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近代诗歌生态文化精神时空特征与民间视角
2023-09-28朱君毅
朱君毅
(兰州财经大学商务传媒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引言
“生态文学”理论源于西方,自较早的生态学到生态主义(Ecologism),再到作为文论的“生态批评”(Ecocriticism)的成熟,至少经历了150年左右的发展。与之相应的文学作品,则被称之为生态文学,其主要特征在于,强调以文学创作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反对人类中心主义,或是传达生态危机意识,强调自然保护理念。生态批评、生态文学所强调的“和谐共处”“诗意地栖居”等核心理念,与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理念具有相通之处。就哲学理念而言,古代儒家的中庸和谐精神,道家的任运自然之道,正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基本原则。就其具体实践而言,表现为对自然生态平衡的关注,对自然生活方式的热爱,对恬淡生活的安然,等等。从诗歌创作而言,传统诗歌中的山水田园类、民俗风情类诗歌都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文化精神。本文研究的陇右近代诗歌,其作者丰富、数量丰硕,创作水平亦颇为可圈可点:“佳构殊多,风骨铮铮,光彩四照,使人有目不暇接之感。”[1]本文拟通过探究陇右近代诗歌对传统生态精神的发扬,对地域文化与民俗风情的关注,挖掘其对生态文化建设的启发意义。
一、陇右近代诗歌生态文化精神渊源
1.古代“天人合和”思想与仁爱和谐精神
古代生态文化精神源远流长,早在先秦时期就已有经典的论述。最集中的当属天人关系的探索。《周易》中的阴阳观,概括了天、地、人等多重关系,其中的“天地交泰”“阴阳和合” “刚柔相济”等表述,正是天人感应思想的哲学化表述。而老子的“冲气以为和”、庄子的“齐物”“与天和”“与人和”,是对天人和谐理念的进一步发挥。至于儒家学说,以“君子比德”之说为核心,将人格修养的不同方面与自然万物的特性对应起来,孔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说,即是对山水与人格对应的简要比喻。而儒家“君子比德焉”之说则将这种说法加以发挥和论述:“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思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洁之方也。”[2]以一种事物的不同特征指向人格的仁、智、义、行、勇、情、辞七个方面,其论可谓至矣。先秦时期建立起的天人关系学说,为后世“天人合一”思想的确立奠定了基础。在“天人合和”的思想体系下,人类如何处理自身与万物的关系,就成了古人努力解决的重要命题。儒家学说以“仁”为核心,认为人类在自然、政治、社会等不同层面都应当贯彻仁爱精神。具体到人类对待自然万物时,也是如此,如“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3]“钓而不网,戈不射宿。”[4]“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5]等,都体现出古代在处理天人关系、政治关系、社会关系等方面的仁爱精神、和谐思想,甚至是可持续发展思想。
