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归园田居》释陶渊明与玄言诗的关系
2023-09-28李敏绪青海师范大学西宁810000
⊙李敏绪[青海师范大学,西宁 810000]
陶渊明是玄言诗的集大成者,他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了玄言诗往常的创作风格,结束了那种哲学讲义似的枯燥模式,以生活为原材料提炼其中哲理,并且将诗中的叙事、抒情融会贯通,生出诸多理趣,而减少了乏味。陶渊明的作品中很少有通篇玄言的诗,但他却能把许多看似平平淡淡、甚无奇趣的诗篇写得充满哲理、耐人寻味。玄言诗到了陶渊明的笔下,再一次生意盎然。
一、内容
(一)玄学意象的彰显
“对道玄境界的体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纯粹哲理的玄谈,这是玄学家在注释、阐发老庄等人的哲理时常用的方式;一种是‘以玄对山水’,借助山水以悟玄。”①故而当诗中多为山水的意象串联在一起,能够表达出些许玄言诗的意味时,那么这些意象就成了所谓的玄学意象。朱光潜认为:“自然景物在渊明诗中向来不是一种点缀或陪衬,而是在情趣的戏剧中扮演极生动的角色,稍露面目,便见出作者的整个人格。”②陶渊明以自然景物入诗,通过景来寄情、寓意,又或者说陶渊明通过包括山水在内的自然之景悟出了玄道。《归园田居》中则有许多这样的玄学意象,例如豆、南山、羁鸟、池鱼、桑树、草木、夕露等,其所富含的不是特定的景物景象,而是一种深邃而不可轻易达到的空灵之境。如: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
“羁鸟”一词体现了陶渊明对污浊官场的鄙夷和厌恶。挣脱掉笼子的束缚,到喜爱的山林中去,是羁鸟所想要的;摆脱厌恶的官场生活,到悠然自得的田园中去,是陶渊明的毕生念想。为了追求精神上的自由,陶渊明饱受流离之苦,在明知自己的身体不能如鸟儿般随心翱翔的情况下,他选择打造一个可供自己精神的“鸟儿”展翅高飞的至高之境,“羁鸟”于是成为陶渊明自喻的对象,也是他聊以自慰的象征。
(二)自然本体的回归
《归园田居》主要写的是陶渊明在田园居住的生活实况,远离官场、远离俗世,深居山林,故而描写对象也多写自然。这里的自然,指的是有着“山水”“田园”等景物的自然界,还有学者说道:“‘自然’并不是指具体存在的东西,而是形容‘自己如此’的一种状态……关于‘自然’一词的运用,都不是指客观存在的自然界,乃是指一种不加强制力量而顺任自然的状态。”③陶渊明这种“自然”之态恰好映衬了无论是否在田园这种环境中皆能达到如此姿态的心境之高,是哪怕“结庐在人境”却能“而无车马喧”的心高志远当自僻静。但他最终还是决心归隐田园、归隐自然。自然本体的回归在《归园田居》中也被描摹了出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
《归园田居·其一》中开篇即写“性本爱丘山”“守拙归园田”,以自己的本性为切入点,说明作者生来便爱好自然,脱离了自己厌恶已久的“樊笼”,归耕于田园劳作的生活当中,官场压迫之感荡然无存,心情上自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舒畅感,才会生出“复得返自然”的心境。从这里便不难看出此“自然”不仅仅是自然界的自然万物,同样也是诗本身内容上的自然到诗人自身心境上的自然的升华过程。
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归园田居·其五》)
此句出于“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本是借沧浪之水的清浊与否来形象地表达世清则仕、世浊则隐的想法。而陶渊明路上经过清澈见底的山泉水,认为可以用来清洗沾染尘埃的双脚,想想整天耕作的疲劳随濯足一洗而光,全身都变得舒坦自在、轻松自如,正是坦然自适心态的流露。以清水濯足是陶渊明“自然”状态下最好的诠释,山涧水在自然状态下本就是清澈见底的,这与俗世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完美地彰显了陶渊明委身自然从而“自然”、与自然相处融洽的生活情趣。
当然,不仅仅是《归园田居》体现了陶渊明田园诗中自然本体的回归,《饮酒》(组诗)、《连雨独饮》等诗篇中皆存在着自然本体回归的现象,这正是陶诗吸引人之处,于田园中释本性,于自然中见“自然”。
二、思想
(一)关注生死、思考生死的物化观念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
陶渊明生于乱世,动荡黑暗的社会现实令他深恶痛绝,他试图退而以隐居来抵御社会的浑浊,故一生中四仕四隐,所以有了《归园田居·其四》中的“人生好似虚幻变化,最终难免泯灭空无”之感。也正是陶渊明的时仕时隐,让他更加看清了人生虚无缥缈的那一面,认为生具有虚幻性,而死则具有必然性。陶渊明的物化观念同时来源于对庄子物化观念的撷取,庄子认为: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无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
不难看出,庄子认为“气聚而生人”,这一观点陶渊明也认同,生而聚气,所以人死后“终当归空无”。简单来说,物化即物理之变化,陶渊明深知死是不可抗拒的,人死后恢复不成原来的生命存在,故而以庄子的物化观念旷达地看待死亡、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一切终究要归于虚无,所以他才看重凡人望尘莫及的精神世界。在精神世界里面,一切都是自己的,是别人无论如何也拿不走的。
陶渊明的物化观念不仅超脱世俗,还超脱了生命意义上的生死。赋予生命的结束以全新的含义,正是他与世俗之人不同的独特之处所在。
(二)继承道家思想抒发隐逸情怀
世人皆知陶渊明归隐,却不知陶渊明的隐是回归到平民百姓的生活之中,在归隐中找到了自己独立的人格、人生的乐趣,而非逃避世事。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
