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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唐代倚山立佛式“圣容像”

2023-09-28张小刚

敦煌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敦煌石窟

内容摘要:凉州番禾县圣容像是十六国北朝时期,中国北方高僧刘萨诃西行至番禾御谷所预言的八十余年后在这里裂山而出的石像。敦煌石窟中凉州番禾县圣容像的标准形象是右臂直垂于体侧,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身后表现山岩的立佛造像(倚山立佛像)。在今山西与古凉州等地区发现的唐代类似姿势并且题作“圣容像”的造像,很可能也是凉州番禾县圣容像。

关键词:圣容像;敦煌石窟;凉州番禾县瑞像;刘萨诃;倚山立佛

中图分类号:K87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4-0210-13

Revisiting the Discussion on the Auspicious Statue of Buddha Standing Against a Mountain from the Tang Dynasty

—Beginning with the Jade Statue of Buddha Made by Jia Yuanfeng

in the 25th Year of the Kaiyuan Era

ZHANG Xiaogang

(Dunhuang Academy, Dunhuang 736200, Gansu)

Abstract:The auspicious image (sheng rongxiang圣容像) of Buddha located at Fanhe in ancient Liangzhou, which is known as a“Fanhe auspicious image” for short (Fanhe ruixiang禾县圣瑞像), is a style of stone statue that emerged out of the local mountains eighty years after the famous monk Liu Sahe of the Sixteen Kingdoms period arrived at Fanhe from the east, just as he predicted upon his arrival. The standard Fanhe ruixiang image painted in Dunhuang caves depicts the Buddha standing against a mountain with his right arm perpendicular to his body, his right palm outward in the varada mudra, and his left hand in front of his chest holding a corner of his kasaya. Statues of the Tang dynasty in similar postures that were also labeled“auspicious images” found in contemporary Shanxi province and ancient Liangzhou are likely also Fanheruixiang of the same type.

Keywords:auspicious image; Dunhuang caves; Fanheruixiang in Liangzhou; Liu Sahe; Buddha standing against a mountai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山西省文博單位收藏了一尊开元二十五年(737)的石雕立佛造像。我们从这身石雕像谈起,再讨论一下甘肃敦煌等地发现的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及其相关问题。

关于山西发现的开元二十五年的立佛石雕像,除了零星见于各种图册和论著中的简单介绍和定名以外,学术界尚没有对其进行详细的资料刊布和考证研究。这里我们先简要梳理相关资料的刊布和研究历史,然后对这身造像作较为全面详细的介绍。

在20世纪80年代史岩先生主编的《中国美术全集·雕塑编4隋唐雕塑》中已经收录了这身造像的照片并有图版说明(图1),图版名称为“四六 释迦立像 唐”,图版说明如下:“四六 释迦立像 唐开元二五年(公元七三七年)。石雕 通高二一五厘米。山西省博物馆藏。石雕释迦像,原存荣和县(今万荣县)文化馆,后移入山西省博物馆陈列。像为立式,下设束腰仰覆莲座。袈裟右袒,右臂残,左手握帛于腹前。造型浑厚,衣饰简洁,富有装饰性,雕工颇精致。据铭文可知为李元封等八人奉造。(柴泽俊) 薛超摄影。”[1]1994年出版的《中国历代纪年佛像图典》中采用了《中国美术全集·雕塑编4隋唐雕塑》中图版46的图片,图版说明也是参照了前著:“286李元封等造释迦立像。唐开元二十五年(737)。石灰岩。高215厘米。山西省博物馆藏。”[2]

1995年日本学者松原三郎编著的《中国佛教雕刻史论》中也收录了这身造像的照片和图版说明(图2),图版名称为“石造佛立像 开元廿五年铭 唐 山西省博物馆藏”,图版说明如下:“712石造佛立像 中国 山西省博物馆藏。唐开元廿五年(737)铭。石灰岩,全高214厘米,背光欠失,背面留有一孔用于连接背光,右手、颈部和鼻子残损,台座上记有铭文,文中‘敬造玉石圣容像一区‘开元廿五年岁次丁丑五月甲戌朔十五日戊子建立。参照本文第十八章。”[3]在正文第十八章中,松原三郎将此像作为讨论中国盛唐佛教造像样式的一个重要实例[4]。

