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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起落之间
——读王安忆的《五湖四海》

2023-10-03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五湖四海王安忆时代

李 鲤

王安忆2022年新作《五湖四海》①王安忆:《五湖四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以下引用该书只标注页码。是一则关于“水”和一个“弄潮儿”的故事。40多年改革开放进程轰轰烈烈,水上人家顺应时代潮流成功“上岸”,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弄潮”。潮头之上,究竟是更大的辉煌,还是更深的怅惘?王安忆以一个水上人家作为锚点,望向时代深处,在广阔的历史空间内回顾大至整个国家、小至一个家庭乃至个人几十年来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改变。从“水上”到“岸上”,张建设的“发家史”对应了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进步、发展及变化;由船上的“慢生活”到陆地上的“高效率”,背后隐伏着城市化进程下人们的“现代性”焦虑;个人与时代间的纠葛历久弥深,自五湖四海来,到五湖四海去,名为“建设”的人与船各有承载,奔流激荡,滔滔不息。

一、从“水”到“岸”:水上人家的“上岸”史

事实上,早在2000年出版的《富萍》中,王安忆就已经写过水上人家的故事。居住在上海闸北棚户区,富萍的舅舅孙达亮一家就是靠水为生的船民,干的是在苏州河上运送垃圾的营生,“做垃圾船是个腌臜生活……后舱里是垃圾,用帆布遮住,边和角都拉严实了,系牢,不漏一丝缝。那气味,还是很重,苍蝇成群结团地随了船走”。②王安忆:《富萍》,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90页。正因如此,他们最大的梦想是从船上移到岸上,在岸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这样恶劣的生存和生活环境中,舅舅一家乐观地坚持了下来,哪怕在战乱时期和荒年,也咬牙挺了过来,靠着一个劲儿往前奔日子的念头,买下了岸上的披屋,实现了从水上向岸上的转移。这样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成功“上岸”的故事20年后在《五湖四海》中再次重演。只不过这一次,王安忆将她的范围从“苏州河”扩展至了“五湖四海”,时间上也发生了变化,《富萍》的故事主要发生1964和1965年,而《五湖四海》的故事则起自轰轰烈烈、大刀阔斧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两本书的写作时间与故事的背景时间形成了两层“似巧合又似有意味”的重叠,跨越20年的时间刻度,王安忆又在向我们讲述怎样一个“相同”或“不同”的故事呢?

《五湖四海》中的船户被当地人称作“猫子”,“这个‘猫’,可能从‘泖’的字音来,溯源看,是个古雅的字,但乡俗中,却带有贬义。安居乐业的农耕族眼里,漂泊无定所的生活,无疑是凄楚的”(第1页)。但“猫子”们并不觉得,他们有自己的乐趣,“稍纵即逝的风景,变换的景物,停泊点的邂逅——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市灯绽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大光明”(第1页)。开篇是苍茫又光明的气象,奠定小说的叙事基调。小说以张建设和修国妹夫妻二人的命运为主轴,以其家人朋友的经历作为补充,串连起中国半部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史。当代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大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村经济市场化改革、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出国潮、浦东大开发等都可在小说中一一找出踪迹,既对应主人公的“发家史”,也映现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发展变化。张建设带领全家从“水上”到“岸上”的过程,不仅意味着一个乡下人走入现代经济社会,同时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转变,大至社会、小至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命运转折。

小说题为“五湖四海”,从字面意思来看,所谓“五湖四海”,是一处由水组成的生存发展空间。“水”的特性是至柔至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的往往是“随物赋形”“变动不居”的生存之道,老子《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这也正是“水”带给张建设的处世智慧。张建设从人生际遇与行船经验中得到开悟,“归纳起来,天下祸福无论大小轻重,端底就一个‘争’字。落到水上世界,不外争河道,争先后,争上下游、顺逆风。两相对峙,总是强者取胜,强中有更强,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永无止境。但有更高一筹的,就是不争”(第14页)。明白了这一点,他“守着一个‘让’字,让掉的那些利好,用‘勤’补上,计算起来,也并不见得有亏缺,倒积蓄起人缘”(第15页)。这为他之后的事业奠定了发展基础,“下一年,国家经济继续松绑,一系列开放政策脚跟脚下来,普惠大众,他的人生从此焕然一新”(第15页)。除了懂得“退让”之外,张建设也懂得“攻守”,当市场经济全面铺开,水网较之以往更加四通八达,外面世界的大和远在开阔人眼界的同时也让人生畏。张建设却不怵,“他的线路拉得很长,从淮河穿过洪泽水域,到高邮湖、邗江、六圩,顺长江到江浦、秣陵关、江宁镇,回进皖地……在他头脑里,‘海洋’是个象征性的概念,带有理想的色彩,离现实很远。现实是,地方大,人就小,地方小,人就大!看得出,张建设不是好高骛远的人,比起保守主义,他又要稍稍往前多看一步”(第25页)。正是因为比别人往前多看的一步,张建设成功抓住时代机遇,涉水上岸,买房置地,贷款创业,注册公司,实现了从“无”到“有”的人生转折。

