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孽冤镜》的时代记忆与叙事空间

2023-09-28栾峦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0009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现代性小说

⊙栾峦[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0009]

许廑父曾评价:“哀情小说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正宗,专指言情小说中男女两方不能圆满完聚者而言。内中的情节,要以能够使人读而下泪的,算是此中圣手。”①如此说来,吴双热的《孽冤镜》当属圣手。1912年初,《孽冤镜》在《民权报》与徐枕亚的《玉梨魂》隔日连载,凭借其骈散式的说部与曲折生动的故事,受到了市民读者的热烈欢迎,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后又被上海民鸣社改编为新剧,搬上舞台,盛极一时。

作为民国初期的小说,《孽冤镜》显示出新旧兼有的时代特征:在表达人情世态和小说形式应用方面,存在着一定的滞后性;而在发挥文化消费功能的同时,又为新文学的产生提供了先决条件。它抨击婚姻专制的新思想是在旧体小说的框架内运行的,并没有受外来思想和文学的强烈刺激而产生根本变革,故不如“五四”时期新文学风云激荡、影响深刻。“五四”初期,新文学与庞大的旧文学对抗,自然无法同鸳鸯蝴蝶派文学共处,因此鸳鸯蝴蝶派受到了新文学阵营的猛烈抨击,茅盾直称之为“言爱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窃玉的旧套的陈腐文学”②。但近代以来,学界逐渐开始挖掘其积极的时代意义。沈从文就颇为中肯地表示:“然吾人若能超越时代所作成的偏见来认识来欣赏时,即可知作者一支笔写人写事所表现的优秀技术,给读者印象却必然是褒多于贬。”③

或褒或贬,都无法改变《孽冤镜》在民国初年风靡一时的事实。针对《孽冤镜》在读者中深受欢迎的原因,学界已产生各个角度的分析解读,如郭战涛在《民国初年骈体小说研究》中对同类型的小说做出了题材类型、叙事模式、创作与接受环境等方面的系统研究。诚然,社会文化现象的风行受多重因素的影响,加之民国初期新旧杂糅、东学西渐的历史背景,该时期的文学创作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多元驳杂的风貌。本文聚焦于《孽冤镜》中的生成空间和时代记忆两个维度,以《孽冤镜》主人公的个性为基点,从民国初期读书人的共性视角出发探讨《孽冤镜》的时代内涵,将其视为众多知识分子的时代烙印与文化符号,由此进一步了解《孽冤镜》的流行原因和时代价值。

一、时代呈现与共性记忆

《孽冤镜》以曲折生动的演述,铸为明鉴,镜己镜人。吴双热在作品自序中指出,写作此书的目的是:“普救普天下之多情儿女耳;欲为普天下之多情儿女,向其父母之前乞怜请命耳;欲鼓吹真确的自由结婚,从而淘汰情世界种种之痛苦,消释男女间种种之罪恶耳。”④他不仅叙写了才子佳人因爱情被家长破坏而不能喜结良缘的悲剧,还明晰地表达了对传统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

《孽冤镜》是种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式的故事,男主人公王可青“工诗歌,解音律,能击剑,善饮酒,淡泊不求仕进,落拓不事生产”。但在其“不求仕进”的性格特征养成之前,王可青显然接受过仕途经济的传统教育。民国初期新学兴盛,他后转而接受新式学堂的教育。对于当时的学人而言,科举的废除和新学的繁荣是影响他们命运的重要因素。长期以来,科举取士是知识分子改变家庭命运、提升阶级地位的最优选择。作者吴双热出身书香世家,熟悉四书五经;小说主人公王可青处于明末清初,受过系统的旧式教育,两者都有着以旧学为根基的知识背景,对于早期的他们来说,“学优登仕”的人生理想必然在读书人的传统意识中占据一定地位。然而新学不断被提倡,旧学地位式微,即便如此,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仍常常赢得“才子”的美誉,风流倜傥的他们也确乎会收获如王可青一般的邂逅。因此,王可青和薛环娘的湖畔初遇延续了才子佳人的传统叙事模式,世家子弟与贫寒美人的悬殊身份又为这段爱情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加之王可青的两段包办婚姻中,高曼云和素娘皆被刻画为悍妇形象,更反衬出薛环娘的温柔可亲。遗憾的是,小说以才子佳人不得善终的爱情悲剧作结,强烈地表现出包办婚姻的罪恶。