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肥田路美教授指出:“(凉州番禾县瑞像)明确制作年代的作品中,最早的是圣历元年(698)出土于甘肃省古浪县的石佛。山西省博物馆所藏的开元二十五年(737)的作品也同样是圆雕石佛。它们与第一章中所说的造型有类似的特点。后者说明番禾县瑞像不仅仅分布在河西,也传到了山西。像高215厘米,作为安置在堂内的礼拜像,算是十分大的造像了。这些单独的圆雕像上没有出现瑞像的山岳表现,但很有可能背后的背屏或壁龛上有过山岳表现。”并在“古浪县的石佛”处注释:“松原三郎《石佛》,大阪市立美术馆编《隋唐美术》,平凡社,1978年,221页,插图一〇〇。此像的右手和后面将提到的山西省博物馆所藏佛像的右臂已被毁,可能是与愿印。下垂衣边独特的衣纹、四方的肩膀,与其他像例一样,整体僵硬,这也是根据原像复制时所带有的特征。”[5]由此可见,肥田路美将开元二十五年石佛认定为凉州番禾县瑞像(学界也简称“凉州瑞像”)的作品,并将其作为这种题材传到山西的一个实例。此后文静、魏文斌在《唐代石雕刘萨诃瑞像初步研究》一文中,根据史岩和松原三郎发表的资料对这身造像做了介绍,也认为“该像为典型的刘萨诃瑞像无疑”[6]。笔者在论著中也基本同意此像为凉州瑞像的看法[7-8]。

需要说明的是,无论是史岩书中还是松原三郎公布的图版照片均只能见到这身造像的佛身及其莲花座,缺少此像下部台座的部分,从而也缺少台座左、右两个侧面雕刻的供养人像行列及其题记和台座正面铭刻的发愿文的详细介绍。经过调查,我们发现此像目前收藏在山西古建筑博物馆,位于太原市的纯阳宫(山西省艺术博物馆)前院侧廊内陈列的佛教造像和造像碑之中①,这尊造像一旁的说明牌文字如下:“释迦立像。唐。高210厘米。佛像螺发,弯眉细目,面相慈和,右肩残,上身着坦(笔者注:当为“袒”)右肩袈裟,衣褶纹路厚重,自然流畅,跣足站立于束腰莲花座之上。”现根据现场调查所获资料将这身造像的详细情况介绍如下:

这尊造像为一佛跣足立于束腰莲花座上,莲花座下接方形基座,佛像、莲花座与方形基座连为一体,由整块砂岩雕刻而成(图3),通高181.7厘米,佛像身高135.3厘米,头高28.5厘米,肩宽40.5厘米,束腰莲花座高33.0厘米、正面宽50.6厘米,方形基座高13.4厘米、正面宽53.9厘米、后面宽52.1厘米、左侧面进深50.9厘米、右侧面进深52.2厘米,整个造像现被放置在一个与基座底面大小相近的方形青石台座之上,台座高约26.8厘米。佛像头顶的肉髻为螺发,眉间有凸起的圆形白毫,双目半睁微微下视,高鼻梁,小嘴,厚唇,脸颊丰圆,颈部有三道蚕节纹,鼻头、上唇及颈部下沿有残损。佛像身体微微后仰,身着袒右袈裟,袈裟衣褶厚重规整,左手紧贴于上腹部,手提袈裟衣角,右臂断毁,根据右大腿外侧残存的上、下两处凸起的连接痕迹来看,右臂原来很可能是紧贴身体右侧笔直下垂的姿势,佛像身体背部中间留存有一个卯孔,可能是起到固定头光或者将佛像固定到墙面的作用。束腰莲花座的上部莲台外沿雕刻重层仰莲花瓣,中部为圆柱形莲茎,下部覆盆上雕刻重层覆莲花瓣,莲花瓣均肥厚饱满(图4)。方形基座正面铭刻楷书发愿文题记29行(图5),自右而左识读如下(/为换行符,□表示缺一字,□(某)表示某字残存部分笔画,繁简字一仍其旧):

