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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菩萨造像圆形肩饰及相关问题

2023-09-28孙晓峰

敦煌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文化融合

内容摘要:麦积山北魏晚期以来部分窟龛内菩萨造像肩部均出现有一组对称排列的圆形饰物,或下有数条饰带,或与胸部缀饰的璎珞相连,起到庄严装饰效果,这种技法在同时期的陕西、河南、山东、河北等地菩萨造像中也多有发现,但相关佛教名物却未见记载。这一现象并非偶然,应是当时北魏统治者吸纳南朝文化因素,摹拟中原礼仪制度,对外来佛教造像装饰艺术改造、创新的一种时代痕迹。同时,对于判定北朝晚期到隋唐之际佛教造像的年代也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关键词:北朝菩萨;物名研究;文化融合

中图分类号:K879.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4-0240-15

A Study on the Circular Epaulets on Bodhisattva Statues from the Northern Dynasties

SUN Xiaofeng

(Maijishan Grottoes Art Research Institute, Dunhuang Academy, Tianshui 741020, Gansu)

Abstract:Beginning in the late Northern Wei dynasty, a group of symmetrically arranged circular ornaments appeared on the shoulders of many statues of Bodhisattvas in various cave niches in the Maijishan Grottoes. Some of these epaulets are adorned with ribbons, while others are connected to the ornamental jade necklaces that hang on the chest of the Bodhisattvas, creating a solemn, decorative effect. This stylistic touch has also been found in many Bodhisattva statues created during the same period in Shanxi, Henan, Shandong, Hebei and other places, though no mention is made of this technique in historical records regarding objects related to Buddhist art. Tracing the history of these epaulets shows that the rulers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absorbed the culture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 and imitated the systems of etiquette in the Central Plains, and then used these cultural resources to transform or innovate the decorative artused in Buddhist statuary. In addition, understanding these objects has significant reference value for determining the age of Buddhist statues created between the late Northern Dynasties and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Keywords:Bodhisattva from the Northern Dynasties; research on object names; cultural integratio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外来佛教造像艺术经过魏晋时期漫长的发展,终于在公元5世纪后期完成了“改梵为夏”的嬗变过程。最主要特征表现在各类造像的服饰、装束、造型特点和艺术风格等方面,其中菩萨造像装束方面表现得最为鲜明,由原来的上身袒露、斜披络腋,帔帛搭肩绕臂,下著贴身羊肠大裙改为褒衣博带,璎珞饰身。这一时期菩萨像的冠饰、耳饰、肩饰和胸饰等方面丰富多彩、富丽堂皇,其中部分菩萨双肩出现的一组对称排列的圆饼状饰物十分醒目(图1),由于缺乏相关佛教物名对应,在以往研究中鲜为学界注意,除简单的客观性陈述外,尚无深入性的探讨和研究,笔者拟就此结合相关图像,谈点认识和体会,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 北朝菩萨造像圆形肩饰的出现与分布

公元439年,北魏灭北凉,完成了北方地区的统一,中国历史正式进入南北朝阶段。到北魏孝文帝统治时期,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在其祖母冯太后影响下,为解决北魏境内纷繁复杂的阶级和民族矛盾,陆续开始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和文化改革措施,全力摹拟和推广以南朝为代表的中原礼仪文化制度,并于公元493年正式将国都由平城(山西大同)迁到洛阳。在继云冈石窟后,又掀起了龙门石窟的开凿与营建,并对北魏佛教造像藝术的转变与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成熟的肩带圆形饰物菩萨像最早出现在龙门石窟,如古阳洞正壁主尊佛左、右胁侍菩萨皆颈饰项圈,其下缀宝珠、玉佩,双肩各雕一个圆形饰物,连接璎珞,十分醒目(图2)。根据温玉成先生研究,这组造像的功德主为北魏孝文帝,完工时间在景明元年前后,既公元501年左右[1]。但这种肩饰圆形物的源头依然在南朝,以南京栖霞山为代表的南朝造像历史上损毁严重,仅主尊佛衣下摆尚可辨识原貌,多呈八字形,做多层,垂覆于座前[2],与古阳洞主尊坐佛衣裾非常相近,两者之间应该有一定传承关系。陈寅恪先生曾明确指出,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已决定进一步汉化之大略,举凡都城设计、舆服制度无不参考南朝[3]。宿白先生也认为“洛阳北朝时期的造型艺术,受到南朝的深刻影响是勿庸置疑的”[4]。在当时南朝境内发现类似双肩佩圆形饰菩萨主要见于四川成都一带,现存最早者为梁天监三年(504)法海造无量寿像[5],此后有成都商业街梁天监十年(511)造释迦像[6](图3)、汶川博物馆藏石雕一佛二菩萨像[7]、梁中大同三年(547)胁侍菩萨立像[8]等。值得注意的是,最早有此特征的法海造无量寿像与南齐永明八年(483)法海造弥勒佛像功德主为同一人,但后者佛两侧胁侍菩萨装束为头戴三珠宝冠,颈饰项圈,上身袒露,下著长裙,帔帛胸前十字交叉,肩部无圆形饰物。而前述龙门古阳洞胁侍菩萨像完工时间约在501年,其样式已十分成熟,这表明此类装饰的最早出现时间应该5世纪末期。