王可青个人的情感隐痛正是社会群像的具象化叙述。在中西方文化碰撞、新旧学术交替的民国初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都市青年的思想解放和观念更新,因而追求爱情自由成为都市青年的时尚。“但民初的政治环境、文化环境均不能为这些青年提供宽松的自由发展的空间,他们或许接受了新式教育,但固守传统伦理道德依然是其思想核心与行为准则,并且在男性话语权的父权制环境下,个体情感难以挣脱束缚。于是或者殉情,或者屈服。”⑤《孽冤镜》以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故事作为抨击专制婚姻的叙述策略,既保留有旧体小说的传统写作模式,使之能公之于众,为时人所接纳,又与同样受包办婚姻影响的群体引发共情,产生同声一哭的阅读效应。故《孽冤镜》中看似个体性的爱情遭际,却是当时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热点问题,也是囿于礼教、迫于世俗的都市青年读者最为关注的共同命运,如此说来,其掀起追捧热潮便不足为怪。

《孽冤镜》在极尽爱情之悲伤的同时,还直接剖析了爱情与时代的关系。新旧学杂糅、封建父权家庭与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幻想构成了民国初期读书人的普遍经历,也形成其在旧制度下的集体记忆。“尽管他们的人生体验不尽相同,但对于那一代的青年读书人来说,《孽冤镜》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对恋爱自由的追求和个性意识的觉醒。”⑥

二、地域色彩与叙事空间

除相似的成长经历和情感体验外,《孽冤镜》营造的叙事空间也唤醒了读者们的共同记忆。小说行文间凸显出强烈的地域色彩,具有相当自觉的时空意识,其构建的主要空间是与商业都市上海相对的、富有人文底蕴的江苏常熟。主人公王可青“年七岁,随其父游宦吴中,遂家焉”,他与第一人称叙述者双热的初遇也是在苏州虎丘山:“予登高于虎丘,对塔影山光,油然泛诗意。……予急回顾,则二十许美少年也。”两人结交后常云游常熟虞山、石梅等地,到则吟诗诵句,颇有雅士之风。纵情山水之余,两人便在虞山附近的山景园酒楼把酒言欢。

作为常熟人,吴双热对于家乡风貌十分熟悉,他将《孽冤镜》故事的发生地定于常熟,使故事更加真实可感,具有强烈的“在地意识”,而对各式景观的细腻感受和丰富描写让整部作品充满秀丽婉约的江南特征,写实的生活场景不仅拉近了与市民读者的距离,还体现出叙述的现代化指向。

小说中一个颇为重要的叙事空间是东邻常熟的尚湖。作者描写其“在邑之西郭门外,柳岸镜波,亦一佳境也”。在这一“佳境”中,王可青与薛环娘相遇相知,并在彼岸的薛氏住所私订终身。在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水乡湖畔是较为常见的空间意象,许多爱情故事发生于此。而古代往往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城市与山水自然之分,影响爱情的社会因素也只是门第之别;但在对于主要面向上海的读者群体来说,城市与山水自然的区分就格外明显。处于摩登都市中的人们已逐渐适应《海上花列传》所开启的带有现代都市色彩的小说场域与审美风格,以及林纾翻译作品所带来的异域繁华视听想象。相比之下,《孽冤镜》的风格则较为平实。或许正是这个有别于当时主流审美走向的爱情故事,能够在自然空间上为读者开辟出一隅别有风致的文学净土。

小说中不时穿插的环境描写充满了清新脱俗的山川景象,如写虞山周围风光:

福山有军港,港通东海,月圆之夕,汩汩潮来,势甚急,急乃作蛟龙之腾舞。是潮也,近观无甚奇,是宜远观,登虞山之最高峰曰晏家尖。是峰恰与福港成一直线,潮平时望其水光,如镜如带如白练,莹莹湛湛,状又若新磨之宝剑,剑锋向虞山直指,望之有威。迨潮信方来,而大观斯现,立此高峰,烛以远镜,惊涛骇浪,咄咄逼人,疑在咫尺间也。

此种场景描写将自然空间作为一个载体和中介,透视人与城市的不确定性关系,在个体与城市之外拓展出新的面向。小说在这样的空间设定中展开,使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读者产生“割裂感”——当他们逐渐适应城市生活与文化环境后,不由得怀念起被遗落的故乡回忆。此外,区别于现代化上海都市的山水场景犹如世外桃源,王可青与薛环娘得以在此处自由恋爱,建构起具有江南韵味的乌托邦。尽管《孽冤镜》此类的哀情小说在思想和艺术手法上的弱点一向为人所诟病,但明净的叙事环境与王可青的爱情际遇并不冲突,而骈四俪六的语言又很大程度上深化了这层和谐关系。

