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史记·平准书》的文体特色
2023-09-28张凯亮西北师范大学兰州730070
⊙张凯亮[西北师范大学,兰州 730070]
《史记》凡五种体裁,即本纪、表、书、世家、列传。其中,书体置于本纪、表之后,是太史公所独创。关于“书”,唐代司马贞释曰:“书者,五经六籍总名也。此之八书,记国家大体。班氏谓之志,志,记也。”①由此,“书”应与《尚书》之“书”相同,为各种题材的国家公文档案汇编。所谓“国家大体”,就是影响国家政治文化发展的重要典章制度,司马迁将其分门别类地记载下来,冠之以“八书”之名。东汉班固撰《汉书》,扩大“八书”内容为“十志”,记载汉代律历、礼乐、刑法、食货、郊祀、天文、五行、地理、沟洫、艺文十个方面的典章内容。后来,人们便将“八书”称为书体,也称作书志体。
《平准书》是“八书”之一,属于书志体文章。关于《平准书》一文的写作意图,《史记·太史公自序》曰:“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争于机利,去本趋末。作《平准书》以观事变,第八。”司马迁认为,钱币的流通,是为沟通农商;然而,其弊端也重重:它使得人们玩弄智巧,兼并发财,争相牟利,舍本逐末,去农经商。着眼于此,司马迁便作《平准书》来考察事情的变化发展。本文叙述了西汉武帝时期产生的平准均输政策的由来,又通过分析研究历代以来的经济形势发展,以总结统治者经济政策的得失。
一、《平准书》文体溯源
《平准书》为《史记》书志体文章,而关于《史记》书志体,或以为出自《礼经》,或认为出自《尔雅》,或以为源于诸子百家,或以为源于《尚书》。②关于《史记》书志体出自《尚书》的意见,有如下几家:
1.梁启超:“纪传体中有书志一门,盖导源于《尚书》,而旨趣在专纪文物制度,此又与吾侪所要求之新史较为接近者也。然兹事所责在会通古今,观其沿革。”③他认为,书志体源于《尚书》,其旨归在于专门记载国家的文化制度。
2.范文澜:“《史记》八书,实取则《尚书》,故名曰‘书’。《尚书·尧典》《禹贡》,后世史官所记,略去小事,综括大典,追述而成。故如‘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平准书》所由昉也。”④他认为,“八书”的体例源于由后代史官所追述的《尚书·尧典》和《禹贡》两篇。昉,《说文》云:“明也。”后引申为“由……开端”之意。范氏所引语句出自《尚书·舜典》,依他来看,《平准书》的文体与内容受到《舜典》的影响最大。就内容而言,《舜典》这句讲百姓困厄之际,舜命弃担任后稷一官,播撒种植百谷,使人们有所食。这实际上讲的是当时土地与经济的情况,而《平准书》是司马迁对夏商周以来的经济形势发展状况做出分析研究,两者的源流关系,可见一斑。
3.聂石樵:“《尧典》《舜典》所记述之律历、柴祀、巡狩、刑律、谷殖之事,皆《史记》诸‘书’所从出。”又说“《史记》之‘书’体,是将《尚书》之内容分类专论,溯其所本,盖源于《尚书》”⑤。聂氏认为,《史记》“八书”的题材内容均出自《尚书·尧典》和《舜典》两篇,而且《史记》又进一步对其做了分门别类的分析与研究。这与范氏的认识相同。
4.陈桐生:“《史记》八书的原型存在于《尚书》之中,但对太史公创设八书体例起更大作用的是战国秦汉之际的受命改制思潮,八书所载制度,都是特指改制中的制度。”⑥陈氏认为,《尚书》只是提供了《史记》的原型,对八书创制有决定影响的是改制学说。他认为,《平准书》描写的是汉代由于武帝的不当举措而导致国家财政空虚,社会呈现出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的情势。《平准书》的写作,反映了司马迁相信汉朝受天命而生与面对社会破败现实的矛盾心理。
我们赞成这些意见,认为《史记》“八书”的体例来源于《尚书》,这是内容上的对应之处;但是关于《平准书》直接源于《尚书·舜典》的看法,还可进一步讨论。《史记·太史公自序》曰:“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司马迁处于汉代盛衰转关之际,他觉得天和人的关系,应当趁其衰败实行变革,因此作了“八书”。由此来看,《史记》“八书”的创作不只是为了记述历代典章制度文化及其变化,也绝不旨在揭露武帝时期民生凋敝、财政匮乏的社会矛盾,更在于“梳理历代制度中总结社会历史的‘承敝通变’”⑦,以史为鉴,更加着眼于现实意义,并不是简单叙述国家的典章制度,它是君主治理国家的一面镜子,具有警示、劝谏的作用。拿《平准书》来说,韩兆琦认为本文的中心是“对汉武帝的‘多欲’政治,以及由于实行这种政治而导致的劳民伤财、生灵涂炭的尖锐批评”⑧,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值得注意的是,《平准书》文末太史公云:
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所从来久远,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记云。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
司马迁认为,农工商之间相互贸易的路子沟通了,就有龟贝金钱刀布等货币产生。他强调农、工、商三者在国家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共同作用,反对“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他又强调,必须重视经济在富民强国中的基础作用,重视农业生产。最后,他强调“物盛则衰”的道理,实际上是对统治者提出的建议,劝诫武帝应当顺应自然,把握事物运作的好时机,不要违背事物之理而过度干预其发展。要之,除了看到司马迁对社会矛盾的揭露和统治者的尖锐批评外,我们更应该注意他对国家经济发展的时刻挂念和警惕君主的良苦用心。