从更深广的层面来看,“五湖四海”既喻指改革开放时代带来的大变革、大机遇,同时也象征着人在时代浪潮中由己或不由己的选择,命运与际遇的大开大合。“吃水上饭的,多少都有些五湖四海的气势”(第169页),事实上不止张建设,王安忆在叙事中编织了一张稠密的网,将所有复杂的人事都囊括进“五湖四海”的指代当中。譬如修国妹,幼时为护佑弟妹练就了强悍的性格,但知晓大义,有胸襟,有主见,既在事业上与张建设风雨同舟,携手共进,同时充当了一大家人的“避风港”,竭力维护整个家庭的运转;又如弟媳袁燕,从小跟随知青父母下乡,再回城困难重重,但她凭借务实的头脑,在局促的环境里硬生生闯出一条出路来,将父母在这城市里挤出去的空间重新再挤回来;又如小妹,同样感受着时代的风气变化,却在时代的浸染下逐渐偏离了方向,出走新加坡,生下私生子;还有舟生、园生,从系在母亲腰上的一条绳子散向“五湖四海”,让修国妹生出“渺茫”不可亲近的感叹。时代巨轮轰隆隆碾过,有人积极进取(如张建设、修国妹、袁燕),有人默默退守(如小弟、园生),有人随波逐流(如小妹),无论得失,终难免惶惑、迷失与挣扎。从“水上”到“岸上”,水上人家的“上岸”史,亦可视作当代中国的微观史。经由以张建设和修国妹为核心的水上人家在时代浪潮中的种种经历,“小历史”与“大历史”形成了有效的叠合,具体的、个人化的日常经验扩散为一种普遍的、共性的时代经验,成为彼此见证的互文性证明。

二、从“慢”到“快”:线性时间观下的“现代性”焦虑

张建设出身水上人家,父母早逝,作为家中老大,他担起家中重任,下学在大队运输船做小工供养弟弟上学。18岁从大队船上出来,单立门户,自己当了船老大。张建设踏实、肯干、仗义、灵活,凭此赢得了修国妹一家的认可,与同样出身水上人家的修国妹顺利完婚。婚后的日子是踏实甜蜜的,漂泊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这是张建设喜欢的时刻,水面疏阔许多,喧哗收敛起来,星月仿佛升高了,船尾拖了细浪,心里格外安宁。白昼里麻木的知觉此时恢复了,甚至更加灵敏,似乎,万物都在发力:潜流在码头的木桩间绕行,鱼排卵、孵卵、破膜,地龙拱土,水蛇蜕皮,鸟族在枝头求偶……他以为在梦里,烟头的亮是梦里一个醒,带他回到现实。于是,听见自己的脉跳,舱里面妻子的鼻息,胎儿在母腹翻身打滚。他是个拖家带口的人。不由笑了,这无声的笑也进了耳朵。(第27页)

淡淡几笔,勾勒出的是一幅“星月舟子图”,恬美、静谧、素淡、和谐、缓慢,最主要的是“慢”,唯有“慢”可唤醒灵敏的知觉,得以细心感受周围的世界,这场景里有踏实的幸福感。生下儿子舟生后,出于对更好生活的向往,和不能世世代代做“猫子”的愿望,张建设在书记大伯的帮助下买下村里的宅基地,从水上“上岸”,实现了从船上到岸上的转移,继而生下园生,在陆上置业置地,逐渐摆脱了“猫子”的称谓。凭着胆大心细、灵敏的感知力、“不争”的智慧和事业心,张建设一步步以小换大,少换多,旧换新,先是水泥船变机轮船,接着是1条船变5条船,手底下由一个小工变几十人、几百人,业务范围也从捎带生活用品扩展为运送沙石等建筑材料,张建设顺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路高歌猛进,开工厂,办企业,甚至将公司开到了上海、无锡等地,从船老大一跃变为公司老板。

这是一段激情四射的创业生涯,走过的路可用一句旧诗形容:“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拿地,立项,验资,注册,企业建制,技术引入,设备购买……曾经帮过的人,现在都成了帮他的。驾着上海牌小车,在纵横交错的公路行驶,自觉像一只蜘蛛,将散落的人和事网织起来。脚踩油门,简直要飞起来。身后的喇叭一迭声响,催促他不得有一时喘息,他催促前面的,也不让有一时喘息。都是急切切的心,赶往各自要去的地方。(第71页)

