世俗欲望,但作者带着它走,深化它,穿越它,便体现出了“向下超越”的契机,抵达了一种生活的常道,一种值得珍重的人世:压抑的时代之下还有希望,消费主义的时代充满文化韵致的历史依旧值得追寻——那不仅是生活切切实实的质感、温度、重量,还是无限宽广的人心。在不断变化的“加速”时代中,各色沪上人家依旧坚韧地生活。虽是人情冷暖,但沪生与阿宝依旧淡定坦然。《繁花》的慢速美学背后,是一种“慢”的人道情怀。

总之,不仅是“两个时代”的书写,从男女之事到饭局风云,都能看出金宇澄慢速、低调、持续的“民间”姿态。《繁花》的“慢速美学”以两个时代的变迁为结构,将时代风云与日常生活紧密耦合,编织个体命运与时代史诗,写“史诗般的变迁”下的生活常道,流泻含蓄蕴藉而又真挚温暖的中国式情感,呈现细腻动人且余韵悠长的东方美学。阅读这个“中国故事”,既能因小说氤氲的上海气息而迷醉,又能被饮食男女中的离合悲欢所深深打动。作者把历史的古老传统和社会现实互相融汇并进行辩证,与加速的时代进行博弈,呈现“纯文学”的丰富可能。

三、结语:“慢速”作为方法——加速时代的文学伦理问题

技术时代,文学何为?海德格尔早已从“人与自然”的角度对此作出了深刻的回答。“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①马丁·海德格尔:《诗人何为》,《海德格尔选集》上卷,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407页。“诗人何为”探讨的根本问题是诗人与自然的关系。海德格尔所指的贫困时代就是技术时代,贫困的暗夜是由科技对大地的剥夺,对自然无限度的压迫和统治造成的。而里尔克的诗歌通过对大地的命名,诗与思的对话,揭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回答了技术时代的诗人的使命问题。②赵奎英:《诗人天职与生态伦理——海德格尔〈诗人何为〉重读》,《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3期。

而正如许多当代思想家所言,“速度”这一角度对我们思考当代问题也很重要。小说家昆德拉更是在《慢》中说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③米兰·昆德拉:《慢》,马振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3页。在整部小说中,他推崇一种“慢”的价值,反思现代工业社会给人造成的“过去”与“未来”的断裂感。在《小说的艺术》中,他更是反思“快”生活造成的对人类生活的“简化”与“遗忘”:人的生活的简化、社会生活的简化,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本身被简化。④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2—23页。由此可见,在速度越来越快的时代,我们依然需要坚守一种“慢”的价值观,在“无常”之中坚守一种小说的常道、文学的常道、精神灵魂层面的常道。杨向荣、雷云茜也指出:面对不断加速的城市生活节奏,我们应该关注“慢速生活”“慢速美学”,它反映了城市人在速度生存下的精神和情感救赎需求。⑤杨向荣、雷云茜:《速度、情感与审美——加速时代的情感焦虑及其反思》,《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3期。而《繁花》的“慢速美学”,正以充满纵深感的“慢速”书写,克服了当代的稀薄时间与碎片化体验,为技术统治时代中的“慢速美学”提供了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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