此后,龙门石窟莲花洞、宾阳中洞、魏字洞、普泰洞、皇甫公窟、天统洞等窟内胁侍菩萨像多出现有圆形肩饰物[9]。洛阳周边石窟寺也多有类似装束的菩萨像,如巩县石窟第1、3、5窟内中心柱及壁面龛内胁侍菩萨[10](图4),渑池鸿庆寺3号窟正壁交脚菩萨像,洛阳万佛山2号窟左壁胁侍菩萨等。同时期关中长安周边石窟寺也多见此类菩萨,如庆阳北石窟第165窟胁侍菩萨和骑象菩萨、1号窟中心柱龛楣供养菩萨和正面龛内胁侍菩萨[11],麦积山北魏晚期第88、101、122、133、142、146、159、163等窟内胁侍菩萨等(图5)。东、西魏时,此类菩萨依然盛行,传播范围亦有所扩大,如太原天龙山东魏第2、3窟内胁侍菩萨{1}, 麦积山西魏第20、44、60、81、83、102、105、120、123、127、135等窟内胁侍菩萨、文殊菩萨等(图6)。更远者如张掖马蹄寺石窟群千佛洞第4窟中心柱正面龛内西魏胁侍菩萨[12]、敦煌莫高窟西魏第285窟北壁彩绘七佛旁胁侍菩萨等[13],北周、北齐时虽有所减少,但仍然流行,如麦积山北周第46、54、55、94等窟内胁侍菩萨,庆阳北石窟240窟胁侍菩萨[14],武山水帘洞石窟千佛洞第5、14窟内胁侍菩萨[15],固原须弥山石窟圆光寺区45窟中心柱龛内胁侍菩萨{1},天龙山北齐第1、10、16窟内胁侍菩萨和交脚菩萨,北响堂第6窟胁侍菩萨,安阳小南海中窟正壁浮雕主尊菩萨等(图7)。

除石窟寺外,造像碑、摩崖刻石和金铜造像上也有类似装束的菩萨像。前者如河南博物院藏北魏正光五年(524)刘根造像碑、赵安香造像碑、普泰元年(531)释迦多宝造像碑背面线刻胁侍菩萨像、北齐天保十年(559)高海亮造像碑[16],上海博物馆藏北魏交脚弥勒造像碑(图8),西安博物院藏西魏大统三年(537)释迦弥勒造像、四面体造像碑,以及河南博爱县丹河峡谷崖壁上北魏永平二年(509)摩崖线刻观音像等[16]41-42,总的看来数量相对较少,可能与造像碑上雕刻人物体量过小、细节不易掌握等因素有一定关系;后者如上海博物馆藏北魏神龟元年(518)张匡造菩萨像和日本藤田美术馆藏北魏青铜菩萨像(图9)和北齐鎏金菩萨像、诸城市博物馆收藏的北齐鎏金菩萨像等都均堪称经典之作。

相比之下,这一时期单体或背屏式石雕像中圆形肩饰菩萨更为普遍。从时间上看,最早出现在北魏晚期,东魏时达到高峰,北齐阶段明显减少,但仍在延续。如洛阳古代艺术馆藏北魏交脚弥勒造像和洛阳市博物馆藏弥勒三尊像等[16]54,122。此外,以山东青州龙兴寺和河北邺城最为突出。前者主要分布于山东境内的青州、临朐、诸城、济南一带,从北魏晚期到东魏、北齐阶段,无论是单体菩萨像,还是佛三尊像中的胁侍菩萨,或思惟菩萨等,均有相当数量此类装束的菩萨,个性特征十分鲜明(图10)。后者主要分布河北省境内以保定、邯郸、石家庄为中心的区域,以北齐菩萨像居多(图11)。