与前面的“星月舟子图”形成鲜明对照,这真是一幅现代化的最佳图景!急切、快速、高效!“现代性”的时间观一直线性向前,指向一个更宏伟光明的未来。张建设与他的“船”搭上了“现代化”这列高速列车,从此一去不返,逐渐远离了“星月、船尾、细浪”,走向另外一种水系——“高速公路是另一种水系,通往四面八方,没有到不了的地方。”(第180页)在由“慢”到“快”的过程中,一些事情起了细微的变化,平静的生活下面是暗流涌动。表面上看,小说的主人公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张建设,而实际上,故事的视角却是女性的视角——修国妹的视角。如果说,张建设在外行驶着“商业”的大船,那么修国妹则在内掌舵“家庭”的大船,双方各司其职,保持内外平衡。以修国妹为轴心,留学归国的小弟及小弟的女朋友、女朋友的父母,漂泊叛逆的小妹,都被聚拢在一起,加入了自家的公司,家庭随着事业高歌猛进,越过越好,家族企业也越办越大,甚至到了“买房如买菜”的地步,修国妹心里却越来越滋生出不安,“张建设的事业真的做大了,大到她都不敢看,远超出她的眼界。张建设和她说起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听不懂了。但是,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日新月异?昨天这样,明天就是那样。他们还不算什么,一路下去,皖南、苏北、苏南、浙北、浙西、浦东,可说越演越烈。她都想不起原先的地貌和作物,以及天际线,连同她自己,想起来也是惘然”(第139页)。与张建设求高效、快速的时间观不同,修国妹的时间观扎根于具体的现实和人生。如同河道与高速公路的区别,“河道是未经过提炼的原形,高速公路是形而上。前者是感官世界,后者是理性思维”(第181页)。张建设神往江海,修国妹安于内河,前者求快,后者求稳。夫妻二人的分野由此而生。

在“快”“慢”之间的急遽转变中,“水上人”眼中与心中赖以为生的“水系”渐趋变形、干涸。“伴随着一维的、线性的现代性时间形式而来的,是进步与发展的神话。”①张涛:《第三代诗歌研究资料》,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34页。在公司成立10周年的庆典上,张建设给修国妹的惊喜是悬空在玻璃穹顶之下,一架微缩的木船——那个修国妹从小长大然后出阁离开的水上屋;修国妹给张建设的贺礼则是一具船钟,从旧货市场买来,又从旧船拆下,张建设自己大概都忘了,修国妹却一直收着,几度搬家都留下来了。这些都是他们夫妻二人水上生活共同的见证,如今已成标本式的“老物件”,失去了它们本该置身的环境,成为供人参观、展览、缅怀的参照物。不可否认,这是对过去艰辛草创时期的纪念,亦是对当下此刻成功的见证。“在现代性的时间条件下,空间可以从地点中分离出来,被远离它们的社会影响所穿透并受其塑造”,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6页。然而分离了具体地点的空间,终究是无本之木,最终只能成为空洞的能指。船和船钟,如同张建设和修国妹夫妻二人,浑然一体,彼此配合,走过漫长的奋斗历程,如今却成为供人瞻仰、膜拜的对象。置于展厅之中,可以避免流水的腐蚀,可能抵挡得住时间的冲袭吗?

三、从“心灵”到“物质”:人性与伦理的潜流

王安忆写小说一直采取的是“匿名”的方法论,人性的深幽、复杂皆被隐匿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之中,不显白直露,而只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等待读者留心去回想,如同修国妹几度发出的“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的喟叹。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变的呢?看到结尾,读者或许会恍然大悟。但事实上,王安忆在叙述中早已埋下伏笔。袁燕家凭空冒出的30万彩礼,张建设未征得修国妹的同意而给袁燕一家、给小妹在上海买房,证明事情早已有端倪,只是隐而未发。说到底,这不是简单的一个“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老套故事,更像是一则后现代寓言的重演——消费主义到来之后人性的搁浅与触礁,时代大变革带来了丰裕的物质,同时漫漶出浮华与虚空,一切俱往矣,徒留“爱在虚空茫然中”。

