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第108窟题壁诗新考
2023-09-28张先堂李国
张先堂 李国
内容摘要:通过对敦煌研究院馆藏莫高窟第108窟所存2首五代题壁诗真迹的考察,利用红外线照片对以往2首诗文字的误录、漏录进行了校正,考证第2首诗的作者为五代敦煌僧人灵俊,阐释了张盈润、灵俊2首题壁诗的创作背景和思想内涵,揭示了敦煌五代文人、僧人题壁诗创作情况,为古代文学史研究提供了原生态的珍贵史料。
关键词:莫高窟;题记;题壁诗;文学史料
中图分类号:K87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4-0144-12
A New Study on the Poems Written on the Walls in Mogao Cave 108
—Serial Research on Dunhuang Cave Inscriptions(Ⅰ)
ZHANG Xiantang1 LI Guo2
(1. Division of Humanities Research,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730030, Gansu;
2. Research Center of the Silk Road and Dunhuang, Dunhuang Academy, Dunhuang 736200, Gansu)
Abstract:Based on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authenticity of two poems from the Five Dynasties written on the walls in Mogao cave 108 and collected by the Dunhuang Academy, this paper uses infrared photography to correct mistakes that were made when the poems were initially recorded and fills in missing content that was overlooked in previous transcriptions. Analysis of this newly available content confirms that the second poem was written by Dunhuang monk Ling Jun of the Five Dynasties, and also serves to explicate the creative background that motivated the creation of two other poems in cave 108 by Zhang Yingrun and Ling Jun. Finally, the authors go on to explore the topic of poems being written on cave temple walls by the literati and monks at Dunhuang 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 Clarific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texts written on cave walls provides precious first-hand historical material for the study of ancient literature.