□□□(聖)巍巍兮□(身)/□億,嶶言演化,八/□(萬)四千,拯扶(救?)迷塗,/□超彼岸。佛弟子/□(賈)元封等八人,共/結有緣,詢謀僉同,/乃捨淨財,敬造玉/石聖容像一區,雕/鎸始就,剞闕仍加,/□琢殊形,威儀邈/見,八十種好,其在/玆乎,四八之相,於/為俻矣,(疒土)嚴既畢,/毫相齊明,瞻仰尊/容,目不暫捨,以玆/功德,上為  皇帝/□(聖)君,七代先亡,見/存家口,悠悠品□(類),/濟濟蒼生,並入三/明,俱登四果。頌曰:/峨峨聖容兮,變化/无邊。方便法門兮,/□脫為緣。法身□(盡)/□兮弥億年。至功/□(道?)揭兮永獨全。□(聽)/□福慶兮洎无邊。/□(開)元廿五年歲次丁丑/□(五)月甲戌朔十五日戍(戊)/□(子)建立將仕郎王公(令?)察(?)書。

基座左、右侧面各凿四个浅龛,龛内各雕一身男供养人像,均头裹幞头,身着圆领襕衫,侧身胡跪,其中左、右侧面从前往后第1身均双手持长柄香炉,其余均双手立持长茎莲花苞(图6、7)。每身供养人像前面的龛沿上刻有一列铭文,依次如下。

左侧面从前往后第1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國賈懷□……養佛

左侧面从前往后第2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人上柱國賈天牛一心供養佛

左侧面从前往后第3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邑人騎都尉王永明一心供養佛

左侧面从前往后第4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雲騎尉丁延祥一心供養佛

右侧面从前往后第1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上護軍賈元封一心供養佛

右侧面从前往后第2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邑人陪戎副尉賈敬仙一心供養

右侧面从前往后第3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邑)人騎都尉王利見一心供養佛

右侧面从前往后第4身男供养人像题记:

□(邑)□(人)上柱國王思問一心供養佛

通过上述调查资料我們可以知道,史岩先生书中由柴泽俊先生所撰的图版说明中提到的“李元封”当为“贾元封”之误。基座正面所刻发愿文中有“佛弟子贾元封等八人共结有缘,询谋佥同”的文字,说明贾元封是八位供养人的代表,在此次造像活动中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供养人像题记中提到官名多属于唐代勋官,其中上柱国的等级最高,为十二转,比正二品;其次是上护军,为十转,比正三品;骑都尉为第五转,比从五品;云骑尉为二转,比正七品。陪戎副尉为武散官,从九品下。八人中有四人为贾姓,三人为王姓,一人为丁姓,同姓的几人可能属于一个家族,不同姓的人之间可能是姻亲或好友关系。八人均标明为邑人,说明都是当地人。史岩书中图版说明提到此像原存荣和县(今万荣县)文化馆,“荣和”当为“荣河”之误,即今山西省运城市万荣县,开元二十五年时此地为宝鼎县,属蒲州。