类似的情节在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中也曾出现,同样是一对自年轻时就相濡以沫的夫妻,赤手空拳打下天下,一路相持相携,人到中年婚姻却陡然生变。面对丈夫的背叛,女儿的疏远,陈玉洁生出凄凉的心境,越是至亲的人,反而越是近不了。“她想着丈夫这个人,原来这么近,现在无比远。”②王安忆:《红豆生南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81、185、159、176页。“女儿在疏远她,事实上,她不也在疏远女儿吗?两个受伤人,各领一份伤心,合起来就是两份,情何以堪。”③王安忆:《红豆生南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81、185、159、176页。家庭破裂的陈玉洁孤身一人在纽约,时常有凄惶、悬浮之感,“有时候,她不禁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四周都是异族人的脸,忽然间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④王安忆:《红豆生南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81、185、159、176页。身处异乡异国,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余下她独自一人,仿佛在宇宙洪荒,无边无际,无羁无绊”。⑤王安忆:《红豆生南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81、185、159、176页。从柏林,到纽约,再到加州圣迭戈,在陈玉洁一路漂泊向西、向西、向南的人生轨迹中,折射出的是消费时代财富浸润下亲情、爱情的变质,以及现代化、全球化背景下人们精神深处的彷徨、迷失、挣扎与无所适从。相比陈玉洁,修国妹虽然不是孤身一人,身边簇拥着家人,但所谓的“家人”同样在金钱的浸润下慢慢变质、变味,二位女性面临的困境是相似的:“物质”与“心灵”发生的裂变。作为妻子,修国妹时刻顾全大局,与丈夫齐心协力,守望相助;作为长姐,修国妹尽心尽力,为弟弟筹谋工作,收养妹妹的私生子;作为母亲,修国妹将心比心,小心翼翼,维护青春期儿女的自尊和敏感。然而,换来的却是夫妻变了质,姐妹有了隙,母子隔了心,“她和所有人都隔着,这家里每个人都比她知道的多,只不和她说,她也不问,知道多有什么益处呢?”(第205页)读至此,着实令人心酸。现代化进程切断了人们的精神之根,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现实正在改变着人们对原有情感、道德、价值观念的认识,王安忆在《向西,向西,向南》流露出的现代性焦虑在《五湖四海》中再次延续,甚至更为剧烈,高度的现代性进程将种种人际关系淡化、削弱、稀释,致使人们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更加荒芜贫瘠。

再次回到《富萍》,王安忆流露出对“孙达亮们”以健康的生计滋养出正直的道德的赞赏,以孙达亮一家为代表的闸北船民以及梅家桥居民都用自己的辛勤劳动践行着自己的人生价值,葆有人性的真、善、美,而“王安忆之所以要那样渲染梅家桥人的辛苦和‘仁义’,一个基本的用意就是要向读者显现‘生活’的‘恒定的性质’、它的‘辛勤’和那透过‘辛勤’而显露的‘单纯的自然力’”。①王晓明:《从“淮海路”到“梅家桥”——从王安忆小说创作的转变谈起》,《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从《富萍》到《向西,向西,向南》,再到《五湖四海》,王安忆哀叹的正是这种“单纯的自然力”的逐渐逝去,当这种“单纯的自然力”被“现代化”所取代,随之而来的就是道德和情感的困境。王安忆一直是对时代保持距离和敏锐观察的作家,所以她一直在不停地追问(这也是书中修国妹的喟叹):“日子怎么会过成了这样?”王安忆一直将日常看作生活之本,“持久的日常生活就是劳动、生活、一日三餐,还有许多乐趣,这里体现出的坚韧性,反映了人性的美德”。②王纪人:《解读王安忆》,《中国文化报》2002年8月5日。可是在《五湖四海》中,随着叙述的深入,张建设从水上“上岸”,事业版图也随之扩大,所住之地从船换成了别墅,居于船上时那种琐细的日常已被挤压不在,阔大的“五湖四海”空旷而宽广,可以任由人的“一点”事业心被无限放大,去任意驰骋追寻,可同时生出许多渺茫,少了逼仄日常中才能彰显的烟火气,也湮灭了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情味儿”。

