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体理论视角下的屠格涅夫“别墅文本”分析——以中篇小说《初恋》为例

⊙戴雪茹［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 710128］

别墅（Дача）是俄罗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早在彼得一世统治时期，俄罗斯就出现了第一批别墅。尽管别墅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但在俄罗斯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对别墅的忽视与对她成名的亲戚“庄园”（усадьба）的关注形成了鲜明对比。①19 世纪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初恋》正是一个发生在度假别墅的故事，十六岁的男主人公弗拉基米尔爱上邻家的公爵小姐季娜，而季娜却爱上了主人公的父亲。国内外对《初恋》大多采用平行文本比较、类型研究等视角，对作品中别墅的时空关系较少提及。其中，俄罗斯学者斯塔雷金娜（Н.Н.Старыгина）明确把《初恋》划归为“别墅文本”，从时空体理论的角度分析别墅与庄园在时空关系、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异同。②国内对屠氏别墅文本的研究关注较少，刘淑梅在论文中将《初恋》归为俄罗斯庄园文学发展期的作品③，但并未专门论述其别墅文本的特征。以上研究虽有涉及别墅文本中的时空关系和巴赫金（М.М.Бахтин）时空体理论，但并未涉及小说《初恋》中存在的多重时空体关系。本文借用巴赫金时空体相关理论，旨在分析《初恋》中别墅包含的多重时空体，以及其中的田园诗时空体的异化形态。

一、别墅中的田园诗时空体

巴赫金将“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④称为时空体。田园诗时空体是巴赫金提出的主要时空体之一，他认为各类田园诗共有的三个典型特点：第一是田园诗里的时间同空间保持一种特殊关系，即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固有附着性、黏合性；第二是田园诗时空体的内容仅局限于为数不多的生活事实，如爱情、劳动等；第三是人的生活与自然界生活的结合，自然在田园诗时空体中大部分成了纯粹隐喻性的语言。尽管巴赫金是在分析庄园时空体时谈到了田园诗时空体，但笔者认为，别墅时空体同样具有田园诗时空体的类似特征。在《初恋》的别墅时空体中，主人公过着如田园诗般悠闲的日常生活，散步骑马、亲近自然，时间在别墅时空体里被冲淡。

俄罗斯学者洛韦尔（Ловелл С.）在论文中指出，别墅被认为是一种纯粹的俄罗斯现象，到了19世纪中叶，别墅不仅是一个地点，也发展成为一种生活方式。⑤《俄语详解词典》中对“别墅”一词的定义是“城市居民夏季居住和度假的郊区住宅”⑥。从这一定义中可看出城市居民来到郊区别墅的目的是为了过上田园诗般的自然生活，因此闲适的生活事实与优美的自然环境描写构成了别墅文本的特色。

在别墅中度假的人们积极寻找着个体的消遣方式。⑦正如屠格涅夫同时代人所回忆的那样，女主人公季娜家的生活方式正是典型的别墅生活方式。⑧在季娜家的聚会上，众人玩抽签游戏、朗诵诗歌、编故事、学茨冈人耍把戏。弗拉基米尔日复一日地围着季娜的厢房打转，与季娜及其追求者们的玩乐成了他在别墅中最为日常也最为重要的生活事件。

《初恋》中作者用“窄小凌乱”“简陋”“杂乱无章”⑨等词汇来形容季娜所住别墅厢房的客厅。弗拉基米尔第一次受邀前往公爵夫人家，见到的正是季娜与追求者们毫无节制地行欢作乐的场景。在狭小的别墅客厅里，季娜想出五花八门的奖惩方法来捉弄她的追求者；而出身贵族、受过严格教育的弗拉基米尔也开始忘乎所以地玩闹。在别墅狭小、杂乱的内部空间中，人物的情感和行为也呈现出虚伪、浮躁和庸俗的状态。