基座正面铭刻的发愿文中明确提到所造的佛像为一区(躯)“圣容像”。甘肃省博物馆现在也藏有一件题为圣历元年(698)所造“圣容像”的石雕造像(图8)。松原三郎《中国佛教雕刻史论》中也收录了这件造像的照片并有图版说明,标明当时为古浪县文化馆藏,1958年8月在甘肃省古浪县城内城隍庙废墟中发现[3]631,图版说明325。这件造像的中间为一身佛像,身体微微后仰,跣足立于仰莲花瓣莲座之上,身着袒右袈裟,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袈裟衣褶规整密集,右臂笔直下垂,右手已毁不存。佛像背后有背屏。背屏表面刻出佛像的圓形头光与舟形身光。头光左右两侧各雕出一身飞天。背屏边缘均雕刻山峦,左右两侧中上部各雕刻有两身山间禅定僧人像,顶端所雕的兽面可能为金翅鸟。背屏和莲座下方为方形基座,基座正面中间铭刻发愿文七列:“圣历元年□/戊戌,弟子□/宝意为七代/父母及法界/众生,造圣容/像一区,□□功讫(?)/□太(大?)□□□□(比?)。”发愿文左右两侧各凿一个浅龛,龛内分别雕一身男供养人像和一身女供养人像,前者持香炉,后者持长茎莲花。基座的两侧面也刻有铭文,大部分剥落不清,左侧面残存文字:“□□过……/男□障……/……/……/……/□时诸……/菩提□……/诸众生……/乐园……/□□□妹二……/妹三娘……/五□……”,右侧面残存文字:“□□□□……/□□□□……/返绛州龙门……/□□□□……/仏弟……/……”背屏两侧面上部各雕一禅僧像。背屏背面上部刻山峦,正中尖拱形龛内也雕一禅僧,背面中下部磨光,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下部磨泐不清[6]94-96。

这件造像的铭文中也明确表示所造题材为圣容像,其身着袒右袈裟,左手于胸腹前握持袈裟衣角,右臂笔直下垂的形式与山西所见开元二十五年(737)石雕圣容像的造像特征也基本相同,两者当为同一种造像题材。不同的是,圣历元年(698)圣容像的主尊佛像为高浮雕且在背后的背屏上雕刻出山峦及山间禅僧、金翅鸟和飞天等,而开元二十五年(737)圣容像为圆雕且背光等已经缺失。圣历元年(698)圣容像残存的题记文字中有“返绛州龙门”的表述。绛州龙门县即今山西省运城市河津市,与发现开元二十五年(737)圣容像的万荣县相邻,说明两者之间可能有一定关系。前者在古浪县被发现,这里属于古代凉州的范围。在同属古凉州区域的今永昌县境内也发现了几尊具有相同造像特征的唐代石雕像,而且均为背屏式高浮雕造像,在背屏的边缘雕刻出山峦的形状,表示主尊身处于岩山之中,其中有的还可以辨识出佛像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9](图9、10、11)。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马蹄寺石窟群千佛洞第6窟的造像组合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均为立像,主尊佛像在现代被改造成阿弥陀佛像,根据1963年拍摄的照片可以知道此像原为身着袒右袈裟,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右臂直垂于体侧,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的形象(图12)[10]。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第13龛内(图13)、四川安岳卧佛院第49龛、安岳千佛寨第56窟内[11]也雕有相同造像特征的石佛像,青海玉树勒巴沟还雕刻有相同造像特征的摩崖阴线刻图像[12]。肥田路美教授认为现存日本高野山亲王院白凤时代(660-710年前后)的金铜如来像也是凉州番禾县瑞像[5]169,176。

