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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的界限与价值
——对蒋孔阳先生艺术标准问题的再阐释

2023-10-03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刘心武美学美的

刘 婷

文艺创作与批评的理想是什么?从蒋孔阳先生实践创造论美学的视角来看,“文学艺术的实践决定了一个社会美学思想的性质”。①蒋孔阳:《美学新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58页。在文艺批评受到更多关注和重视的当下,蒋孔阳的美学思想与时代产生了微妙共振。我们回溯历史长河,观照不断发展、生成的当代文艺界,追忆这位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末留下丰厚思想遗产的美学家,试图从文艺创作与批评角度切入,探讨他对艺术标准问题的阐述,抵近他的审美理论和美学理想。

文艺批评,在蒋孔阳看来,是不可或缺的。评论家与创作者应当是和平共处的关系,两者应打破各说各话的寂寞气氛,为繁荣创作而存在,“只有这样,文坛才能活跃起来……只有议论纷纷,才能热气腾腾”。②蒋孔阳:《“评论”短议》,《蒋孔阳全集》第4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5页。评论家的角色和使命,就在于从理论出发总结创作的规律,研究成就与不足,归纳经验和教训。评论家的职责,也应是尊重自己的专业,为文艺创作鸣锣开道。这正应和了其建构的美学理论体系的最终导向:实践。

我们挖掘蒋孔阳对文艺批评问题的思考脉络,要从他20世纪50年代的文论思想谈起。1953年的理论著作《文学的基本知识》《论文学艺术的特征》都体现了其文论的思想特征:重视个性,强调情感的创造性,不拘泥于苏联文论的意识形态性。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中超越阶级性的审美,破开教条主义的束缚,实属不易。他发表于1979年的重要论文《谈谈文艺批评中的艺术标准》是关于文艺创作标准的重要阐释,包含了其理论生涯中一以贯之的美学理想,回应了其关于美的本质问题以及艺术的本质问题的概括。

一、艺术标准的重构:艺术性的四元框架与三重身份主体

长久以来,关于政治性与艺术性的讨论中,艺术标准常处于劣势地位。蒋孔阳在《谈谈文艺批评中的艺术标准》一文的开篇即提到,以往谈政治标准较多,谈艺术标准较少,表示要着重谈艺术标准的问题。①蒋孔阳:《美和美的创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9页。此文发表于改革开放之初,主要意图是要破除之前的时代环境下的文艺批评风气,破除以政治标准为“一切”的评论方式。他指出,要从文艺的特殊规律出发,从艺术本身来分析和评论作品;更要实事求是地作出评价,对作品在艺术上的成就和不足进行分析。

将政治标准极端庸俗化,用廉价的政治概念代替严谨的价值剖析,这样的文艺创作和批评不应当被鼓励。保持文艺批评的独立性与客观性,是围绕艺术作品进行价值判断的重要立场。艺术的标准就是“艺术的”标准。蒋孔阳强调对艺术自律性的坚守,反对将政治性粗暴地凌驾于艺术性之上,并将文艺创作的艺术标准概括为4个方面:形象的生动性和典型性,感情的真实性和真挚性,形式的完美性和独创性,美学的感染性和愉悦性。

在蒋孔阳那里,艺术的本质特征体现在形象、情感、形式与思想上,其艺术标准的四元框架便是建构在上述维度的。第一,在生动性和典型性上重塑形象的意义。生动是指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典型是指具有艺术性的艺术形象应具有普遍意义的本质,能够显示生活的真理。第二,在真实性和真挚性上提升情感的力量。逼真地反映生活的真实,能够激发读者强烈的情感反应,而真挚性能使创作合乎情理并产生艺术效果。创作者的创作和构思只有不受框架的束缚,才能赋予形象独一无二的审美价值。第三,在完美性和独创性上完善形式。好的文艺作品要有独特的、独创的形式。蒋孔阳改变了对形式的偏颇理解,跳出了传统“轻形式、重内容”的窠臼。第四,在感染性和愉悦性上深化美的追求。无论是在欢喜、欢乐中,还是在悲痛、悲伤中,文艺创作都要创造美,给人以审美的享受。艺术标准的重构,使人们重新认识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本质,重新关注美和美的创造。