与混乱、逼仄的别墅内部空间相对的是外部美丽的大自然。其中，花园是别墅文本中不可或缺的空间形象。屠格涅夫将花园空间中的生活描述为具有特别属性的别墅生活。⑩当主人公在花园中偶遇季娜时，双方在自然环境中都展现出真实朴素的情感。季娜真诚地向弗拉基米尔倾诉自己的疲惫和痛苦，少年也因心上人的悲伤而忧心。男女主人公一同坐在草地上，四周阳光明媚，花园里鸽子盘旋，蜜蜂低飞。在屠格涅夫的笔下，外部相对开阔的自然空间与别墅内部封闭狭小的空间形成鲜明对比，映衬出主人公在别墅内外空间大相径庭的心理状态，展现了别墅中人物的生活及交往对空间地点的附着性。

俄罗斯学者维克多洛维奇（Викторович Б.А.）指出，别墅生活的本质就是完全溶解在自然中。⑪《初恋》的很多情节都发生在别墅周围的自然环境中，因此自然与人在情绪上的共鸣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小说对弗拉基米尔第一次从季娜家聚会回来的那个夜晚进行了详细描写：“闪电此起彼伏，瞬间不停……这些无声的闪电，这些具有克制力的美丽的闪光，仿佛正与我心底迸发出的无声而隐秘的冲动遥相呼应。”人的生活与自然界生活的结合，是它们节奏的统一，是用于自然现象和人生事件的共同语言。自然界的雷雨现象和少年因为初次感受爱情而激动的心相呼应，正是能体现别墅中自然现象和人生事件节奏统一的典型例子。

二、别墅中的相逢时空体

巴赫金从小说中剥离出“相逢”（встреча）这一情节要素，认为相逢情节的本质已经时空体化，从而提出了相逢时空体的概念。按照巴赫金的论述，相逢情节不能孤立存在，而是作为全书情节的一个组成要素进入能够涵盖它的具体的时空体。《初恋》中有多处在别墅内外相遇的场景，因此相逢时空体自然也成为别墅时空体的一部分。在这里，笔者所讨论的“相逢”是指构成重要情节转折的“意外相逢”。

《初恋》中男女主人公第一次偶遇，弗拉基米尔无意中看到了邻家草地上和追求者们玩着游戏的少女季娜，便陷入了轰轰烈烈的初恋，故事情节随之展开。他们相识后不久，当主人公在花园栅栏附近再次偶遇季娜时，季娜对少年倾诉了自己的悲伤，并请他为自己念诗，诗句道破了季娜与有妇之夫相恋的那份挣扎而欲罢不能的痛苦。在这次意外相逢中，弗拉基米尔窥探到季娜内心的秘密，察觉她喜欢上了某人，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

再次意外相逢是弗拉基米尔坐在废弃暖房的墙头上偶然看到了匆匆路过的季娜。季娜临时起意让他跳下墙头以证明自己的爱情，而等主人公真的跳下来，季娜大受触动，第一次使用了表示亲密的“你”来称呼弗拉基米尔，并亲吻了佯装昏迷的男孩的嘴唇。这一吻使得弗拉基米尔的情感达到了高潮，随着季娜的匆匆离去，主人公也陷入了单相思无法自拔。主人公患得患失之际，再次与季娜在花园偶遇，通过交谈主人公心中的爱情之火强劲有力地重燃。几次的意外相逢使主人公的情感一步步推进，他一边饱受着炽热的情感带来的幸福和痛苦，同时也对季娜真正爱恋的对象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和怀疑，促使其付诸行动，一探究竟。一次次的意外相逢都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接下来的意外相逢是弗拉基米尔在午夜花园撞见了与季娜幽会的父亲。主人公与父亲出人意料的午夜相逢，使得他在“识破情敌”后产生了激烈的心理冲突，使他感受到“摆不脱的困惑和从未有过的伤心”，仿佛“心头的一部分永久失落掉”。秘密的暴露结束了主人公的初恋，别墅生活不久也随之完结。相逢时空体在这里担当了促进情节突变的功能，起到了设置小说情节、安排场景的作用。

正如巴赫金所言，时空体承担着基本的组织情节的作用，情节意义显而易见。别墅里发生的数次意外相逢，从一见钟情、窥破少女心事到进一步亲密接触，逐步把主人公初恋的情感推至高潮，直到主人公撞破父亲与季娜的幽会，美好的初恋瞬间破灭，情节急转直下。可以看出，在小说《初恋》中，别墅的相逢时空体对情节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推动和转折作用。