2.古代山水田园诗的自然书写与心灵寄托
传统自然生态理念不仅在于哲学表述层面,其在文学创作中,尤其是在传统诗歌创作中也具有丰富多样的体现,其中最典型的是山水诗和田园诗,其要点至少在于三个方面:一是以诗歌书写自然,领悟造化之理。该方面的诗歌多以老庄思想为主,尤其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在政权交叠、战乱频仍、名教衰落、玄学兴起的背景下,游仙诗、玄言诗和山水诗渐成风气。代表人物谢灵运等人,在其诗作中极尽山水描摹之能事,实为后世山水诗派的鼻祖。二是借诗歌远离名利喧嚣,在自然中寻找心灵自由。不可否认,诗人对自然的热爱是山水诗创作的重要动因,然而借景抒情、因寄所托则是其创作的重要目的。一旦诗人们在政治、人生等方面遭遇不平,则往往会通过诗歌创作寄情山水、咏物言志。三是在诗歌中书写田园风土,寄托归隐情节。相比“山水”而言,“田园”似乎是士人理想的归隐场所。陶渊明挂冠而去、归隐田园,并因此而成为后世田园诗创作的典范。在唐代,王维等人的创作甚至被称为山水田园诗派。事实上,山水田园诗创作已经成为中国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其生态文化精神也具有自然和人文的多重意蕴。
3.陇右近代诗歌创作的时空生态背景
中国近代国运衰微、战乱频仍、民生凋蔽,甘肃虽处于西北内地,但也难以幸免于各类天灾人祸。陇右近代士人大都接受过传统教育,自然会受到儒家“仁民而爱物”理念、“致君泽民”人生理想的深刻影响。与此同时,近代政治社会的巨变,也使得他们对国运民生更为关切。在这种历史背景中,他们创作的诗歌更多地表现了感时忧国、无奈于时势的心理以及寄情山水、归隐田园的情怀。换言之,中国诗歌创作的这两种传统在特定历史时刻就会集中表现在诗人的创作当中,陇右诗人也并不例外。就地域环境而言,甘肃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特点,在气候、物产、风俗方面都独具特色,“偏居西北,民气浑朴”。尤其是陇右地区,“地方瘠苦,财力之艰。”[6]就“陇右”的地域范围来看,大致在陇山(六盘山)以西至于青海湖之间,其地貌、气候、风俗与陇东地区确有明显不同:“盖其地山谷纠纷,川原回绕,其俗尚气力、修战备、好田猎、勤耕稼,自古用武之地也。”[7]本土诗人对这种自然生态和历史人文传统有着深刻的体会,其在诗歌中对地方自然山水、民俗风情的表现自不待说,即使是旅居诗人,也往往会留下颇具地方特色的诗作。近人张维的《陇右诗钞》,路志霄、王干一的《陇右近代诗钞》,均为诗歌辑录之作。今人郭汉儒的《陇右文献录》诗歌部分对作者简介、著作名目、序跋等辑录得非常全面,惜乎限于体例而较少收录诗作。本文即通过参阅以上著述目录,并查阅陇右近代诗人文集,考察其时代特征和地域文化特征,以及蕴含其中的生态文化精神。
二、对政治与社会生态的强烈关怀和参与精神
陇右近代诗歌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对地方自然山水的突出描摹和对田园生活的特别关切,不仅继承了古代山水田园诗歌的基本特征,同时也表现出强烈的地方关怀和时代特色,因而其生态文化精神极具时代和地方特色。诗歌的作者大多数都具有传统知识分子忠君爱民的情怀,但由于时代剧变,他们的思想和选择也面临着新的考验,其诗歌中也多有对于时局变化的忧虑,对民生疾苦的关怀,对地方教育和慈善事业的热心,等等。这种忧患意识、民生关怀以及投身地方建设的选择,事实上正是对古代人文生态精神的深度践行。