在第二十三章结尾,叙述者双热在好友王可青死后前去凭吊:

予甫入丧家门,便开烟世界,烟中人面都作惨淡凄凉之色。

虽然此处是为渲染场景的悲剧效果,但从现实角度而言,也可看作是自然社会的逐渐凋敝——现代都市的兴起促使人们习惯新式生活,读书人的爱情故事也随之迁入都市,才子佳人的相知相遇便难以发生于绿水青山之中了。《孽冤镜》所设置的自然场域保留了传统文学空间,也折射出作者吴双热对乡土社会的眷恋和对都市现代文明的疏离心态。在《孽冤镜》之后,城市书写伴随着“现代思维”的萌发,逐渐占据了文学创作的高地。

三、过渡中的现代性

文学有其自身的继承和发展的规律。在现代文学领域中,鸳鸯蝴蝶派直接受到晚清言情小说的影响,两者有着类似的关注对象与写作模式。即便如此,与晚清言情小说相比,《孽冤镜》等作品的现代性研究显得尚为薄弱。夏济安曾称:“清末小说和民国以来的‘礼拜六’派小说艺术成就可能比新小说高,可惜不被注意。”⑦这一论断对中国小说的现代化转型研究具有启示作用。倘若审视特定历史背景,则可发现“民初小说对小说世俗本性的回归是于边缘姿态的自觉,恰恰纠正了晚清新小说‘中心化’之后逐渐陷入历史宏大叙事下的单一取向”⑧。鸳鸯蝴蝶派作家处于新与旧、中与西的矛盾冲突中,试图摆脱新小说占据上风的政治功能,进行创作形式的现代性探索。

《孽冤镜》的现代性体现在多个方面。首先是在小说情节中融入了新兴技术元素。如第二章中写道:

一线情丝,倩视线为代表,从而更高捲眼帘,视神经起快镜作用,摄此春色留痕于网膜之上。年复一年,眼衣灿烂,蔚为百美之图。

这段描写揭示了感知结构的历史变化状况,“视神经”“网膜”来自解剖学中有关“目”的语汇,和“快镜”“摄此春色”所含的照相机械原理相结合。所谓“心不能制目,目不能制情”,古典中“心”的主体地位被扬弃,其“感触”功能为“脑海”所有。作者在传统骈体小说的结构模式中增添了现代知识话语,新旧掺杂的表现形式恰恰反映出《孽冤镜》的现代性特征。

现代性在小说的死亡意象上也有所体现。汤哲声把哀情小说细分为三种模式,《孽冤镜》即被划分为“请命模式”,指中国传统的婚姻制度与人物感情的冲突,向父母“请命”。“请命模式”中的主人公以生命的代价换得读者的满腔同情,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与舍生取义有相同的感人效果。此时角色的死亡意象在小说中体现了一种抗争、牺牲和救赎意味。同时,死亡具有了超脱世俗的色彩,即“觅死的主角在抛弃了原有的观念桎梏后,体现了强大的自我信念和个人意志,除了感动读者,也表达了一种对个人主体性的追求”⑨。这种朦胧的主体觉醒意识是传统父权社会所不具备的,因而体现出某种现代性的启蒙特质。

此外,由于《孽冤镜》诞生于西学东渐的民初,故具有模仿西方小说的意识,采用了一些西方言情小说的技法。它受翻译小说的影响,将回目用章用标题替代,使章回体边缘化。但作者采纳西方小说手法仅为创作的需要,远未达到自觉程度,现代性特征只初露端倪。

《孽冤镜》的现代性之所以在过渡中,是作者仍将其限定在旧体小说的框架内,故不具备开风气之先的彻底反抗意识,而更深层次的因素则是时代的局限。民初的作者和读者无法实现他们的主观愿望,只能通过鸳鸯蝴蝶派小说,将自己的挫败感和破灭感寄托于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中,从而表达他们对于现实的反抗。在《孽冤镜》里,吴双热在明晰地表达对传统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的同时,更包含着一种深切的感慨与真诚的祈愿。他先晓之以理,对沿袭已久而奉为圣律的孟子的观点提出了修正意见,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可不必唯命是从,应当随世事变迁移风易俗;再动之以情,呼吁青年男女争取婚姻自由,祈愿普天下为父母者打消专制,放弃武断,不学可青之父,而效环娘之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者的此番请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态度并不强硬,但饱含由衷诚意。然自由婚姻权利之倡议,却总难脱“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遗训而出新意,因而思想启蒙的道路仍任重道远。