莫高窟第203、300窟的主尊塑像(图14),敦煌藏经洞所出刺绣图Ch.00260、绢画Ch.xxii.0023上背靠山峦的立佛(图15),莫高窟第332窟中心柱北向面与莫高窟第448窟中心柱西向面壁画中的立佛,瓜州榆林窟第28窟中心柱北向面与榆林窟第17窟中心柱东向面的龛内塑像等均背靠山峦,身着袒右袈裟,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右臂直垂于体侧,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年代均在初唐至盛唐时期。莫高窟中唐第237窟龛顶东披中央也绘制有这种形象的立佛,其榜题为:“盤和都督府仰(御)谷山番禾縣北/聖容瑞像”(图16)。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这种形象的立佛不仅是圣容像,而且是位于番禾县北的一尊瑞像。根据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可以知道:这尊瑞像的出现与一个名叫刘萨诃的和尚紧密相关。刘萨诃是并州西河离石人(今山西吕梁市),一说出生于慈州(今山西临汾市吉县)的丹州定阳人(今陕西延安宜川县),年轻时喜欢在野外打猎,三十一岁时,突发疾病昏死过去,魂入地狱,详细目睹地狱众苦之相,得观世音菩萨点化,七日后苏醒。于是出家为僧,法号慧达,曾前往丹阳(今江苏镇江丹阳)、会稽(今浙江绍兴)、吴郡(今江苏苏州)巡礼阿育王塔像,在东晋京师(今江苏南京)长干寺三层塔下掘得阿育王所散布的佛舍利,又深加礼敬长干寺金像。后来东游吴县(今苏州),礼拜通玄寺石像。不久前往会稽,礼拜鄮塔,又在黄河左右慈(今山西临汾市吉县)、隰(今山西临汾市隰县)、岚(今山西吕梁市岚县)、石(今山西吕梁市离石区)、丹(今陕西延安宜川县)、延(今陕西延安)、绥(今陕西榆中市绥德县)、银(今陕西榆林市米脂县、佳县一带)八州之地传播佛教,白天在高塔,为众人说法,晚上进入蚕茧之中,使人无法发现,因此俗称苏何圣。在北魏太武帝太延元年(435),西行到凉州番禾郡东北,望向御谷而遥作礼拜,预言此山崖处将来当有石像挺出,如果此像保持完整,则为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此像不完整,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最后行至肃州酒泉县城西时在七里石涧死去,其骨头都碎成小块,形状就如同葵花籽一样。唐代道宣《续高僧传》卷26《释慧达传》记载:

释慧达,姓刘,名窣和。本咸阳东北三城定阳稽胡也。先不事佛,目不识字,为人凶顽,勇健多力,乐行猎射。为梁城突骑,守于襄城。父母兄弟三人并存,居家大富,豪侈乡闾,纵横不理。后因酒会,遇疾命终,备睹地狱众苦之相,广有别传,具详圣迹。达后出家,住于文成郡。今慈州东南高平原,即其生地矣。见有庙像,戎、夏礼敬,处于治下安民寺中。曾往吴越,备如前传。

至元魏太武太延元年(435),流化将讫,便事西返,行及凉州番禾郡,东北望御谷而遥礼之。人莫有晓者,乃问其故,达云:“此崖当有像现。若灵相圆备,则世乐时康;如其有闕,则世乱民苦。”达行至肃州酒泉县城西七里石涧中死,其骨并碎,如葵子大,可穿之,今在城西古寺中塑像手上。寺有碑云:吾非大圣,游化为业。文不具矣。尔后八十七年至正光(520-525)初,忽大风雨,雷震山裂,挺出石像,举身丈八,形相端严,惟无有首。登即选石,命工雕镌别头,安讫还落,因遂任之。魏道陵迟,其言验矣。逮周元年,治凉州城东七里涧忽有光现,彻照幽显,观者异之,乃像首也。便奉至山岩安之,宛然符会。仪容雕缺四十余年,身首异所二百余里,相好还备,太平斯在。保定元年(561)置为瑞像寺焉。乃有灯光流照,钟声飞响,相续不断,莫测其由。建德(572-578)初年,像首频落,大冢宰及齐王躬往看之,乃令安处,夜落如故,乃经数十,更以余物为头,终坠于地。后周灭佛法,仅得四年,邻国殄丧,识者察之,方知先鉴。虽遭废除,像犹特立。开皇(581-600)之始,经像大弘,庄饰尊仪,更崇寺宇。大业五年(609),炀帝躬往,礼敬厚施,重增荣丽,因改旧额为感通寺焉。故令模写传形,量不可测,约指丈八,临度终异,致令发信,弥增日新。余以贞观之初历游关表,故谒达之本庙。图像俨肃,日有隆敬。自石、隰、慈、丹、延、绥、威、岚等州,并图写其形,所在供养,号为刘师佛焉。因之惩革胡性,奉行戒约者殷矣。见姚道安制像碑。[13]