1.忧国家之祸患,哀生民之多艰
陇右地区自古贫瘠,至于近代,天灾人祸尤多,诗人们在其作品中多有书写。一种是对当时国家积弱、时事变幻的忧虑与迷茫。如刘尔炘(1866-1931)在《五十初度书怀》中写道:“神州莽莽尽烟尘,谁向中原救兆民;天意酿成千古恨,人心打破一腔春。西欧新学珠还债,东鲁微言火断薪;谋国经纶何处是,苍生先要不忧贫。”[8]该诗作于1915年左右,刘尔炘时年五十岁。当时正值清末民初军阀征战之际,刘尔炘虽然身处兰州,但仍是心念苍生。其对处于战火中的百姓之牵念,对千年帝制覆灭的抱憾,对西学东渐、儒学失传的担忧,都在诗中一一流露出来。甘肃虽处内地,但在近现代时期也有部分士人远赴海外留学或考察。他们身在海外,仍是心系国事,其拳拳报国之心也往往会以诗歌来表现。杨巨川(1873-1954)于1905 年被学部选派日本考察政法,他在途中作诗,表达学成归来投笔从戎的愿望:“中原方有事, 投笔愿从戎。”[9]当时甘肃也时有军阀作乱,以致民不聊生。1930年,马廷贤率部流窜于天水、陇西、陇南等地,所到之处,无恶不作。冯国瑞(1901-1963)作诗抒发其悲痛和无奈之情:“故园猛忆尽嵩莱,城郭人民事可哀。毡幕投荒怜作客,斜阳满树倦登台。临关鸿雁飞飞尽,低草牛羊莽莽才。莺暖花繁春意足, 丘迟可寄一书来。”[10]冯国瑞是天水人,当时客居西宁,幸免于难,乃作此诗表达其对故园的哀伤和客居他乡的无奈。冯国瑛对其中涉及的具体事件注云:“十九年浴佛日,马廷贤攻陷天水,杀伤最惨,家中人幸免于难。吾兄客西宁,当时某军东进,等居危城。” 在诸多祸患中,对百姓影响最普遍者,当属各路军阀无尽的征粮征税,即使是地方官员,也对此深感困扰。王权(1822-1905)曾任富平县知县,在《乡农歌》中抨击了催租恶行:“朝下百檄催营租,暮下百檄追宿逋。”在天灾频仍的年份,官方并不怜惜百姓之苦,而是一味催逼,致使百姓走投无路:“呜呼使车何日停? 鱼尾已赪勿再惊!”[11]正是苦于无法为民做主,王权在任一年多就有三次提出辞官,最终得以还乡,闭户著书而独善其身。王煊(1878-1959),皋兰人,其《腊八日食粥》寄托了对民生疾苦的悲悯之心:“谁怜中泽雁,此日灶频添。”作者自注:“时经兵燹,流民载道,赈会放粥,就食者数逾万人。”除了天灾、官府催逼,还有商人争利、鸦片种植等因素,也都直接祸害百姓。冯国瑞在青海目睹天灾连年、民不聊生,乃作《青稞谣》,描写了天灾影响收成的情况:“野老顾予泪如绠,自言年成灾仍重,况是今年多灾眚。”同时又抨击造成这种情况的人祸,即官家征粮和商人争贩:“商人重利争贩麦,官家火急请移粟。倾家储粮掷孤注,兰州粮价倍其值。”诗中又写到了河西一带大面积种植鸦片,挤占粮田的现象。全诗283字,作者在其中表达了对天灾的无奈,更突出了对人祸的控诉。杨巨川曾在敦煌任县长,当时甘肃开放烟禁,杨巨川写诗表示愤怒:“只重金钱不爱民”“误尽苍生是此人”(《布隆吉尔题壁》)。反映的正是冯玉祥、陆洪涛掌控甘肃期间,利用烟税充实军费、开放烟禁的情况。说是天灾,实为人祸,以至于鸦片挤占农田的比例,甚至能高达90%[12]。杨巨川为人正直而遭排挤,于是愤而辞官。显然,作者们虽然身在官场,却时刻心系民生,因此在诗歌创作中才能真情毕露。
2.投身地方民生的传统士人情怀