Keywords:Mogao Grottoes; inscription; poems written on walls; historical literary material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莫高窟作为佛教文化圣地,自古以来就吸引着无数本地或外來的僧俗信徒来此巡礼参拜,也吸引着大量过往游客来此观光游览。许多人在巡礼、游览心有感动之际,不禁兴之所至,创作了一些题壁诗。莫高窟的一些洞窟墙壁上保存了许多不同时期的题壁诗。
以往很少有学者对这些题壁诗进行专题的考察、研究,仅见有个别学者在考察敦煌诗歌创作时连带论及(详见下文)。
近年来,笔者对莫高窟的游人题记做了全面系统的调查、辑录,在此基础上对莫高窟第108窟所存2首五代题壁诗做了新的校录、考证,确认一首据原壁题记可知作者为归义军节度押衙张盈润,最新考证第2首诗作者为敦煌释门僧政兼阐扬三教大法师赐紫沙门灵俊。通过考察此2首题壁诗,我们可以了解五代敦煌地区的题壁诗创作活动,并为古代题壁诗研究提供了珍贵史料。
一 莫高窟第108窟保存了千余年前
题壁诗的真迹
莫高窟第108窟窟檐南山墙外侧墙壁上所存2首五代题壁诗,是敦煌题壁诗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据学者们研究,第108窟是曹氏归义军第四任节度使曹元德执政时期(936—940)曹议金的妹夫、归义军应管内衙前都押衙张淮庆所建造的洞窟,在《腊八燃灯分配窟龛名数》中称为“张都衙窟”{1}。此窟是莫高窟的一个中型洞窟,前室、甬道和主室面积合计112.22平方米[1]。位居北大像(第96窟)与南大像(第130窟)之间崖面的底层,位置较佳,便于游客进入游览。该窟前有土木结构的窟檐建筑,便于游人即兴题壁。在该窟墙壁上,特别是窟檐南山墙壁面上保存了五代、西夏、元代、清代的诸多游人题记(图1)。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辑录了13则[2],李国《敦煌石窟历代游人题记调查整理与研究》辑录了18则(其中根据《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补充辑录了5则){2}。其中有五代张盈润、灵俊2首七言题壁诗,为我们研究五代敦煌的题壁诗创作活动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1954年,敦煌文物研究所在整修第108窟时将窟檐南山墙的题记揭取下来[3]。
1963—1966年间,国家对莫高窟实施了危险崖体加固工程,为配合此工程,敦煌文物研究所考古人员对包括第108窟窟檐在內的一批窟前殿堂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图2),后来出版了由潘玉闪、马世长编撰的考古报告《莫高窟窟前殿堂遗址》。经过崖体加固工程,解决了莫高窟崖体的稳定性问题,使石窟建筑和艺术脱离了崩塌损毁的危险。同时也部分改变了莫高窟崖面的历史面貌,其中包括第108窟的窟檐被拆除(图3)。
近年内笔者调查了本院数字化所档案室保存的第108窟历史照片,考察了陈列中心文物库房内收藏的由第108窟窟檐南山墙外侧墙壁上揭取下来的题记实物,获得了一些新的资料。
1955年,敦煌文物研究所摄影专家李贞伯先生拍摄了第108窟窟檐南山墙外侧墙壁上5方题记{1}。其中有张盈润题壁诗(图4)、灵俊题壁诗(图5,关于此诗详见作者下文论述)。
从以上2幅照片可见,抄写题记的壁面白灰层已经部分与草泥地仗层脱离,出现裂缝、脱位的情况,若不采取保护措施将面临脱落、损毁的危险。可能正是有鉴于此,敦煌文物研究所的专业人员将这些题记从原壁剥离揭取后保存在文物库房。
后来,专业人员将这些题记加固在石膏地仗层上,以便长久保存(图6、7)。
上述可见,莫高窟第108窟保存的2首五代泥壁题壁诗真迹,是我国罕见的由公元10世纪保存至今具有一千余年历史的石窟寺泥壁题壁诗,为我们提供了具有原生态性质的珍贵文学史料。