纵观王安忆这40年来的创作生涯,从20世纪80年代的《冷土》《好婆与李同志》《鸠雀一战》《悲恸之地》,集中于城乡文明之间的冲突和对峙,到90年代的《大学生》《小饭店》《歌星日本来》《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倾向于对传统与现代之间对峙与融合的思考,再到21世纪以来的《富萍》《遍地枭雄》《匿名》《众生喧哗》《上种红菱下种藕》《红豆生南国》《一把刀,千个字》等一系列作品,表现了全球化背景下对“人”的多元思考。王安忆敏感地捕捉到了城市化进程之下城市和人经历的发展变化,其创作体现了文学与社会变迁之间紧密相连的互动关系。从这一层面上来看,《五湖四海》仍不脱其写作框架,若要从头开始追问,对消费主义行将到来的焦虑迷思早在其90年代的《我爱比尔》《香港的情与爱》等作品中就已发轫,“对于大部分知识分子而言,1990年代是一个让人迷惘的年代。1980年代末中国意识形态环境的突变,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解体,然后是邓小平的‘南方讲话’和改革开放的开始”,①梁鸿:《重回语文学:地方、空间、词语与当代文学》,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100页。似乎都在昭示80年代知识分子引以为傲的那种“启蒙话语”“精英传统”的逐渐失效。“当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上海市为重心的市场经济制度全面铺开的时刻,敏锐的作家们第一时间嗅到了来自现代文明自身与中国现实状况不相兼容的危机的气息。”②李双伶:《80—90年代王安忆创作转型研究》,海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消费主义时代的行将到来让知识分子产生了普遍的精神危机,在《接近世纪初》一文中,王安忆曾发出如此感慨:“为使我们的声音被世界听见,就特别要突出差异,而差异只存在于过去,前景是日益统一,面目一致。于是,我们只得掉过头去,往回走,直走进原始的丛林……当世界如我们愿成为一个地球村,谁是部落的酋长?”③王安忆:《王安忆说》,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92、117页。因此,90年代王安忆的写作也呈现出新变,她在这一时期先后写下了《歌星日本来》(1991年)、《香港的情与爱》(1993年)、《我爱比尔》(1996年),用带有“他者”身份的“异乡人”指代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沟壑,诠释文化迷思背后的焦虑。时隔近20年,王安忆用《五湖四海》再次对“什么是富裕”做出回答,同时发出新的提问:富裕之后呢?张建设自“光明”而来,但其结局却是“乌云压顶而来,随即遮蔽在黑暗之中”,让人唏嘘不已。这是对现实的嘲讽,抑或对不可抗命运的喻指,王安忆没有给出答案。

但可以确定的是,笔耕不辍40余年,王安忆关注个体,同时关注时代和社会,更关注个人与时代之间历久弥深的纠缠。无论是《我爱比尔》以一对异国恋人讨论东西方如何接触的问题,还是《上种红菱下种藕》借一个小女孩秧宝宝的成长经历,呈现市场经济大潮下江浙农村及乡镇发生的巨变,或是《向西,向西,向南》在全球化背景下以中国菜的浮沉写海外华人的漂泊命运,又或是《一把刀,千个字》以“做菜”喻指“人生”,回溯历史深处思索革命与真理,王安忆一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书写着“大历史的变迁”与“人的存在”。在王安忆看来,“作家关注现实的方式与新闻记者的方式有所不同,作家的眼光要更长远、更广阔,要能够透析出自己所看到的现实是在怎样一个大背景下存在的”。④王安忆:《王安忆说》,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92、117页。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王安忆忠实地记录着自己所处时代不断发生的变化,感受着时代的震动,开掘出那些脱胎于日常生活和琐细人生的最鲜活也最扎实的素材和故事。王安忆的写作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变化,但她始终是一位严肃的写作者和思考者,在“写”与“思”的跋涉中不断地回应、反思、质询过去、现在和将来。“她清楚岁月之流逝,变化之无情,世界之难料,但又视人性的尺度和价值为万丹灵药,一切皆有又皆无,一切只能如此。”⑤程德培:《你就是你的记忆 以〈红豆生南国〉为例的王安忆论》,《上海文化》2017年第11期。《五湖四海》不就是如此么?涉水上岸,砥砺奋斗,张建设和修国妹二人的创业历程喜悦与辛酸交织,映射出时代、家庭、人生的巨变,亦反映出时代变局下人性伦理的复杂纠葛。明知面前是一团团的虚无,却还是持了那自信,走向前,驾驶着命运之“船”,航向五湖四海去。时代赋予他们机遇和荣光,亦于其身凿出深深的刻痕。

《五湖四海》读完之后,留给我的是深深的怅惘。结局的戛然而止让我不断回想——张建设真的彻底湮灭于“黑暗”中了吗?修国妹将如何处理一切和继续接下来的生活?舟生会回来吗?小弟呢?袁燕呢?还有太多太多的谜底没有揭开……但事实或许只能如此,毕竟,生活还是要持续下去。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豪情万丈但又不怎么快乐的故事,“但不管快乐不快乐,故事还得讲下去——这是作家的本命”。①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80页。难能可贵的是,这么多年以来,王安忆对自己、对读者始终是真诚的,“人家去弄潮,我做拾海的人”(《歌星日本来》),王安忆一直如其作品中的叙事者所言,在时代的潮起潮落中耐心观望,用自己的工具(笔),忠实记录下时代“潮汐”的每一次涨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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