在纷乱的政局中,许多清廉之士都辞官归里,力图为家乡建设做出贡献。苏统武、祁荫杰、焦志贤、李于锴等人都因清王朝的覆灭而归隐故里。但他们仍致力于地方教育和学术。刘尔炘辞官返回兰州后,即投身地方教育和慈善事业。因其在不同领域的突出贡献,而被当地人称为刘山长、刘大人、刘善人、刘道人,等等[13]。他为甘肃高等学堂撰写对联“愤国家积弱情形。学个自强人物;体孔孟救时宗旨,养成滚热心肠。”[14]事实上也正是其救国济民抱负的表达。杨润身(秦州人),辞官后热心地方教育,多有捐赠钱物、提携后进的善举,为地方所敬仰:“乡人议立高校,润身欣然提倡,捐洋二百元,捐书三百部、并地理图书标本。好启迪后进,北乡知名士多出其门下。”[15]安维峻(秦安人),辛亥革命后退居乡里,又积极参与地方民生事务:“修乡堡,拒白匪,兴水利。补刊《鸟鼠山人集》缺版,里社中义有当为,唯力是视。”[16]在他们的诗作中,同样也表达对地方民生事业的关怀,或是抒写参与其中的乐趣与期望。陇右地区缺乏水源,农事生产异常艰难,因此“喜雨诗”是诗人创作的常见主题,其中寄托的正是重农意识。再者,水利工程既是士子们乐于参与的,也是诗歌吟咏的重要对象。慕寿祺(1874-1947),在《咏美利渠》中就赞美了引黄河灌溉工程“美利渠”:“活水源源流不尽,天然美利福苍生。”陈炳奎的《天山雪歌》深情地书写了当地利用祁连山雪水灌溉农田的情况:“浇灌多赖此雪水,恩泽利归农家子。”并表达了年年丰收、天下太平的愿望:“不怕严寒侵户牖,但愿天山雪更厚。衣食温饱人情古,岁岁年年歌大有。”
事实上,近代士人们在家乡各界所作的贡献非常之大。现存文献中相关记载也非常丰富。总体而言,他们对国运时局、民生之艰的忧患意识,对地方社会事业的积极参与,均在诗歌中得以书写,而这正是中国士人基本情怀,也是中国诗歌创作的重要传统,当然也正是他们对政治社会生态的强烈关怀。
三、山水田园诗中的人文生态精神
陇右地理形势复杂,山水各具特色。历代文人于此多有吟咏。至于近代,虽有各种天灾人祸,但士人们在面对家乡自然山水时,仍是充满深情地进行歌咏。
1.本土山水诗吟咏中的景与情
行旅诗是诗人在旅途中所见、所遇、所感的创作,其中最多者就是对山水景色的摹写。在现存近代诗歌中,对陇右山水的书写,其数量相当多。有些是单纯的吟咏景物之作,其中如麦积山、崆峒山、五泉山等都是常见的书写对象。任其昌(1830-1900)告归故里后,主讲天水书院、陇南书院三十年,《清史稿》称其“天资高迈,博文强识”。他创作了许多有关天水的行旅诗歌,《早发神灵铺》《苗家岘道中即目》等以“即目”为题者,均是对陇右美景的书写。如五言诗《出峡望麦积山》,以“出峡喜平旷,娟娟秋日明”开篇,诗中对秋日麦积山之湿云、远岫、村柳、烟雾、渠流的意象一一书写,又对麦积山特有的丹砂山岩进行描绘,在策马前行中,高峰掩映、松风回响,作者喜不自胜,写下了“山灵喜我至,仙乐相招迎。”[17]的愉悦心情。与此相似者,如王权(1822-1905)的《早发后河堤》:“乱山迎马首,残月堕鸡声。客路盘云上,人烟隔涧生。”[18]诗中写到鸟鼠山的历史传说、山形、山路和人烟,营造了“天人合一”的深远意境。在行旅诗中,作者往往会将自己对所见所闻或个人际遇的感慨寄托山水书写中。任其昌于《渭源道中所见》既有对“牧童朝晒犊,农妇晚呼猪”的亲切写照,又有对当地物力维艰的感慨:“无裤谁怜汝,重绵独自吁。”[19]安维峻(1854-1925)在崆峒山流连忘返,一气写下了长达500字的《游崆峒题》(《崆峒记游五十韵》),其中对崆峒山的峰、林、寺、塔以及各种历史人文奇观尽情描绘,同时又将个人的坎坷遭遇以及对归隐林泉的向往、对权贵横行的不平寄托其中:“昔我戍沙塞,题诗云泉寺。长剑依天磨,隐寓崆峒志。”“到此心神清,富贵真敝履。”“龙泉韬匣中,终当惊魑魅!”[20]将旅途中所见、所闻、所感写入诗中,本来就是古代行旅诗的创作传统。而王权、任其昌、安维峻等人的行旅诗都不自觉地将陇中、陇南一带的自然风景和个人境遇融入其中,在内容上充满了地方特色。
2.关注地方自然与人文生态