陶渊明受道家隐逸思想的影响很深,认为在“户庭”才会“无尘杂”,在“虚室”才会“有余闲”,而自己如同被束缚的鸟儿“久在樊笼里”,有众多的为人处事和官场应酬需要应付,这一切太过喧嚣,所以陶渊明选择了一种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返自然”。重新回到自然中,官场上的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有的只是与自然相处的怡然自乐、闲适自在。对陶渊明来说,隐逸是他毕生的追求,不可弃,不可变。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以长,我土日已广。(《归园田居·其二》)
只与农人话桑麻,完全超脱了世俗之人的贪求、利害和纷争,日日牵挂“我土日已广”,自然不会去关心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世俗的斤斤计较。投入农村生活的耕作之中,使陶渊明的精神得到了自然的洗礼,既与芸芸众生一样寄居于人世,又超脱世俗而游于人外,这是陶渊明真正的“隐”所达到的至高境界,也表现了其既超脱世俗又挚爱人间的无限情怀。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
在《归园田园居·其三》中不难看出陶渊明的归隐就是其性格使然,他志趣如同“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般不在于官场,而是在于有山有水之处、在于可以超脱世俗之处、在于可以通过劳作获得精神收获之处。心中超然物外,那么哪里都可以是田园,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桃花源”,好似酷暑之中“心静自然凉”的得道高僧。在周围皆俗世、人人皆凡人的世道中“种豆南山下”亦体现着诗人隐居的悠然自得与内心的宁静,这是于陶渊明而言不可多得的财富。
陶渊明的“隐”,是超越了老庄思想的隐逸,肉体尚在俗世之中却能做到“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其隐逸更是一种心境的归宁,通过自然景物抒写生命情怀,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都产生了深刻的启发,从而使自然与人之精神达到物我合一的崇高境界。
三、语言
(一)真、拙、朴的风格
真、拙、朴对陶渊明的创作来说具有重大意义。老庄思想主张人和社会都应该返璞归真,回归混沌的本初状态,即“道的运行轨迹是周行而不殆,循着圆圈生生不息地回环往复,它向前运行着,越来越远,但最终会返回来,复归其根,回到事物的出发点”。世间万物回环往复最终会回到事物最初存在的状态:至善至真。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体现出老庄思想的返朴归真也是很明显的: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
一句“少无适俗韵”,即道出了陶渊明的本性之真;不能适应世俗的纷扰,是因为“性本爱丘山”,本性如此。生来就应该在大自然里,而如今被困在纷繁复杂的俗世里,怎能不感到烦扰?在陶渊明的价值观里,世间万物都有其自身的居所,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般过着它们各自自由畅快的生活,而他自己,亦是因“性本爱丘山”而须得“返自然”。故而陶渊明的归真,是回归到了真我、本我,回归到自己本来的姿态。
“拙”和“朴”在《归园田居》中亦有所涉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其一》)
白日掩荆扉,对酒(一作“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其二》)
“拙”这个谦词本就是老子柔和自守的表现,陶渊明则把自己贫穷自守的人生称作“拙生”(《杂诗十二首·其八》),通过“拙”这种大智若愚的方式来守住自己的“真”,守住真我,回归本我,同时把“拙”看成是返朴归真的桥梁,穿越一切俗世之中的重重障碍,连接了他的肉体与灵魂。“朴”则是陶渊明超然物外的真朴自然的内心状态,好似他总要有一个朴实无华的“虚室”,才能拥有至真至切的闲静。这样一种朴素自然,更是一种超越俗世观念上的纯粹的精神世界、一种高度自觉和独立的澄明之境。
(二)简而不饰,淡而有味
陶渊明的诗歌语言是天然妙语,“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也”④。陶渊明继承了玄言诗淡泊空灵、古朴简要的诗风,但在这基础上又有所超越: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归园田居·其一》)
这两句诗只是简单写自己所居的田园的布局,地有多广、屋有几间,读者所能感受到的气氛是极其恬静欢悦的。虽无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可居,却有榆柳绿荫遮蔽于屋后、桃李相争于厅堂之上,安之若素的心态与姹紫嫣红的景色相互映衬又融于一体。“榆柳”一句虽只写出了“屋后有遮阴的榆柳、院前桃李相互争艳”,简单描写景物的表象,丝毫不加修饰性的词藻,却不难感受到诗人心中“万物皆是春”的惬意舒畅。其简而练、淡而醇的平淡诗风,超脱了玄言诗的说理意味,让读者身临其境,进入诗人所描绘的真而自然的境界之中,从而使身与心、形与神在无形的变化之中构成一个和谐的统一体,越品越有味,越品越甘甜。
四、结语
总的来说,陶渊明的诗歌无疑在各个方面都深受玄言诗的影响,但陶渊明在玄言诗的基础上又有自己的理解和思考,通过任性自然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生命思考和隐逸情怀,给枯燥无味的玄言诗增添了一丝艺术的美感,却也不忘保留玄言诗的深刻意韵。陶渊明的田园诗可以说是意象圆融的玄言诗,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大放光彩。
①李剑锋:《陶渊明及其诗文渊源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页。
②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 217页。
③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30 页。
④ 陶澍集注:《靖节先生·诸本评陶汇集》,《四部备要》本,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