二 莫高窟第108窟2首题壁诗
重新校录和研究
莫高窟第108窟所存2首题壁诗,最早于1986年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下文简称为《供养人题记》)中刊布了录文[2]。由于大多数学者见不到题壁诗真迹,无法进行校录。之后许多唐代诗歌集、敦煌诗歌集著作只能被动地转录《供养人题记》刊布的录文。对于此2首题壁诗的作者和内容,仅有个别学者在相关论著中简单论及。
近年来,笔者对第108窟的题壁诗进行了深入细致研究,取得了三方面新的进展:一是2019年请本院多光谱摄影专家对院藏第108窟题壁诗真迹拍摄了红外线照片(图7、8),对题壁诗文字获得了更加完整清晰的识读,对2首诗重新做了校录,校正了一些以往学者的误录、漏录;二是首次明确考证出第2首题壁诗作者为敦煌僧人灵俊;三是考证了2首诗创作的背景,揭示出其内容和价值。
(一)张盈润题壁诗校录和研究
张盈润题壁诗原壁书写工整,保存完整,是敦煌本地文人有代表性的诗作,引起学者们重视。陈尚君主编《全唐诗补编·续拾》[4]、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5]、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6]均转录此诗,并拟题作《题敦煌千龛窟并序》。项楚著《敦煌诗歌导论》第四章“乡土诗歌”中作为“莫高窟诗”的代表作之一予以引录[7]。王志鹏《敦煌释门诗偈内容综论》中作为“歌咏佛教寺院石窟”的代表作之一予以引录,并指出:“序中‘今见我佛难量,拟将肝脑涂地,虽则未可碎体,誓归释教等句,以及诗歌内容都表达出皈依佛教的坚定决心。”[8]首次论述此诗的主题。
1. 录文
笔者按照原壁抄写款式录文(仅将竖行改为横排),繁体、简体、异体、俗体字均照录,以存其历史原貌。
潤忝事
台輩,戟佐駈馳(1),登峻嶺而驟
謁靈巖,下深谷而(2)欽礼聖跡。
傍通閣道,巡万像如同仏(3)國;
重開石室,礼千尊似到蓬
萊。遂聞音樂梵響,清麗以徹
碧霄;香煙滿鼻,拯濟(4)幽?(5)罪
苦。更乃遊翫祥花,誰不割捨
煩諠;觀看珎菓,豈戀世間恩
愛。潤前因有果,此身得凢(6)類之
身,伏(7)爲色利無端,牽徙於火
宅之内。今見我仏難量,擬
将肝腦塗地,雖則未可碎骵(8),
誓歸釋教。偶因?(9)從,輒題淺句:
久事公門奉駈馳,累沐
鴻恩納効微。昨登長坡上大坂,
走下深谷覩花池。傍通重開千龕窟,
此谷昔聞万仏輝。瑞草芬芳(10)而錦繡,
祥鳥每常遶樹飛。愚情從今歸真教,
世间濁濫誓不歸。
軋祐二年六月廿三日節度押衙張盈潤題
2. 校订、考证
(1)“驰”,在1955年拍摄的照片中还保存此字下半部分,在2019年拍摄的可见光、红外线照片中此字已经灭失无存。
(2)“而”,在1955年拍摄的照片中还保存此字下半部分,在2019年拍摄的可见光、红外线照片中此字已经灭失无存。
(3)“仏”,“佛”之俗体字。
(5)“?”,“冥”之异体字。“幽冥”为幽深之意。
(6)“凢”,“凡”之异体字。
(8)“骵”,“體”之异体字。
(9)“?”,“沿”之异体字。
3. 作者、诗作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探考
张盈润是敦煌本地有代表性的文人,关于其生平履历、文学创作的基本情况,李正宇先生已做过比较全面的考察和论述{1}。据此可知,张盈润之父为归义军应管内衙前都押衙张淮庆,其母为曹议金第十六妹,与曹元德、曹元深、曹元忠三节度使为表兄弟,可谓是敦煌当地高门世族子弟。他于后唐天成二年(927)前后在灵图寺学就读为学士郎,受过良好的教育,于清泰元年(934)任莫高乡判官,后汉乾祐年间(948—950)任归义军节度押衙。