二 北朝菩萨圆形肩饰的功能、作用及演变

魏晋南北朝以来,随着大乘佛教信仰的流行,菩萨做为未来成就佛果的修行者,很快成为佛教信徒顶礼膜拜和崇信的主要造像题材之一。其形象、装束甚至性别也随着时间推移和中国古人审美观念的需要而不断发生变化。但出于宝相庄严的需要,菩萨像身上必须有宝冠、耳环、项圈、璎珞、臂钏、手镯、脚镯、珍珠络腋和宝带等八件宝饰[17]。本文关注的圆形肩饰位于菩萨两耳下方颈部两侧,目前尚未发现有相应的物名对应。由于古代从事雕塑的工匠和艺术家社会地位较低,故相关文献资料记载也是凤毛麟角。但从其出现的时间、功能、作用和演变等方面分析,可以确定这种装饰方式是外来佛教造像本土化的具体表现,也是当时北魏政权全力推行汉化政策在佛教造像艺术方面的反映之一。

纵观北魏中期以前,即外来佛教造像艺术第一次汉化之前,无论是在佛教造像发源地印度和犍陀罗境内,还是最早接触佛教的新疆龟兹石窟群、南疆佛寺遗址壁画,甚至十六国时期佛教石窟艺术十分繁荣的敦煌莫高窟、武威天梯山、张掖金塔寺,直到迁都洛阳前北魏皇室开凿的云冈石窟等,目前均未发现在菩萨双肩装饰圆形物的做法。唯一特例是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天梯山北凉彩绘菩萨像,颈部项圈为联珠状,下等距缀红缨,菩萨耳坠处各绘一圆形物,下端与项圈相连,胸前挂饰的珠状璎珞自双肩外侧后绕,与这对圆形饰物没有关系,故推测这对圆形饰物仍属于耳饰一类(图12)。这一时期菩萨多束发披肩或戴三珠宝冠,戴耳环或耳珰,饰项圈、璎珞等,身穿偏衫或斜披络腋,带有明显的印度、中亚、波斯和犍陀罗等地装束和服饰艺术因素(图13)。同时,菩萨造型艺术方面更多地融入北方游牧民族人种特征。以麦积山第74、78窟为例,这一时期菩萨像体态高大雄健,突目隆鼻,發辫自耳后分数缕披于双肩,有的在肩部还打有发结(图14),这种样式在北魏统一北方前的十六国到北魏早期都十分盛行。

随着北魏孝文帝以礼制、服饰、语言、风俗等为主体的汉化政策的不断推行,佛教造像样式也开始向“褒衣博带”和“秀骨清像”转变。龙门古阳洞正壁主尊两侧胁侍菩萨肩部圆形饰物的出现应与此有密切关系。如前所述,这三尊像功德主为北魏孝文帝,与该窟内左、右壁诸大臣王公开凿的龛像风格相比,这组造像开启了龙门石窟褒衣博带样式先河。如果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菩萨肩部的圆形饰物主要起到连接颈部项圈、周身装饰的璎珞、菩萨肩部两侧搭覆的飘带,以及双肩后侧呈鸟羽状流苏肩饰。虽然从正面我们看不到圆形饰物与上述饰件之间具体连接方式,但参考北朝同期造像实例,如山东诸城出土的一尊北齐菩萨立像,颈饰项圈,周身披挂璎珞,值得注意的是,在菩萨颈部后侧雕有一个圆形饰物,四周有外露扎束的飘带和穿过其间的璎珞(图15),可知这类菩萨肩部圆形饰物背面中间原有孔状连接纽,也是当时此类菩萨的主要装束样式。如天水麦积山、庆阳北石窟、固原须弥山、敦煌莫高窟,以及河南、山东、河北境内的多数同类菩萨造像多采用这种方式,其差别主要在于有的由颈部两侧移至菩萨肩的两端,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功能和作用(图16)。