然而,这种通过记载或介绍历代政治内容和典章制度等,进而联系社会现实,达到以史为鉴,劝诫君主意图的行文方式,最早可追溯到《尚书》中的训体文。于雪棠指出,“训”不仅有训导、劝诫的意思,还有传授解说知识的义项,如《尚书·伊训》曰:“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孔颖达疏云:
“臣下不匡,其刑墨”,言臣无贵贱,皆当匡正君也。“具训于蒙士”者,谓汤制官刑,非直教训邦君卿大夫等,使之受谏,亦备具教训下士,使受谏也。⑨
具训蒙士,意为详细地教导下级小官吏,让他们接受谏言。“训”对知识的传授和解说这个义项也对后世篇章的命名产生了重要影响。如《逸周书》就有《度训解》《命训解》《常训解》和《时训解》四篇以训解命名⑩,汉代《淮南子》二十篇如《原道训》《道应训》《天文训》等都以训题名⑪,它们都是取训有解说这项含义的明证。然而,“训”这两类义项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正如于雪棠所说,“解说、传授知识本身也含有教导的成分。所以,重解说与重教导二者有时很难截然分开”⑫。《平准书》便是如此,它虽然是一篇关于汉代经济史的专文,重在解说经济政策的产生、流变与影响,给人们传授当时的经济知识,然而,太史公写作的落点最终是以史为鉴,着眼现实,怀有教导、劝诫君王的政治目的。要之,我们将《平准书》的文体溯源至《尚书》之训体文,应是无误。
二、《平准书》的思想观念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司马贞《索隐》曰:“兵权,即《律书》也。迁没之后,亡,褚少孙以《律书》补之,今《律书》亦略言兵也。山川,即《河渠书》也;鬼神,即《封禅书》也,故云山川鬼神也。”由此,则“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二句则是指《平准书》的创作而言。司马迁写作《平准书》的思想指导是“天人之际”,根本目的是“承敝通变”,即通过《平准书》记载货币及经济的演变,探讨天和人的关系。
根据于雪棠的研究,《史记》中的天人关系源于《尚书·洪范》。《汉书·五行志》曰:“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⑬“洪范”,即“大法”也。《洪范》开篇云:“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曾运乾先生解释本文的主旨云:“或武王命箕子陈言,示不陈之义;或箕子自为,示不忘本之意,则不可知矣。”⑭故旧传为箕子向周武王陈述的“天地之大法”,其中提出了“五行”这个哲学概念。《洪范》篇中,“庶征”部分讲的是天人关系的各种征兆,充分体现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其文曰:
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君王行为美好的征兆:一叫肃敬,就像及时降雨的喜人;一叫修治,就像及时晴朗的喜人;一叫明智,就像及时温暖的喜人;一叫善谋,就像及时寒冷的喜人;一叫通圣,就像及时刮风的喜人。君王行为坏的征兆:一叫狂妄,就像久雨的愁人;一叫不信,就像久晴的愁人;一叫逸豫,就像久暖的愁人;一叫严急,就像久寒的愁人;一叫昏昧,就像久风的愁人。很明显,这种解说体现的是天人感应的观念。这种观念,极大地影响了《平准书》的创作。
《平准书》中的“天人之际”思想则直接通过文末“太史公曰”一段体现出来,其文曰:
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司马迁深刻指出,由于汉武帝的“多欲”行为——发动战争以扩大疆土,实行平准欲求库盈,使得军民疲敝,百姓遭受各种自然、人为灾害苦不堪言,几乎无法生活;财政经济极端发展,官民矛盾持续深化,国家政治一片灰色。故作者讽曰:古时曾经竭尽天下的资财以奉献给天子,天子仍以为不够使用。没有别的缘故,主要是当时各种事务互相影响,共同作用造成的,有什么可奇怪呢!杨燕起先生看得明白通透,他认为:“这从根本上说,没有达到真正的‘利’,而所得的却只是‘害’。这样一种因官民关系间的对立的加深和经济秩序的遭受破坏,所形成的财政状况似‘理’非‘理’的状况,恰恰是人为地破坏了天地人之间关系的平衡。”⑮是也。因此在国家出现旱灾,武帝请人求雨之际,司马迁借卜式的话讽曰“亨弘羊,天乃雨”,旨在批评天子对国家经济财政政策做出的一系列改革措施,根本上是一种不合天意、不得人心的错误政策,如此下去,只能越发加剧官民之间的矛盾。这正是太史公天人合一思想的根本体现。
三、《平准书》的文本结构
《史记·平准书》的文本结构形态直接由《尚书》训体文发展而来。文本形态有内外之分,从外在形态来看,《平准书》仍然是记言与记事相结合,但《平准书》又有所发展;从内部结构来说,《平准书》论理、叙史、说明相结合,叙史的框架中又包含说明和对历史事件的议论。此外,《平准书》一文又涉及国家经济财政制度,使得文本具有经济史的特征;但记叙历史的根本意图,却是以史为鉴,训诫统治者。
《平准书》直接继承了《尚书》训体文的外部结构形态,将记言和叙事相结合,但又有一定的发展:《尚书》中训体文的记言方式多为一个人为主的君臣问答,如《西伯戡黎》是在周文王战胜黎国之后,殷纣王与其贤臣祖伊的一段对话。其文曰: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
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易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
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⑯