张盈润的家族虔诚奉佛,热衷于参与佛教供养活动。其父张淮庆于曹元德执政时期(936—940)主持在莫高窟营造了家族功德窟“张都衙窟”(第108窟)。P.3390《孟授上祖庄浮图功德记并序》记载:“厥有弟子节度押衙张盈润,奉为故和尚在日造浮图壹所。虽则泥垒已就,彩画未圆……侄释门法律德荣……因以割舍珍财,抽减丝帛,谨于当庄佛堂内添绘功德圆就已毕。外瞻灵刹,新拟弥勒之宫;内礼真容,创似育王之塔……于时大汉乾祐三年岁次阉茂仲吕之月蓂生三叶题记。”可知张盈润本人主持在其祖庄孟授庄造浮图(佛塔)一座,虽完成塔的土建,但塔内佛堂的佛像绘制并未完成。之后由其侄子释门法律德荣主持完成绘制佛像,时在五代后汉乾祐三年(950)。据上述可知,张盈润家族祖孙几代均热衷从事佛窟营造、佛塔建筑和佛像绘制的功德供养活动,相沿不绝。浸淫于具有如此浓厚佛教信仰的家族环境氛围中,其思想观念和行事风格深受佛教文化影响当是自然而然的了。
P.3616卷背有多条涉及张盈润的杂写题记,是考察其人其事可资利用的史料。郑炳林先生《敦煌碑铭赞辑释》中已引录为附录资料[10],但尚未接橥其意涵。该卷背开头部分有一条杂写“都头张后曹使张盈润”,后一行雜写“节度押衙知上司孔目官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中丞上柱国”。这当是张盈润具体官职的记载。孔目官,吏名,唐置,诸州府及方镇置孔目院,设都孔目一员,下设孔目若干,掌文书簿籍之事[11]。据此可知张盈润是在节度使衙府从事文书管理的官吏。在张盈润官职题记之前有一条杂写:“张盈润便粟三硕,秋五硕;便麦三硕,秋五硕。”之后又有一条重复杂写:“张盈润便粟三硕,秋五硕。”“便粟(麦)”是指借贷粟、麦。莫高窟藏经洞中保存了许多唐宋时期敦煌民间借贷麦、粟等物的文献。此处杂写当是抄自张盈润借贷粟、麦记载的杂写。借贷粟、麦三硕,在秋后要归还五硕,利率高达67%。张盈润作为敦煌地方衙府官员,不惜冒着高利率借贷粮食,表明他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被迫借贷度日。
从张盈润的生平来看,他以敦煌高门世家子弟的身份,清泰元年即任判官,10余年后还是节度使衙府押衙,从事文书管理工作,在官场并不得意。而且他在经济上也不宽裕,日子过得比较拮据。于是他在乾祐二年六月间来莫高窟巡礼时,不禁感慨系之,遂在家窟“张都衙窟”窟檐南山墙外壁上题诗抒怀。
诗序首句“忝事台辈,戟佐驱驰”喟叹自己忝列官府之中,任人支遣驱使。接着以整饬对仗的骈体文句描绘赞美莫高窟的环境:“旁通阁道,巡万象如同佛国;重开石室,礼千尊似到蓬莱。”把莫高窟比喻作佛国净土、蓬莱仙境,表达出高度赞美之情。接着描绘了作者在莫高窟游览所见之景象、所发之感思:“闻音乐梵响,清丽以彻碧霄;香烟满鼻,拯济幽冥罪苦。更乃游玩祥花,谁不割舍烦喧;观看珍果,岂恋世间恩爱。”作者听到石窟寺佛乐梵响,清新雅丽,上达云霄;礼佛供养的香烟氤氲,满鼻缭绕,觉得可以救济幽深的罪恶苦恼;再加玩赏这里的祥瑞鲜花,谁不想着要割舍世间的烦扰;观览这里的珍奇果实,谁还会留恋人间的恩爱之情?这是以极端理想化的笔调描绘、赞叹莫高窟佛教圣地的优美神奇。接着说“润前因有果,此身得凡类之身,伏为色利无端,牵徙于火宅之内”,感叹自己由于前世因缘,此身成为平凡之人,又因各种现实利益无端牵绊而转徙于充满众苦的尘世之中。尾二句“今见我佛难量,拟将肝脑涂地,虽则未可碎体,誓归释教”表达了敬仰佛祖,誓要皈依佛教的心愿。
诗文以七言古体诗的形式重复吟咏表达了作者的情思感怀。首二句“久事公门奉驱驰,累沐鸿恩纳效微”,喟叹自己多年在官府任人驱使,虽然长久承受了君上的鸿恩,但功绩微小。次二句“昨登长坡上大坂,走下深谷睹花池”,叙述昨天从敦煌城出发经过沙漠戈壁长路,走下山谷来到莫高窟,看到花池树林的优美环境。第五至八句“旁通重开千龛窟,此谷昔闻万佛辉。瑞草芳芬而锦绣,祥鸟每常绕树飞”,是描绘赞叹莫高窟壮美奇丽的景观。“此谷昔闻万佛辉”当是借用了武周圣历元年(698)立于莫高窟的《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中 “有沙门乐僔,戒行清虚,执心恬静。尝杖锡林野行至此山,忽见金光,状有千佛”所记载的典故。最后二句“愚情从此归真教,世间浊滥誓不归”表达了厌倦浊滥俗世、誓要皈依佛教的愿望。