四、“女性化”男性角色的群像缩影

对男性角色女性化的塑造,早在明清才子佳人模式的小说中就已自成一体,这类形象在鸳鸯蝴蝶派作家的笔下以群像的形式得以继承。吴双热不仅顺应了明清小说中男性女性化的书写特质,还试图体现不同时代中性别错位的深厚内蕴。《孽冤镜》中的男主人公王可青个性软弱、温柔腼腆,提及婚事,在不能苟同父母意见时,仍然“对于婚事往往羞涩如处子”,“父母提及婚事且俯首而面赤”,羞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新妇高曼云实为悍妇,王可青敢怒不敢言,只能退避忍让,吟诵失意之诗。当母亲突遇疾病而死,他“泪不干矣”,“一半哭母,一半实自哭矣”,在此之后动辄泪雨滂沱。在与薛环娘两情相悦时,也只能违背初心在父亲的安排下再娶,最后在父母双亡、爱人惨死的凄凉境况下,王可青郁郁寡欢,自缢而死。

王可青并没有像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那样得到大团圆的结局,而是在父权制环境下被捆束、压制,其软弱的女性气质和反边缘化的生命体认成为小说悲剧结局的助推。20世纪初,随着封建王朝科举制度的土崩瓦解,阶级矛盾空前尖锐。怀抱救国救民思想的知识分子难以通过科举走向政治中心,身份也沦落到社会边缘地位。这种边缘化的身份恰恰是当时女性地位的写照。被社会抛弃、失去立足之地的感受蕴含着读书人在新旧交替时期对未来的焦虑,这种焦虑成为反映民初群像的独特景观。

吴双热将小说主人公王可青悲剧作结的最终缘由指向女性气质。社会变革之中的士人将压抑的现实状况同内心的复杂情愫交织在一起,与当时的写作风向不谋而合,反映在文学中则出现创作重心的移位。带有女性气质的角色更具敏锐的洞察力,易于表达细腻的情感和小说主旨。王可青的种种女性化特征实为其将生命聚焦在本真情感的体现,表达了对自我意义的追寻。虽然他的最终结局是死亡,但这或许达成了吴双热悲剧性反思的写作目的。

五、结语

《孽冤镜》是特定时代的文学产物,新旧杂糅的社会现状使得民国初期成为过渡时代,而《孽冤镜》即为此时代的一个投影。虽然它是骈四俪六的哀情小说,但仍具有现实意义与进步性。

《孽冤镜》的角色爱情悲剧折射出社会热点问题,引发一众读者的情感认同;小说将传统才子佳人模式融入充满地域色彩的山水自然中,开辟出隔离于城市之外的叙事空间,是体现《孽冤镜》时代化印记的重要因素之一;小说中初露端倪的现代性特质体现出知识分子反抗现实的曲折心迹,而主人公王可青的“女性化”男性特质恰是读书人边缘化身份的群像缩影。

自发行以来,《孽冤镜》就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轰动,销路甚广。它迎合了时人的审美与阅读需求,其现实观照引发了部分读者的共鸣与追忆,所构建的叙事空间也勾起了都市人群的怀念之情。这些皆是《孽冤镜》风行的重要因素。

①许廑父:《言情小说谈》,转引自芮和师,郑学弢等:《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年版,第51 页。

② 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转引自芮和师,郑学弢等:《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684页。

③沈从文:《沈从文文集》,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195页。

④ 吴双热:《孽冤镜》,北方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张俊才:《叩问现代的消息:中国近代文学专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4页。

⑥ 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42页。

⑦ 夏志清:《爱情·社会·小说》,中国台湾纯文学出版社1970年版,第221页。

⑧ 叶诚生:《“越轨”的现代性:民初小说与叙事新理论》,《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第118页。

⑨ 丁峰山:《近现代狭邪小说演变的转型意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13—418页。

猜你喜欢

现代性小说
建筑设计中的现代性观念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
明代围棋与小说
我是怎样开始写小说的
科学发展观的现代性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