艺术性还具有生成性的特征,艺术标准不是一成不变的。蒋孔阳认为艺术随着时代和历史的前进,应不断突破旧的标准,创造新的标准。“评价作品的艺术标准也不应当固定不变。标准服从于艺术的实践。”①蒋孔阳:《美和美的创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4、160、14页。他对文艺创作的艺术性追求,亦体现在其“多层累的突创”理论中。对待每部作品,不是无差别地照搬4个标准来评价,而是将其看作艺术家按照艺术规律的创造。“多层累的突创不只是一个美论的观点,更涉及他的整个美学体系,包括美感论、艺术创作论乃至审美关系的发展问题等。”②朱志荣、王怀义:《蒋孔阳评传》,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2年,第160页。艺术性不仅体现在构思的生活、人物、思想和情节,还要体现在高层次的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上。

艺术性是创作者、评论家和读者三重身份主体的共同产物。作者是创造艺术性的主体,创作主体在蒋孔阳的理论体系中显得尤为重要。“文艺创作的人才是不能按照一定的规矩来培养的。”③蒋孔阳:《〈寻梦伊甸园——复旦大学第三届作家班作品集〉序》,《蒋孔阳全集》第4卷,第374页。蒋孔阳认为创作主体应具有个性特征,从现实生活的矛盾和冲突中提炼素材,受灵感的启迪而自由发挥个性和才能。读者在阅读文艺作品时不应被动接受,而应主动发现和思考创作者描绘的生活和塑造的人物。而评论家在蒋孔阳那里也被认为应当具有创造性,“批评者本人也应当具有自己的特色”。④蒋孔阳:《美和美的创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4、160、14页。不同的风格和见解呈现于同一作品,方能体现文艺批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气象。

读者的阅读习惯与文化背景,是创作者需要考虑的重要方面,作品的艺术性呈现需要读者的共同参与。读者需要进入作品内部观察、体会和剖析创作者在作品中试图勾勒的现实生活。创作者如果仅从概念和抽象层面去创造,势必难以为读者带来共鸣。评论家作为文艺批评实践过程中进行审美判断的主体,首要身份即是一位普通读者。当然,必须承认的是,在对读者身份的讨论上,蒋孔阳更多地着墨于文艺批评主体,但评论家与读者并非完全一致。对读者的审美接受还未及有更丰富的探讨。学界也有学者指出,“关于读者能动性的讨论还不太充分”“对文学四要素(世界、作者、文本、读者)的论述也有些失衡”。⑤时胜勋、胡淼森:《蒋孔阳评传》,合肥:黄山书社,2016年,第24—25页。

二、理论底色:美学精神与批评伦理

理论是创作的船舵,帮助其明确行驶的方向。蒋孔阳将创作需要理论比喻为人需要头脑,“人无头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⑥蒋孔阳:《“评论”短议》,《蒋孔阳全集》第4卷,第44页。文艺创作需要理论,而这里的理论,他主要是指美学的理论。蒋孔阳认为艺术的美学特征常常被忽略,导致“塑造的形象缺乏美,缺乏艺术的感染力”,⑦蒋孔阳:《美和美的创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4、160、14页。研究美学能够帮助提高创作者和评论者的审美鉴赏能力。美学并不完全等于文艺理论,文艺批评处在美学理论体系中,不能回避关于美的本质的讨论。美学研究的关键问题在于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而艺术则集中反映了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我们可以通过艺术来研究美学问题,文艺创作与批评是以美学理论研究为基础的实践。曾繁仁认为蒋孔阳的美学理论“突破了实践美学将实践局限于物质生产的理论界定,而是将精神生产甚至是审美活动也看作一种实践”。①蒋孔阳:《美在创造中——蒋孔阳美学文选》,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13页。