道宣详细记载了刘萨诃所预言的凉州番禾东北御谷山间出现的瑞像,即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的情况。此瑞像通过像首的完整与否,预示王朝与佛法的兴衰。史籍上没有记载此造像的具体形象。美术史家们根据敦煌发现的塑像与绘画资料,总结出它的标准形式:一身立佛,右臂直垂于体侧,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多数情况下身后或绘出或塑出裂开的山岩。立像背后山岩表示风雨大作,雷震山裂,番禾县圣容石像从山崖横空挺出,所以番禾县圣容像有时候也被称为倚山立佛像。孙修身先生认为今甘肃永昌县城西北二十五华里的后大寺(今圣容寺),存有北魏或北周时期依山刻凿的有身无首的石佛像一躯,高约六米,其头现存永昌县博物馆,它很可能就是敦煌初唐以后凉州瑞像的原型[14]。

莫高窟晚唐第72窟是一个对于研究刘萨诃与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十分重要的洞窟。此窟主室龛内顶部西、南、北三披分格绘各种瑞像图,其中西披南端绘有一尊立佛,身着白色褊衫式袈裟,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右臂直垂于体侧,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榜题作:“南无圣容诸像来住山”,这里应该是以凉州番禾县圣容像的形象代表各种圣容像。龛外北侧上部绘有圣者刘萨诃和尚在山间坐禅像。南壁通壁绘有一铺刘萨诃和尚与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变,其中有较多表现故事情节的画面及其榜题,有的榜题文字直接提到圣容像或圣容,如“圣容像初下无头时”“七里涧□(圣)容像头现时”“却得圣容像本头安置仍旧时”“圣容像入龙时”“罗汉见圣容碑记时”“圣容像乘五色云赴会时”“婆罗门骑象修圣容时”“大菩萨观音势至赴圣容会时”“请工人巧匠等真身造容像时”“请丹青巧匠邈圣容时”“释迦圣容佛现时”“圣容像真身乘云来时”“罗汉迎圣容像时”“天使……礼拜圣容佛时”等。此图中出现了十四身作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标准姿势的佛像。据巫鸿先生研究,它们虽然图像相同,但是具有不同的宗教含义:所表现的有作为天上佛国主人的真正的佛陀;有作为天国成员的圣容像;有这一天上形象在人间显现的凉州瑞像,还有从这个神异的瑞像复制而来的绘画和雕塑作品[15]。我们认为尽管此变相中相同姿势的十几身立佛的宗教含义可能有所不同,但番禾县圣容瑞像具有标准的形象当无异议。藏经洞中还出土了一件大约同时期的绢画刘萨诃和尚与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变残片(Ch.0059+MG.17677),有些画面涉及情节在莫高窟第72窟内也可以见到。在莫高窟五代第98、61窟主室背屏背面壁画上在此种样式的倚山立佛像下方两侧绘有李师仁逐鹿等情节,在莫高窟第72窟刘萨诃与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变中有相关场景与榜题:“□萨诃和尚见猎师对以劝化时”。1979年在武威出土了天宝元年(742)感通寺残碑,碑上所铭《凉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缘记》中也记载了这些内容[16],说明敦煌晚唐五代宋西夏元时期,莫高窟主室背屏背面、窟顶、甬道顶以及壁面佛教感通画图像群等处出现的此种样式的倚山立佛像,基本都是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

文献中记载的各种瑞像多以“瑞像”或“像”为名号。其中有一些称作“圣容瑞像”的,有时又简称为“圣容”或“真容”,早期大多属于释迦牟尼佛瑞像。“真容”与“圣容”这两个词分别体现了这种类型造像的两个特点,即形象的标准性与身份的权威性。“圣容”一词,在中国古代通常用于皇帝身上,西晋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中云“恢恢皇度,穆穆圣容”[17];唐代郑綮撰《开天传信记》载“上遂诏吴道玄、韦无忝、陈闳,令同制金桥图。圣容及上所乘照夜白马,陈闳主之”[18];敦煌遗书P.3451《张淮深变文》曰:

尚书授敕已讫,即引天使入开元寺,亲拜我玄宗圣容。天使睹往年御座,俨若生前。叹念敦煌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尚敬本朝,余留帝像。其余四郡,悉莫能存。