三、别墅：走向衰败的田园诗

田园诗的破灭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上半叶成了文学里的一个基本主题。在《初恋》故事发生的别墅中，无论是夫妻关系、父子关系还是邻里关系，维系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只剩下冰冷的利益往来和扭曲的情感纠葛。

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的资本主义经济方兴未艾、社会矛盾日趋尖锐，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别墅内居民间的关系也或多或少受到资本主义逐利本质的影响。

故事开始当主人公一家得知公爵夫人入住别墅后，母亲起初因邻居是公爵夫人的头衔略带敬意，随后就猜测到对方并不富有，因此对邻居的到来态度冷淡。在入住后两家的交往中，母亲厌恶公爵夫人痴迷打金钱官司，不断找她求助的厚颜行径，弗拉基米尔则厌恶公爵夫人毫无高雅可言的外形和随便的举止，父亲也对她的言行皱眉头。然而双方还是保持了表面上的礼貌，两家人第一次聚餐后，父亲一路送公爵夫人到前厅门口，场面看似亲热，实际上体现了别墅里人际交往的虚伪性。

公爵夫人对女儿季娜的追求者们也毫不客气地加以利用。她请弗拉基米尔帮忙抄写呈文，对卢申大夫抱怨牙痛，拒绝支付骠骑兵为季娜买马的钱，享受马列夫斯基伯爵对她大献殷勤。季娜和众多追求者们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复杂。季娜本人甚至这样自我评价：“我是个卖弄风情的女子，我没有心肝，我有做戏的天性。”季娜与追求者逢场作戏，对自身的名誉漠不关心，他们之间只有相互取乐和利用，体现出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扭曲异化。

在弗拉基米尔蹲守花园，目睹幽会归来的父亲后，他预感到别墅里得过且过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不久事情败露，引发父母激烈争吵。弗拉基米尔的父母相差十岁，父亲娶母亲只是出于利害关系，夫妻之间淡漠的感情更是因为季娜的介入产生了严重危机。父子之间的关系也很奇特，弗拉基米尔渴望父亲的爱和关怀，而父亲总是用无形的手将他推开，拒绝他的亲近。邻里关系更是随着小说情节发展逐步恶化直至破裂：一开始，主人公一家只期望公爵夫人不会来问他们借钱；随着主人公爱上季娜，母亲对于公爵夫人母女的态度愈加鄙视，直至一封匿名信彻底捅破父亲与季娜婚外忘年恋的丑闻，母亲实在无法忍受；最后，一家人提前搬离了别墅。别墅生活的提前结束也预示着美好的田园诗时代走向衰败和没落。

四、结语

《初恋》中别墅时空体展现出田园诗时空体的类似特征，即主人公的生活及事件对别墅的内外空间具有显著的附着性，别墅中日复一日的娱乐活动成为对主人公而言最为日常且重要的生活事件，别墅的自然环境与主人公达成了情绪上的共鸣。此外，《初恋》中构成重要情节转折的相逢时空体对情节发展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在小说中，别墅居民、家庭内部关系的异化导致了别墅的田园诗时空体走向衰败。屠格涅夫别墅文本中的多重时空体使得小说《初恋》的情节更为曲折生动，也使别墅时空具有了多重复杂的含义。

①⑤ Ловелл С.Дачный текст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XIX века[J].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2003（3）：34-41.

②⑧⑩ Старыгина Н.Н.«Дачный текст» в повести «Первая любовь» И.С.Тургенева[J].Вестник Марий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15，04（19）：107-111，109，109.

③刘淑梅：《文化生态视野下的俄罗斯庄园文学研究综述》，《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8年第41卷第6期，第148页。

④ 〔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Ушаков Д.Н.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M].Москва：ОГИЗ，1935：654.

⑦⑪ Викторович Б.А.Культура дачного отдыха в окрестностях Москвы（вторая половина XIX начало XX вв.）[J].Вестник славянских культур，2014（31）：p20，18-29.

⑨ 〔俄〕屠格涅夫：《初恋》，奉真、敬铭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