甘肃在地理位置上与青海、宁夏、新疆、西藏相接壤,也是内地通往这些地方的交通要道。朝廷派往西去的官员或是流放之人,大部分都要经过甘肃。也正因此,流寓当地的诗人们留下了许多作品。如林则徐、谭嗣同等近代名人都留下了咏陇名篇。左宗棠,任陕甘总督十余年,在甘肃创作了大量作品。左宗棠在任期间,为甘肃所作贡献甚多,其植树造林的功绩为人所传颂。1880年他在奏稿中言:“道旁所种榆柳,业已成林,自嘉峪关至省,除碱地沙碛外,拱把之树,接续不断。”(《奏稿》卷五十七) 杨昌浚(1825-1897)当时作诗颂曰:“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21]谭嗣同(1865-1898)也曾随父在兰州居住,并作诗歌咏兰州胜景,如《兰州王氏园林》“野水双桥合,斜阳一塔高。”《兰州庄严寺》“潭光澄夕照,松翠下庭荫。”刘尔炘等人为地方寺庙、书院等建设做了诸多贡献,并且在其间题咏诗词或楹联。如文昌宫联:“莫只贪身外虚荣,忠孝性天真爵位;倘能有眼前神悟,山川云水大文章。”其中既有对为人处事道德的评判,又有对眼前山川的融入,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的宽广胸怀。刘尔炘在《醉后步石头主人韵》中表达了淡泊名利的心态和对兰州山水的热爱:“云天缥渺飞黄鹊, 烟水苍茫问白鸥, 槛外青山楼外树, 也应酬我到千秋。”[22]王权(1822-1905)《放衙》,“空庭闲步转,欹树午阴横。雨散鸟无忌,风休花太平。南山秋始润,浓翠落前楹。”[23]描画出诗人于公务之余,醉心于天光云影的愉悦心情。除此之外,对地方奇特景观的书写也是该类诗歌常见的内容,王宪(1799-1864)古风诗《贵清山放歌行》,全诗208字,以酣畅淋漓之笔墨,将贵清山的险峻奇秀尽情书写。又如慕寿祺的《咏仇池山》、陈炳奎的《兽文石歌》等,无一不充满了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赞叹。事实上,当地各类建筑上的楹联、描绘本土特有名胜的“八景诗”等,大都与地方人文生态密切相关,数量上也以近代诗人创作为多。
3.田园诗书写的乡村生活与归隐情结
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农事生产和田园生活的题材在诗歌创作中很常见。前者是对农业根本的重视,是传统重农思想的表现,后者则是对田园生活的热爱。近代甘肃士人大部分都是出身农村,其诗歌中表现出的或是对故乡的思念,或是在故乡的闲适,也表现出了浓郁的地方特色。陈炳奎(1811-?)屡试不就,乃居于乡里,诗作甚多, 如《田家杂兴八首》是对河西一带田园生活的典型书写,诗中以“青山绿水”“麦浪农歌”“带月荷锄”“鸡鸣莎径”“牛羊满地”等意象,描绘出当地的农家生活图景,至如《村居偶兴》中的“门无剥啄心常静,座有琴书梦不孤”则更是与陶渊明《归园田居》有异曲同工之妙。田园诗中所蕴含的,不仅仅是作者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也是传统知识分子内心归隐情结的表现。即使是在任官员,他们对农村生活的特别关注,以及在诗歌中的相关书写,一定程度上也正是这种归隐情结的反映。王树中(1868-1916),曾于安徽太和任知县,勤政爱民,其诗歌亦多有对当地民风和农村生活的书写,尤其是《太和谣》,其中描绘的蚕桑、葵花、禾麻、梨枣、芥子等意象,更是细致入微地描绘了一幅江南乡村的美好景象:“养老家家饲鸡豚,客来犬吠夕阳低。高粱村酒开新酿,饮两三杯醉似泥。”则将这种生活尽情展现出来。又如杨巨川的《青城杂咏》十首,不仅描绘了辞官后回归故里的闲适生活、对丰收的喜庆,同时也传达出自我清高和无奈于时势变幻的心情。事实上,这也正是近代士子们普遍都有的矛盾心态。