另一类圆形肩饰则更形象和直接突出其功能和实际作用,如龙门石窟莲花洞内胁侍菩萨肩部清晰可见肩饰圆形物呈圆环状,与桃形项圈两端嵌在一起,中间孔内展出搭覆双肘的飘带和珠璎,同样情形也见于普泰洞主尊左侧胁侍菩萨,只是少了璎珞[18]。其它地区此类菩萨装饰中也有类似现象,如上海博物馆藏的北魏青铜菩萨立像中,左肩装饰的圆形饰物中间有一圆孔,从菩萨发冠上折叠而下的宝缯从中穿过,沿肩部搭肘而下(图17)。麦积山第127正壁龛内石雕胁侍菩萨肩部圆形饰物呈同心环状,璎珞、飘带及鸟羽状流苏肩饰在此相交,第135窟内石雕胁侍菩萨圆形肩饰也是如此(图18)。其中最明显者当属山西博物院藏榆社福祥寺遗址出土的北齐石雕菩萨立像,可以清晰地看到菩萨双肩圆形饰物上连着华丽的珠璎,飘带在末端打结后再沿肩部两侧展开(图19)。河北正定博物馆藏北齐天保二年(551)思惟菩薩立像肩部圆形饰物直接雕刻成同心圆状,但并无饰物从中穿过,仅展示出其功能。同时,整个北朝阶段也有个别菩萨像肩部圆形饰物与项圈、宝缯、流苏等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做为一种法相庄严的饰物,这种现象可能与塑像制作者对其作用的认识和理解有关(图20)。

从以上例证可以看出,北魏以来,菩萨像双肩出现的这种圆形肩饰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功能。而且,无论是南北朝绘画作品、相关文献记载,或墓葬考古出土的文物,还是佛教典籍中相关名物记载和描述中,均没有发现类似世俗人物采用圆形肩饰的图像或实物,故难以确定其名称。从前述图像可知,它的作用主要是连接汇集于菩萨颈、肩部分的璎珞、帔帛、飘带、宝缯等饰物,如果现实生活中存在,其质地应为贵重金属或玉石一类。

从北朝相关菩萨此类装饰分析,圆形肩饰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北魏孝文帝汉化政策在服饰和礼仪方面的具体反映。十六国时期北方地区主要由北方少数民族主政,许多其本身的服饰习惯也被带入中原地区,但同时也接受了部分汉民族服饰传统,北魏鲜卑政权入主北方后也是如此。史载太武帝拓跋焘统治时期“佛狸以来,稍僭华典,胡风国俗,杂相揉乱”[19]。这种状况到北魏孝文帝亲政后才始有所改变,他于太和年间下诏:“始考旧典,以制冠服,百僚六宫,各有差次。”[20]但实际执行过程中也并未全部落实,一直到太和末年,体现封建等级制度的儒家礼仪服饰才真正在北魏朝庭确立下来。龙门古阳洞正壁造像也正是这一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其中菩萨像由束发改为戴冠。原来发辫自耳后下垂,在肩部打结分数缕散布于双肩的做法,亦属于鲜卑旧俗“辫发”在菩萨装束方面的具体反映。对此现象,南朝史书中常称为“索虏”或“索头虏”,元代史学家胡三省在《资治通鉴》注解中指出“索虏者,以北人辫发,谓之索头也。”[21]随着菩萨服饰改为褒衣博带,原来的辫发披肩旧俗显然不符合儒家礼仪规范。笔者推测,正是为适应这种新式菩萨首服,原来散披于肩的发辫也摹拟南朝相关造像特征,演变为缀饰圆形物和垂带,肩两侧也增加鸟羽状流苏垂饰,极大丰富了菩萨像颈和肩部装饰的题材和内容。有趣的是,在麦积山还发现带有明显过渡特征的此类圆形饰物,如北魏晚期开凿的第163窟左壁主尊交脚菩萨及内侧胁侍菩萨均为发辫打结回旋后披于双肩,但在颈饰项圈末端又各有一个圆形饰物(图21)。西魏第44窟正壁左胁侍菩萨发辫扎束后垂于双肩,右胁侍菩萨颈饰项圈末端圆形饰物既缀有数缕飘带,又在后侧露出扎束饰物的发辫[22],而没有象龙门古阳洞正壁菩萨那样垂饰流苏。这种现象应该与西魏、北周统治者推行复古政策有一定关系,不再赘述。