一位出身高门世族的衙府官员,因为官场不得意,生活不如意,遂借来莫高窟巡礼之机一展其文才,在第108窟窟檐墙壁上题诗抒怀。诗序、诗文中以理想化的笔调赞美了莫高窟佛教圣地优美奇绝的景观,表达了希望远离俗世、皈依佛教的心愿。这就是张盈润题壁诗的创作缘由和思想蕴涵。因此,笔者认为此诗的准确拟题当为《题莫高窟并序》。
诗序、诗文中多处采用平阙式,如在“台辈”前采用平式,在“佛国”“佛”“公门”“鸿恩”等处采用阙式,显示作者熟稔官场公文礼仪规范,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
平心而论,张盈润诗序的文学水平高于诗文。其诗序熟练运用骈文,文句整饬,对仗精工,写景抒怀,流畅自如,显示了作者较高的骈文水平,也体现了唐宋时期敦煌盛行骈文的风气。而观其七言古体诗则一味直白陈述,平淡无奇,不仅与唐宋时期中原诗人高水平诗作相去甚远,即使与敦煌本地高水平文士悟真、张球、杜太初等人的诗作也难以比肩。
(二)灵俊题壁诗校录和研究
第108窟灵俊题壁诗在原壁书写潦草,字迹漫漶不清,较难识读。《供养人题记》刊布的录文阙字、误字较多,以致诗序、诗文的涵义难以完整准确显示。此诗尚未引起学者们充分关注,仅有个别诗歌集著作转录。如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续拾》转录此诗,拟题为《题三危圣王寺》[4]1648;李正宇先生《敦煌遗书宋人诗辑校》辑录此诗,并将其归为道真之作[12];徐俊先生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中转录此诗,并拟题为“巡礼莫高窟题壁”,署名“释道真”[5]118。
1. 录文
2. 校订、考证
(1)“俊”,《供养人题记》未识读出此字,录作阙文“□”。李贞伯先生1955年拍摄的照片中未拍完整此诗,漏掉开头几字。笔者凭借2019年柴勃隆拍摄的字迹比较清晰的红外线照片识读出此字为“俊”。这当是作者以名自称,如同张盈润诗序中自称“润”。笔者考证,此自称“俊”的作者为五代敦煌僧人灵俊。灵俊为敦煌五代高僧,又擅长诗文,藏经洞中保存其10多篇诗文。其所撰多篇邈真赞中均自称“俊”,据笔者调查至少有以下8例:(1)“俊以乖亏智性,难违固邀。孤陋之闻,聊为赞颂”(P.3718《范海印和尚写真赞并序》);(2)“俊以忝为宗沠(派),元睽槐市之音。枉(狂)简美(斐)然,聊表琐陋之颂”(P.3718《张良真生前写真赞并序》);(3)“俊以不才之器,谬当金石之言。频邀固辞,终不获免”“俊以孤陋,聊题鄙言”(P.3718《阎子悦生前写真赞并序》);(4)“俊以忝为时傥,难免固邀。?申鄙词,聊题陋句”(P.3718《刘庆力和尚生前邈真赞并序》);(5)“俊乃久蒙师训,无怀答教诲之恩。枉(狂)简美(斐)然,聊题赞颂”(P.3718《马灵佺和尚邈真赞并序》);(6)“俊忝时友,聊陈数行”(P.3718《程政信和尚邈真赞并序》);(7)“俊以不才之器,实惭提奖之名。频邀固词(辞),粗申轻尘之颂”(P.3718《梁幸德邈真赞并序》);(8)“俊以不才之器,粗当金石之言。孤陋无诚,酬为赞曰”(P.3718《张明德邈真赞并序》)。据此断定,此题壁诗序中自称“俊”的作者当为灵俊。李正宇、徐俊二先生将此诗作者系为道真,当为误断。
(2)“隨侍僧政□(道)□(舍)□道真等七人”一句是将“道真等七人”作为第三人称表述,此系判断此诗作者非“道真”之内证。
(3)“圣寺”,《供养人题记》录作“圣王寺”。陈尚君先生据此拟诗题为《题三危圣王寺》。李正宇先生将“圣王寺”收录于《敦煌地区古代祠观寺庙简志》[13],唯一的依据即《供养人题记》中此条题记。笔者仔细识读题壁诗真迹和多种照片,断定“圣王寺”为误录。原壁题诗无“王”字,可能是以往学者将“聖”字下半部“壬”字重复识读又误录作“王”。此处准确录文当作“圣寺”。据此可知,陈尚君先生拟题《题三危圣王寺》,李正宇先生收录“圣王寺”也随之有误。