在佛教中,释迦牟尼是大圣人,故将其相貌也称为圣容,如莫高窟中唐第231窟等窟内题有:“盘(番)和都督付(府)仰(御)容(谷)山番禾县北圣容瑞像”“释迦牟尼真容从王舍城腾空住海眼寺”“陈国圣容像”“于阗海眼寺释迦圣容像”等,均是关于释迦的瑞像图的榜题。陈国圣容像和于阗海眼寺释迦圣容像都采用了敦煌瑞像图通式的形式,即左手下垂把袈裟衣角,右手于胸前作说法印。唐代以后真容、圣容像也用来指代一般的瑞像,外延包括了释迦牟尼以外的其他神祇的瑞像,如莫高窟第220窟甬道北壁剥离出来的五代“新样文殊图”东侧的菩萨像题名为:“大圣文殊师利菩萨真容”,就是将文殊像也称为真容的一个例子。也就是说,从敦煌壁画瑞像图来看,圣容像并不专指凉州番禾县圣容像,但是形象为右臂直垂于体侧,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身后表现山岩的立佛造像一般都是凉州番禾县圣容像,而不是释迦牟尼灵鹫山说法图,因为前一种观点还有不少唐宋时期的造像和题记可以相互印证,如上述今山西所出、古凉州地区所出和敦煌所见的各种资料,相比而言后一种观点似乎更加缺乏直接证据。

在山西省汾阳市小相村灵岩寺也發现了一身石佛像(图17),头部已毁,佛像身着褊衫式袈裟,跣足立于低矮的椭圆形佛台之上,残高约1.16米,左手置于腹前,掌心朝内,拇指与中指扣合,其余三指伸直,右臂自然垂于体侧,掌心朝外,残存的小指与无名下垂伸直,背面有近代补刻的文字:“小相灵岩寺古佛。民国乙亥(1935)中秋移存公园。迂叜堉志。”佛像雕造的时具体间不详。根据造像风格来看,可能为明代前后的作品。汾阳市为县级市,隶属于地级市吕梁市,西临吕梁市政府所在地离石区。根据慧皎《高僧传》《释慧达传》和敦煌藏经洞文献《刘萨诃和尚因缘记》(P.3570、P.2680、P.3727)的记载,刘萨诃是并州西河离石人,即今山西吕梁市人。小相村灵岩寺的这一身古佛可能表明了凉州番禾县圣容像在刘萨诃的家乡也有流传,其信仰在民间甚至延续到宋元以后。

1975年10月敦煌文物研究所对莫高窟第220窟甬道的重层壁画进行了整体迁移,揭去表层宋代壁画,露出了北壁五代后唐同光三年(925)节度押衙、守随军参谋、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上柱国浔阳翟奉达出资绘制的新样文殊图和翟奉达本人及其家族男供养人的画像,南壁的小龛和龛内外中唐、晚唐壁画及题记[19],在龛外西侧有五代翟奉达检家谱的墨书题记(图18),自左而右6列:“大成元年(579)己亥歲,□□遷於三峗□,□鐫龕□□□聖容立像□。/唐任朝議郎、敦煌郡司倉參軍□□子翟通,鄉貢明經,授朝議/郎、行敦煌郡博士,復於兩大像中□造龕窟一所,莊嚴素/質,圖寫尊容,至龍朔二年(662)壬戌歲卆(卒),即此窟是也/……九代曾孫節□□□、守隨軍參謀、兼侍御史翟奉達/檢家譜……”第220窟主室东壁和北壁有两处贞观十六年(642)的题记,西壁龛下有初唐题“翟家窟”三字。翟家是敦煌大姓之一,唐宋时期多次重修第220窟。翟奉达追忆其家族在北周宣帝大成元年(579)时迁到三危山所在的敦煌,并在莫高窟开凿窟龛,造有圣容立像。