二是圆形肩饰本身也蕴含着强烈的儒家服饰等级思想和观念。同时也是体现菩萨造像身份和宝相庄严的一种方式。

前述龙门古阳洞正壁(西壁)佛、菩萨三尊像均位于高大的台基之上。相较于洞内南北壁由当时北魏王公大臣们开凿的第一排八大龛像(南北壁各四龛)而言,更彰显出高贵气氛。从造像样式上看,尽管开凿时间基本一致,但八大龛内无论是胁侍菩萨,还是交脚菩萨肩部都没有圆形饰物,但此后开凿的窟龛和青铜菩萨像中却开始出现,其寓义不言而喻;天水麦积山西魏时期带圆形肩饰的菩萨像也主要见于第44、127、135等与西魏文帝皇后乙弗氏相关的窟龛内[23-24]。在山东青州境内现存北魏晚至东魏阶段肩上有此类饰物的菩萨像均鎏金彩绘、工艺精湛、体现出高超的雕刻技艺。有的发冠上还饰有蝉珰。蝉在魏晋人看来,有“居高食洁”“清虚识变”之意,陆云在《寒蝉赋》中写到“至于寒蝉,才齐其美……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25]到南北朝后期,它已成为帝王冠饰之物,其使用范围也受到一定限制,如周宣帝“不欲令人同已,尝自带绶及冠通天冠,加金附蝉,顾见侍臣武弁上有金蝉……并令去之”[26]。可见这类菩萨像所摹拟的世俗人物装束多源自皇亲贵戚和世家大族,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纵观北朝此类菩萨造像,总体数量虽然不多,但无论是雕刻还是铸造,均十分精美。从题材内容上看,单尊像中多为弥勒、思惟、观音或文殊菩萨(图22),多尊组合中则多为释迦或阿弥陀胁侍。这种情况在石窟寺中也大致相同,如麦积山第102、123等以释迦、维摩、文殊为主尊的窟龛中,文殊菩萨及释迦两侧的胁侍菩萨均为此类装饰(图23)。从现存有题记的此类造像看,其像主多为上层社会信众和寺院僧侣,如邯郸博物馆藏的东魏兴和四年(542)安德长公主造释迦三尊像、邺城博物馆藏天平四年(537)法敬造观音像等(图24)。

上述迹象表明,带圆形肩饰的菩萨在佛教偶像崇拜中具有较高的阶位,其本身多具有较为鲜明的神格特征,而这种对称的圆形肩饰与宝缯、耳珰、项圈、流苏、璎珞等组合起来,不仅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而且更具备菩萨造像法相庄严的效果。

三 关于圆形肩饰类菩萨造像的传播与影响

通过梳理,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带圆形肩饰的菩萨像在北方地区最早出现在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不久,其服饰与装束样式无疑与当时汉化政策有密切关系,流行时间主要集中在北魏晚期到隋,并随着唐初新菩萨样式的出现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肇始于洛阳的这种新装束菩萨像在传播过程中带有鲜明的选择性和地域性特征。

所谓选择性是指这类带圆形肩饰的菩萨主要见于北朝社会上层统治阶层佛教信徒或僧侣阶层出资营建的窟龛或各种单体造像中,除了前述洛阳龙门石窟北魏窟龛造像呈现这一特点外,在其它地区同类造像中也表现出这一特性。如甘肃陇东地区的庆阳北石窟寺和泾川南石窟寺,功德主均为时任北魏泾州刺史的奚康生,他是河南洛阳人,曾追随孝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本人又信奉佛教,在主政过的州郡多立有寺塔[27]。南北石窟寺是他在永平二年(509)镇率军镇压泾州沙门刘光秀反叛后开凿,北石窟第165窟内诸胁侍菩萨多肩带圆形饰物的做法应是摹拟当时洛阳地区同类造像,但这一做法并未见于北石窟同期开凿、规模较小的113、229、244、250等窟[28]。至于同时期南石窟1号窟内胁侍菩萨像没有此类装饰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两个:一是该窟内胁侍菩萨后世改造损毁现象严重,原貌已不清楚,故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二是该窟主尊佛像虽然与北石窟165窟同为褒衣博带装束,但两者在细部风格特征上有明显差异,表明两窟的营建应是不同工匠群体所为。