蒋孔阳建构的美学是突破主客二元对立的、立足于人的审美关系的美学。美的社会性赋予了文艺批评始终要关注人与社会的审美关系的使命。朱立元认为,他是把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作为美学研究的出发点,把一切美学问题都放在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加以考察。蒋孔阳客观地指出,我们的美学理论底子还很薄。“怎样认真地深入而又扎实地学习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彻底地把一些基本的理论问题搞清楚;有系统地整理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和有系统地介绍西方的美学名著,写出几本像样的《中国美学史》和《西方美学史》,把美学研究的基本建设搞好;对中外的艺术史和当前的艺术实践以及生活中的审美实践,作出一些比较有深度有广度的研究;等等,都是我们进一步开展美学研究工作的前提。”②蒋孔阳:《建国以来我国关于美学问题的讨论》,《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5期。

文艺批评伦理应当指向自我反思、自我更新的高度。蒋孔阳始终认为文化体系的生命力来自文化之间的相互交流,通过矛盾而相互渗透,再互相学习、融合。中西合璧,以中为本,为我所用。美学是中西实现对话的重要渠道。在《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德国古典美学》《美学新论》等理论著作中,他都在努力建构中西美学对话的理论体系,使中国文学传统的思维方式与西方的美学框架兼容互通。“我们不再满足于对中国美学或西方美学单方面的研究,我们自觉地要求从世界水平的高度,把中国美学拿来和世界美学相比较,从而建立一种既适应中国民族化的传统、又符合世界现代化潮流的美学体系。”③蒋孔阳:《对中西美学比较研究的一些想法》,《蒋孔阳全集》第4卷,第71页。他强调“我们做学问,应当而且必须有专攻,但是也不应当蔽于一曲,而应当把眼光打开,让古今中外的浪潮都来冲击我们”。④蒋孔阳:《真诚的追求》,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7页。蒋孔阳在文艺批评上受到了西方美学,尤其是席勒审美教育理论的重要影响。

蒋孔阳对美学精神的弘扬,奠定了文艺批评的理论底色,弘扬了中西互观、自我更新的批评伦理。1979年邓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上强调,文学艺术作品要“能够使人们得到教育和启发,得到娱乐和美的感受”。⑤转引自蒋孔阳:《美和美的创造》,第42页。好的文艺作品,要有能感染人心的力量。美学的最终理想,当然也包括文艺创作和批评的理想,在蒋孔阳看来,是一种更高理想的人性:超越现有的人性,发展到更高的更理想的人性。“文学创作要在精神文明建设中发挥作用……我们强调精神文明的建设,就是要求人们从已经满足的物质欲望中解放出来,去追求更高尚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境界。”⑥蒋孔阳:《文艺创作与精神文明》,《蒋孔阳全集》第4卷,第18页。蒋孔阳将文艺创作和批评推向更高的审美价值和理想境界,并且不忘从美学回到大众生活中去。

三、界限与价值的具象化:《立体交叉桥》的创评过程

文艺作品要有明确的价值观念和价值取向。在蒋孔阳看来,即便是通俗文学,也应当要有高标准。艺术要塑造反映生活的形象,且能显示生活的真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检验美的标准就是艺术实践。蒋孔阳对许多当代文学作品的关注,推动和影响着文艺创作的发展。一部经典作品的产生和传播,离不开文艺批评的“推波助澜”。“美学和文艺理论本身,应该从审美实践和艺术实践中总结出具有真正普遍性的规律来。”①蒋孔阳:《立足于高标准,反对平庸》,《蒋孔阳全集》第4卷,第55页。刘心武的中篇小说《立体交叉桥》(下文简称为《立交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刘心武写完《立交桥》初稿之后,曾得到秦兆阳的指点,认为小说“缺少人性美的东西,下笔太冷了”。②汪静茹:《寻找稳定的“钟摆”——谈刘心武致秦兆阳的一封书信》,《文艺报》2019年7月29日。作者还未来得及修改,《立交桥》便被发表了出来。这篇创作于1981年的中篇小说,后来被学界认为是刘心武这一时期最优秀的作品。③冰心写给刘心武的书信里评价道:“最好的是《立体交叉桥》,既深刻又细腻。”林斤澜则评价《立体交叉桥》“是一个真正的小说了”。当时,针对这部作品,文艺界出现了不少批评之声。主流文学批评界认为“调子”不明亮,没有提供鼓舞人心的形象。蒋孔阳在日本进行学术交流访问时,读到了刊出的《立交桥》,回国后有感于国内对这篇小说的反应不够,撰文《立体的和交叉的——读刘心武〈立体交叉桥〉有感》刊登在《上海文学》杂志上。与当时人们对《立交桥》“调子灰暗”的批评不同,在这篇评论中,蒋孔阳丝毫不掩饰对小说的赞赏,认为这是当前小说创作的突破。