行旅诗对于地方山水的书写,往往在不同层面上蕴含了当地历史人文内容,表现出近代士人对故土的热爱,也传达了他们在“致君泽民”理想中的困境。田园诗把独具地方特色的乡村生活加以艺术化的表现,既是对古代田园诗书写传统的继承,又在其中充满了关注民生、归隐田园、淡泊名利等多重情结,实际上也正是对传统诗歌人文生态精神的发扬。
四、民间视角和原生态书写
除了从文人的视角关注民生、流连山水田园、寄托隐衷,陇右近代诗人更能够深入民间,关注原生态的民歌、民俗、风物,主动记录、歌颂本土风情,或是以竹枝词等形式进行书写。以诗歌书写地方民俗风物,实际上是对《诗经》创作传统的继承和发扬。《诗经》中的“国风”,相当一部分都是对各地民俗风情的歌咏,虽然后世从儒家学说的角度将其阐发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发乎情,止乎礼义。”但其中对民间生产生活和民俗风情的表现,却是后世诗歌关注民生、书写风俗传统的源头。唐代刘禹锡的《竹枝词》、白居易的《忆江南》,在很大程度上再次开拓了诗歌创作的民间视角,成为后来诗歌创作的一种重要形式。陇右近代诗歌的相应书写,既是对这种传统的继承,也是其生态文化精神在诗歌内容和形式上的表现。
1.原生态的“美食”与民俗风情表现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在诗歌创作的近代思潮中,陇右近代诗人身处西北乡间,必然会将上述内容纳入诗歌创作中。清代临洮诗人吴镇曾创作的《我忆临洮好》十首,即是对临洮名胜和民族风情的表现,其中“花儿饶比兴,番女亦风流”正是对当地人文特色的突出书写。王煊作为皋兰本土诗人,对兰州特产“软儿梨”“浆水面”等有诸多吟咏。其《咏软儿梨》,不仅描写了软儿梨“冬来树树鲜”的奇特和珍贵,也写到其“润面能回婉女妍”的神奇效果(作者自注:“兰俗,冬令以软梨汁为儿女润面,可免冻皴。”)其在《浆水面戏咏》《浆水面》两首五言诗中,更是将“浆水面”的色、香、味和“北山面”、芹菜、菠菜、浆水等原生态的美味展现于诗歌中。巨国桂的《文司马馈抚彝瓜》《城西看黑河,即饮李氏山庄》两首诗都是应酬之作,但都赞美了当地的特产。前者述及河西所产“抚彝瓜”,并写到了其所生长的环境:“名种甘资黑水沙”。后者则赞叹了张掖城外山光水色的美景,又写到当地特产美酒和羔羊。甘肃是多民族居住的地区,民族文化多样,近代时虽然战乱频发,但有些作者足迹遍及河西、临夏、甘南等地,其笔下对当地的民俗风情也多有述及。冯国瑞(1901-1963) 于1932年在临夏癿藏山庄度假,写下了700字长诗,题为《自临夏癿藏山庄西行十里而遥,群山环峙,广漠碧无涯际,列幕其中,作林野三日游。深山逐猎,寒夜说虎,阴晴雷雨,一日数异,殊俗奇境,纪之以诗,得一百韵》[24],其中对当地奇特的自然景观、民歌“花儿”的盛况、佛教信仰的兴盛,都予以全面展现。该类诗歌的创作充分体现了诗人们对本土民俗风情的强烈兴趣,也表现出他们在诗歌创作中的“原生态”意识。
2.竹枝词书写的“原生态”意识
竹枝词源于唐代乐府曲名以及巴渝一带的民间歌曲。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称其“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奥》之艳。”并自作《竹枝词》,歌咏当地自然景观和民俗风情,同时也寄托了自己的隐衷。后来《竹枝词》逐渐成为诗歌创作的一种体式。明末皋兰诗人郝璧创作《皋兰竹枝词》三十首,清代诗人叶沣创作《甘肃竹枝词》[25]一百首,涉及当地民族、节日、特产、建筑、商业、宗教等各个领域的内容。