毗邻长安的麦积山石窟以第44、127、135窟为代表的西魏窟龛均与西魏文帝元宝炬前皇后乙弗氏关系密切。乙弗皇后出身高贵,其母为北魏孝文帝之女淮阳长公主。南阳王元宝炬在长安被宇文泰拥立为西魏皇帝后,她被册封为皇后。后因政治斗争被迫移居麦积山出家为尼[29],也正是在这位前皇后和她的儿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元戊支持下,才有了上述几处带有鲜明中原文化特色窟龛的开凿与营建,圆形肩饰菩萨像的出现也与这一历史背景有很大关系,应是直接受到长安或洛阳佛教造像艺术影响的结果。同时,在山东青州和河北邺城一带北魏晚至东魏、北齐阶段单体或三尊式造像中出现的带圆形肩饰菩萨中,虽然有明确造像题记的作品不多,但这类造像的时代变化趋势十分明显,即主要集中在北魏晚期至东魏时期。到北齐时,此类装饰菩萨像明显变少,但周身佩饰的璎珞、流苏依然繁缛华丽。这种变化与历史背景和印度笈多造像艺术的传入有密切关系。东魏实际统治者高欢是一个鲜卑化的汉人,他执政的基础是六镇鲜卑军人集团,但其控制的核心区域青州、太原和邺城等地又是汉族世家大族的重要聚居区。为了和宇文泰控制的西魏政权争夺正朔地位,东魏造像艺术一方面继承北魏晚期以来盛行的“褒衣博带”和“秀骨清像”风格,以笼络汉臣,另一方面,高欢又加强与当时有衣冠正统之称的萧梁政权之间的往来,“时南、北通好,……每梁使至邺,邺下为之倾动,贵胜子弟,盛饰聚观,礼赠优渥,馆门成市”[30]。正是受当时风靡南朝的这种海外传来的印度笈多造像艺术影响[31-32],北齐菩萨像很快形成了身姿修长、冠饰华丽、轮廊简洁、装饰繁缛、薄衣贴体的新特点,而北魏晚期至东魏阶段流行的菩萨圆形肩饰在这种薄衣贴体的菩萨像肩部则显得极不协调和突兀,应是此类装饰减少或下移至项圈两端的主要原因。同样现象也见于西部地区,相较于西魏阶段,北周统治时期圆形肩饰菩萨像也明显减少,并且周身佩饰与北齐菩萨像相比,要简洁许多,透出一股质朴清新之气(图25),这应与北周宇文氏政权倡导恢复周礼、崇尚节俭的一系列政策有关。当然,客观上也反映出当时东西部在造像技艺水平、理念上存在一定差距。

同时,可以看出,这类菩萨造像的传播与影响范围主要局限在以洛阳和长安为中心的北方地区。敦煌莫高窟第285窟内壁画出现的一身带圆形肩饰的胁侍菩萨像,应该与北魏晚期由洛阳出镇长安的东阳王元荣带去的中原文化风尚有密切关系[33],但并未对当地传统的造像与绘画风格产生太大影响。类似情形也见于云冈石窟,在北魏迁洛前后的云冈二期和迁都后云冈三期窟龛造像中,虽然褒衣博带和秀骨清像已广泛采用,但没有出现带圆形肩饰的菩萨,这表明山西大同一带在北魏时期依然延续着自身传统造像,也没有接受这种新装饰样式。

带圆形肩饰的菩萨像到隋初时仍有出现,但位置已发生变化,由颈部两侧移至肩部,多与璎珞等佩饰组合在一起,如美国大都会艺术馆藏隋石雕菩萨立像(图26)。此外,这种圆形肩饰偶然也见于螺髻弟子和力士像身上,如麦积山北魏晚期螺髻弟子像就出现有这种装束(图27)。西安出土的隋董钦造铜鎏金阿弥陀五尊像(图28)中的力士肩部也出现有圆形饰物。到唐代时,随着全新样式菩萨像的出现与形成,这种带有鲜明北朝晚期特色的圆形肩饰菩萨也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结 语

总而言之,圆形肩饰菩萨像伴随着北魏孝文帝汉化政策而出现。它是外来佛教造像艺术中国化的表现符号之一,并深得北朝晚期上层统治阶层崇佛者的推崇和喜爱,风靡一时。但其传播和影响范围并不大,主要集中在以洛阳、长安、青州、邺城等北朝晚期政权的统治中心及周边区域,深层次上也体现出与儒家文化礼制之间的密切关系。虽然最终随着印度笈多造像艺术风格的传入和隋唐时期中国佛教文化走向辉煌而消失,但也为中古时期菩萨造像法相装饰艺术留下了一抹靓丽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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