鲜为人知的是,在蒋孔阳的评论刊出后,两人进行过多次通信,深入地探讨文学创作的一系列问题。在通信中,我们能看到作为作家的刘心武与作为评论家(美学家)的蒋孔阳之间关于创作的讨论主题,比如什么是立足于现实,何为文艺的真实,“调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学标准,创作是否要以“光明”为绝对真理,艺术家如何创造出文学中的美等问题。蒋孔阳坚持艺术家应当从客观自然出发,以自然的真实为基础,但艺术的真实不等于自然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必然是超越自然真实而又不违反自然真实的。《立交桥》中生活着和工作着的普通人物,被刘心武描绘得具体而真实。非平面而立体、非单线而交叉的描写,使得小说中的现实和人物并不空洞,把现实主义引向了深化。蒋孔阳认为文艺创作的社会效益要体现在进行“光明而又真实”的写作,“真实地描写现实的关系,从而帮助人们认清现实,改造现实”。④蒋孔阳:《关于小说〈立体交叉桥〉的通信》,《蒋孔阳全集》第6卷,第107页。

文艺批评的界限在于,作家是运用形象思维来构造艺术形象,而评论家是运用逻辑思维进行分析和研究。这种界限既是明晰的,又是多重的。作家和评论家各司其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围绕《立交桥》这部作品,秦兆阳、章仲锷、苏予和蒋孔阳都在不同阶段发挥了评论者的作用,将创作者引入了对创作本身的深层思考之中,使得作家通过对逻辑思维的运用而变成自己的批评家,对自己构造的形象进行分析和鉴赏。这也是蒋孔阳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二元关系理论的生动体现。刘心武在写给蒋孔阳的信中说:“经过思考之后,决定还要继续朝《立交桥》的方向探索下去。”①蒋孔阳:《关于小说〈立体交叉桥〉的通信》,《蒋孔阳全集》第6卷,第105页。

文艺批评对文艺作品的阐释和传播具有重要价值和重要作用。评论者对文艺作品各抒己见,创作者能听到对作品的不同评价和意见,这是创作生态活跃的重要标志,文艺批评的价值就在于此。《立交桥》这篇没有获得过奖项的中篇小说被收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蒋孔阳的评论也被收至该书的文学理论卷。多年后,刘心武在文章中谈及《立交桥》当年的创评情况,认为蒋孔阳是这篇作品的“知音”。这个关于《立交桥》从创作到修改、润色、发表和评论的个案,构筑出一个关于文艺创作与批评的绝佳案例。

四、余论

晚年的蒋孔阳致力于《美学与艺术评论》的创刊,亲自翻译了不少国外的理论成果。1983年的一次美学座谈会上,大家将编织一个“美学园地”的设想落实下来,这也是多年来上海美学学者们的夙愿,将美学与艺术、艺术评论挂钩,在继承优良传统的同时加强美学与各门艺术、艺术评论的联系;响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为美学的发展锦上添花。

蒋孔阳积极关注文坛的发展,时常参加小说作品的评选,为不少著作撰写评论和序言。他在一次访谈中发表了对文艺创作的体会,对当时文艺创作的整体水平给予了更高的期待,鼓励创作者们不用总是留恋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繁荣,要面向未来,发出了“文学应该属于民间”的呼唤。在访谈中谈及作家们,他又再次肯定了刘心武在《四牌楼》中“对文学、对作家、对写作价值的平实冷静的领悟”,②蒋孔阳:《当代文学八题议》,《蒋孔阳全集》第6卷,第164页。回应了其在创作道路上的进一步拓展。

蒋孔阳拥有面对现实的真诚与勇气,秉持对生活的乐观与豁达,在困顿中默默进行着传统美学探索,在改革开放之后迅速恢复了被中断的研究。这些都是他留给世人的精神宝藏。今天再回到这个问题:我们的文艺创作与批评要去往何处?也许,“实践”本身就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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