笔者认为,此处“圣寺”当为简称,根据有二:一是灵俊本人有使用简称的习惯;二是古代敦煌本地寺庙(特别是大寺)有使用简称的习惯,即选择寺名中有代表性的一字作为简称,如灵图寺、龙兴寺、显德寺、净土寺、永安寺、乾元寺分别简称为“图”“龙”“显”“土”“永”“乾”等。那么,此处“圣寺”是哪个寺的简称呢?在敦煌佛寺名称中带有“圣”字者有大圣仙岩寺、圣光寺、圣寿寺三寺,此三寺可以简称为“圣”。但据李正宇先生研究,圣光寺位居敦煌城里[13]80,圣寿寺在沙州城西[13]82。根据莫高窟第156窟前室北壁,P.3720卷背抄写的《莫高窟记》中“晋司空索靖题壁号仙岩寺”的记载,学者们多认为大圣仙岩寺在莫高窟。马德先生进而将大圣仙岩寺比定为莫高窟大泉河谷成城湾的古代寺院遗址[14]。可见此三寺均与诗序中所指“圣寺”不合。既然诗序明言“三危圣寺”,诗中又云“三危山内”、“圣寺山谷”,可以确知此“圣寺”当在三危山谷中。但此寺完整、准确的名称为何?在敦煌文献中有无记载?尚待后考。刘玉权先生曾发表有关莫高窟附近三危山和尚沟内保存的疑似晚唐、五代古佛寺遗址的调查报告,认为:“莫高窟第108窟题记中提到的这座‘三危圣王寺,很有可能即三危山中和尚沟这座废寺。”[15]笔者认为,根据该报告记录和尚沟古佛寺地处三危山山谷内的位置,寺门外东南角不远处有一眼水泉,从寺院建筑布局和残存壁画的特征及风格来判断,大体可划到晚唐、五代时期等证据来看,刘玉权先生将第108窟题记中提到的“三危圣寺”推断为三危山中和尚沟的古寺,是合理可信的。
(6)“集”,《供养人题记》录作“枲”。但录作此字使句意滞碍不通。迫使学者们另做他解以求达诂。李正宇先生录作:“枲(疑当作某)。”[12]但仍然讲不通。笔者根据紫外线照片仔细识读,此字行草
(7)“寺”,《供养人题记》录作“是”。但录作此字使句意滞碍不通。笔者仔细识读,此字当录作“寺”。
(8)“□□”,《供养人题记》录作“霜树”。但“树”字作为偶句尾韵字失韵,显然有误录。笔者根据多种照片仔细识读此二字,漫漶难辨,隐约似为“霞煙”二字,但不敢自是,留待后考。“感动山神赐□□”当是咏叹山神赐以神迹。
3. 作者、诗作内容考探
据李正宇先生研究,灵俊俗姓张,幼年出家于灵图寺,金山国时任沙州释门都法律、福田司都判官;曹议金时升都僧政加紫授,63岁病故。曾撰有启状2道、碑铭传赞11篇、七言口号1首。“所做诗文,题年最早者为景福二年(893),最晚者为清泰二年(935),笔墨生涯40余年,为五代时期敦煌之重要作者”{1}。
灵俊题壁诗作于五代后晋天福十五年(实为后汉乾祐三年,950)[3]。在写作此诗之前灵俊早已位居僧政多年。他写于清泰元年(934)的P.3720《河西都僧统阴海晏墓志铭并序》、写于清泰二年(935)的P.3718《梁幸德邈真赞并序》均已题名“释门僧政阐扬三教大法师赐紫沙门灵俊”。此年五月间灵俊随从“台驾”(可能是敦煌僧团都僧统之类高级僧官),并伴随僧政道真等七人至三危圣寺“安下霸道场”,并住一旬。他们在此安排的法会活动可能与夏安居有关。
据学者们研究,夏安居是敦煌僧尼在都司的组织、监督下每年都从事的修习活动。要求出家五众(指比丘、比丘尼、式叉摩那、沙弥、沙弥尼)在夏三月(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日)集中在寺内致力于坐禅念经修学{2}。此诗中所咏灵俊与僧政道真等几人在三危圣寺的活动可能反映了敦煌僧团夏安居活动的情景。