陇右近代诗人也多能深入民间,其创作的竹枝词也颇俱“原生态”意识。较早的如牛树梅的《正月思乡竹枝词九首》,将故乡除夕接祖、爆竹连夜、祭祖礼神、拜年串亲,以及送纸兔等风俗一一道来,读之倍感亲切。王源瀚,静宁人,其《高平竹枝词》(亦称《平凉竹枝词》)四首,分别记录了城中人利用空地栽植竹或花的习惯、信仰佛教的情况、端午报赛、黄昏成婚的习俗,显得饶有意趣。巨国桂,秦安人,其《秦安竹枝词》二十章,描写了秦安一带蓄养鹦鹉、妇女以菜油梳头、养蚕、拜娘娘庙、蒙面骑驴、戴麦草帽、方言发音等十余种风习,以及花果山、滴水岩胜景、私家园林等,内容丰富,语言活泼,表现出作者独特的视角和对民俗生态的重视。“竹枝词”的实质在于以诗歌深入民间的视角,并借鉴民歌的形式进行创作,也就是说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其“原生态” 的价值。蕴含其中的,是近代士人们的文学生态意识。即如在史志编纂中,也很注重对当地风俗的采写。如慕寿祺在《甘宁青史略》中,载录了多种当地竹枝词、民谣、花儿等,极具原生态特色,并以诗评论花儿之价值曰:“世情大抵爱新奇,谱续霓裳更有谁?作戏逢场顽叶子,听人隔院唱花儿,来源远矣伊凉调,淫曲居然郑卫诗。毕竟其中多比兴,松崖评语正相宜。”[26](其中“松崖评语”指吴镇“花儿饶比兴”的诗句) 作者将“花儿”比作《诗经》中的“郑卫之音”,认为其是“好资料”,因而将“民间流行之花儿”载录史志当中。
结语
中国诗歌创作有其多重文化精神传统,其中的山水诗、田园诗、竹枝词等,对山水景观、田园生活、民俗风情的书写,显然不仅是对这些内容本身的“记录”,更是将作者在政治、社会、人生等不同层面的志向、感情等寄托其中,即所谓“诗言志”也。陇右近代诗人,处于特定的创作时空背景中,他们或是担任地方职务,或是辞官归隐,或是流寓甘肃,其诗作继承了古代诗歌的优秀传统,同时也具有明显的时代和地域特色,其中贯穿着对国运民生的关怀,对地方民生事业的关注,对地方民俗风情的兴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上述不同层面生态意识的体现。
在研究古代山水诗、田园诗、竹枝词等诗歌作品时,除了要考察作者寄托的个体思想和感情,更应该注意其中的政治、社会、人文等层面的生态文化精神。由此可以给诗歌研究带来新的视角,给诗歌阅读带来新的体验,同时也能够让我们对古代生态文化精神有更为鲜活的理解,亦即“对于文本中揭示的调节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复杂机体可以有更新的理解。”[27]陇右近代诗歌特有的地域人文风貌和近代特色,正是审视其生态文化精神的重要切入点。从诗歌风格而言,其所表现出的与时代密切相关的忧患意识,与地域相关的雄浑劲健、率真多元的风格,“西部戎风与雄浑劲健的风格特色、民族风情与真率直露的情感特色、汉胡互化与多元荟萃的过渡特色。”[28]其实都是陇右近代诗歌生态文化精神的特有风貌。
时至今日,环境生态问题已成为亟待解决的大问题。显而易见,生态文化精神的继承与发扬是解决该问题的重要途径,而中国古代的生态智慧、蕴含于传统诗歌中的生态文化精神,不仅在自然生态建设层面,也在社会人文生态构建层面,对当下生态文化建设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这也正是研究陇右近代诗歌生态文化精神的必然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