根据《续高僧传》《释慧达传》的记载:番禾县圣容像在北魏孝明帝正光(520-525)初被发现。刚开始的时候就没有头部。经过了四十余年,到北周元年(557),从凉州城东七里涧发现了一个佛头,安置在像身之上,佛像才得以完整。北周武帝保定元年(561)在此地設置瑞像寺。建德(572-578)初年佛头频繁掉落,预示北周灭佛和即将亡国。即使在灭佛的背景下,佛像也依然挺立如常,未遭破坏。大业五年(609),隋炀帝西巡河西时曾亲自前往礼拜供养,重修寺院,改寺名为感通寺,并下令通过摹写的方式传播此瑞像的图像。一直到贞观初年道宣游历关表,发现黄河两岸的陕北和晋西地区仍然非常流行刘萨诃及其预言的番禾县圣容瑞像的信仰。

翟氏家族在北周末年迁到敦煌,这个时候正是处于番禾县瑞像第一次保持身首俱全的时间范围之内,在翟家迁到敦煌的两年之后,在番禾县倚山佛像发现的地方设立了一座专门的寺院,命名为瑞像寺,这说明番禾县圣容像的影响在日益扩大,那么翟氏在敦煌开龛所建造的圣容立像,可能就和番禾县圣容像有一定关系,在唐宋时期刘萨诃和尚和凉州番禾县圣容瑞像在敦煌广泛流行的背景下,五代翟奉达在《检家谱》提到的圣容立像,很可能就指的是番禾县圣容瑞像,也表达了翟奉达认为翟家在番禾县圣容瑞像在敦煌本地流传过程中曾经发挥了重要历史作用的看法。《检家谱》的开头部分提到了翟家在北周大成元年(579)迁到敦煌的历史,并提到了翟家开龛造圣容立像的历史,开龛造像的时间当然应该不早于举族迁徙的时间,开龛造像应该晚一些,至于晚到多久则并不确定,也就是说两者并不一定是同一年发生的事件。那么,莫高窟是否存在北周、隋代或唐代时翟家所造的番禾县圣容像遗存呢?北周至隋代的番禾县圣容像遗存,目前我们在莫高窟尚未发现,但是初唐至盛唐时期的相关遗存仍然不少保存至今,如莫高窟第203、300窟的主尊塑像,莫高窟第332窟中心柱北向面与莫高窟第448窟中心柱西向面壁画中的立佛等,尤其是在初唐第203窟内,番禾县圣容像作为这个中型洞窟的主尊塑像,取代了原本属于释迦牟尼佛像的位置,突出了番禾县圣容像的重要地位和瑞像具有代替本尊教化众生的功能。第203窟在位置上与第220窟很近。第220窟在崖面上属于第二层。第203窟位于第三层,在第220窟正上方略偏北的位置(图19)。虽然第203窟窟主的情况难以详考,但从所处崖面的位置关系来看,如果说这两个洞窟之间存在一定联系,似乎也并非不可能。如果这个推测属实的话,第203窟也许正是翟氏家族崇奉过番禾县圣容像的一个明证。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在敦煌石窟中形象为右臂直垂于体侧,右手掌心朝外作与愿印,左手于胸前握袈裟衣角,身后表现山岩的立佛造像一般都是凉州番禾县圣容像,在今山西、四川以及古凉州地区发现的唐代类似姿势并且题作“圣容像”的造像很可能也是凉州番禾县圣容像。

附记:2020年11月笔者带队前往山西省的石窟遗址和博物馆进行考察交流时,在太原市的纯阳宫(山西省艺术博物馆、山西古建筑博物馆)前院的侧廊内陈列的佛教造像和造像碑中见到了此像,并和同行的赵燕林、朱生云、郭凤妍等人一起拍摄了整体和局部包括供养人像和铭文等细节的照片,2022年11月和2023年3月又委托摄影师高琦等友人两次前往纯阳宫对此像做了详细的测量和补充拍摄,然后由曲波根据照片进行了数字化建模和绘图。在现场的拍摄过程中还得到了山西省古建筑与彩塑壁画保护研究院(山西古建筑博物馆)韩炳华副院(馆)长的帮助。在此一并致以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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