首联“三危山内集世贤,结此道场下停闲”,叙述众多敦煌高僧齐集三危山内圣寺,在此结道场,安住修行。夏安居要求普通僧尼在本人所属的寺院安住修行,而属于敦煌僧团高管的灵俊、道真等诸位僧政则在此年选择在幽静的三危圣寺结夏。颔联叙述寺院生活物资供应状况。结夏安居的僧人需要生活物资的供养,故P.2807《七月十五日夏终设斋文》云:“罄房资于三宝,施衣钵以供僧”,即需要给结夏僧人提供屋舍、衣服、饮食等生活物资以保障其安居。“侍送门人往不绝,圣寺山谷水未宽”叙述诸位高僧的门人往来不绝地送来生活物资,但是三危圣寺位于山谷,本就缺水,又因一时居住多位高僧,导致更加缺水(“水未宽”)。颈联“一旬之间僧久住,感动山神赐□□”,以夸张的笔调赞叹诸位高僧在此居住十天,以致感动山神显示神迹。如果按照佛教律制夏安居要求安住九旬,灵俊和道真诸人在三危圣寺不过安住一旬即离开,可能是因为生活物资不便,特别是水的供应紧张之故。所谓“山神赐□□”的神迹,可能是作者借某種自然的景观来神化高僧。正如《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叙述乐僔“忽见金光,状有千佛”的神迹,可能是以三危山夏季常见的雨后夕阳映照,山峰显出金红色光芒的自然景观来神化圣僧。尾联“□(蒙?)彼牟尼威力重,此山本□住僊□(巌?)”以赞叹佛祖威力、赞叹三危神山结束全诗。
总之,灵俊题壁诗咏述了五代时敦煌高僧在三危山内佛寺清修生活的情景,表达了对高僧、佛祖、神山的赞美之情。据此可将此诗拟题作《题三危圣寺并序》。
此诗从艺术表现来看,平铺直叙,虽然形式上七言八句,似为七律,但未严格对仗,不甚合律,诗艺水平一般。与张盈润的情况相类,灵俊诗歌创作的水平不及其所撰邈真赞一类文章水平之高。
结 语
笔者基于以往学者的研究成果,并借助现代的多光谱摄影技术手段,对张盈润、灵俊二人在莫高窟第108窟的2首题壁诗重新予以识读、校录,校正了以往的一些误录、漏录,提供了更加完整、准确的文本。
本文纠正了以往学者关于第2首题壁诗作者为道真的误判,重新考证该诗作者为敦煌五代僧人灵俊。
本文论述了2首题壁诗的创作缘由和思想蕴涵。张盈润作为一位出身高门世族的衙府官员,由于官场失意、生活不如意,遂借巡礼莫高窟之机题壁抒怀,抒发了对佛教圣地莫高窟理想化境界的赞美,表达了希冀远离俗世、皈依佛教的心愿。灵俊作为敦煌地方高僧,借其与多位高僧在三危圣寺清修途经莫高窟之机题壁咏诗,咏述了敦煌高僧在山中佛寺安居清修生活的情景,表达了对高僧、佛祖、神山的赞美之情。
从诗歌艺术的视角来看,张盈润、灵俊题壁诗均平淡无奇,属于平平之作。但从文学史的视角来看,它们提供了五代敦煌地方题壁诗创作的一个鲜活样本,表明当时西陲边地的敦煌文士、僧人也一如内地文士、僧人进行着题壁诗创作活动,具有珍贵的文学史料价值。
还值得一提的是,正是由于张盈润于乾祐二年(949)在本家族新建成不久的功德窟“张都衙窟”外墙壁上题诗,吸引灵俊于次年即天福十五年(实为后汉乾祐三年,950)也在此窟墙壁题诗,并引发此后历代诸多游人在此窟墙壁上题记,遂使第108窟成为题记最为集中的一个洞窟,成为莫高窟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我国古代寺院是承载宗教信仰和文化艺术的重要平台,古代文人具有在寺院题诗创作的悠久传统,特别是在佛教繁荣的唐宋时代盛行创作寺院题壁诗,流传了许多寺院题壁诗的佳话和佳作。如唐代严武作《题龙日寺西龛石壁》,杜甫作《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朱庆馀作《题青龙寺》、《题开元寺》,宋代苏轼作《题西林壁》、苏舜钦作《题花山寺壁》、杨万里作《题龙归寺壁》等等,都是寺院题壁诗的杰作。对于古代寺院题壁诗,已经有诸多现代学者进行了专题考察研究{1}。
但古代题壁诗中除了一些在各地石窟寺石壁、摩崖题刻的诗作真迹有幸得以保存外,古代寺院泥壁题诗真迹可惜大都湮灭无存,仅见录于古代文史著作中。莫高窟第108窟保存了五代石窟寺的2首泥壁题壁诗真迹,是罕见的原生态的珍贵文学史料,值得古代文学史研究者予以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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