周文王攻克殷商附属国黎国后,商贤臣祖伊感到国家危亡在即,于是劝谏纣王改变自己骄奢淫逸的行为。然而纣王自恃有天命佑己,未曾悔悟。《无逸》《洪范》《高宗肜日》等文的记言形式亦是如此。而《平准书》中的记言方式则多是武帝与群臣的对答,甚至还有臣子的奏言。如书中记录武帝与卜式的对话:
初,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乃拜为郎,布衣屩而牧羊。岁余,羊肥息。上过见其羊,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
卜式借牧羊一事向武帝讲述治国的道理:让它们按时起居,不断把凶恶的除掉,不要让它败了群。书中还记录了孔仅、咸阳二人对天子的奏疏,其文曰:
大农上盐铁丞孔仅、咸阳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愿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货,以致富羡,役利细民。其沮事之议,不可胜听。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釱左趾,没入其器物。郡不出铁者,置小铁官,便属在所县。”
他们向武帝上书,希望实行盐铁官营的政策,并以法令明之。另外,《平准书》的叙事方式主要以时间顺序叙述汉高祖至武帝时期国家的经济制度和财政政策,重点记叙了武帝对国家经济建设所采取的具体措施,以及由此造成的官民矛盾和社会风气、官僚制度的变化。此甚明之,不加赘述。
《平准书》的内部文本结构是叙史的总体框架下包含作者对当前社会常事的议论和说明,将论理、述史和说明三者有机结合起来。司马迁借记载汉代经济货币政策的变化,旨在强调“物盛则衰”的常理,其文曰:“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同时,作者也指出历代统治者皆有贪得无厌的毛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其文曰:“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作者敏锐的洞察力、对历史的谙习由此可见一斑。《平准书》一文基本上是对汉代历史事件的叙述和解说,主要写由于汉武帝连年发动对外战争从而在国内政治、经济、法律、道德各方面所引起的一系列变化、一连串恶性循环。这一点自不必多说。说明方法的运用,主要是通过列数字、举例子、作比较三种方式来具体细密地记叙历史,增强文章的说服力。就列数字方法的使用,试举一例:
诸贾人末作贳贷卖买,居邑稽诸物,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缗钱二千而一算。诸作有租及铸,率缗钱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边骑士,轺车以一算。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
为加紧搜刮商人财产,武帝实行缗钱制,依照商人拥有财物的多少划分算赋等级,制度之细致,由此可见。
《平准书》一文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不只是汉代武帝时期的经济史,更具有汉大赋劝百讽一、归之于正的功能,即以史为鉴,劝诫天子重视民生,强调农、工、商三者共同发展的经济观。
四、结语
作为书志体的《平准书》,它在体例上直接继承了《尚书》训体文。《平准书》专门记载了汉代武帝时期的经济财币政策,这是对《尚书》解说知识和政治劝诫题旨的扩展和突破;从思想观念来说,它体现着司马迁对天人关系的思考,这是对《洪范》篇的继承与应用;从文本形态来说,太史公继承应用了《尚书》训体文的内部文本结构,又因革了其外部形态的记言形式,这是对《无逸》《高宗肜日》等篇的创新发展。《平准书》的体例源于《尚书》,但又远远扩大了其断代式的思路和视野。
①〔汉〕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5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详参李科平:《〈史记〉之“书”探源兼论褚少孙补写〈史记〉的方式》,《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21期,第69—74页。
③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7—28页。
④ 〔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93页。
⑤ 聂石樵:《先秦两汉文学史稿·两汉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5—56页。
⑥ 陈桐生:《〈史记〉八书考源》,《学术研究》2000年第9期,第84—88页。
⑦ 潘定武、任刚:《〈史记〉文章学论稿》,黄山书社2017年版,第117页。
⑧ 韩兆琦译注:《史记》,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342页。
⑨ 《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页。
⑩ 详参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⑪ 详参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
⑫ 于雪棠:《先秦两汉文体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页。
⑬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353页。
⑭ 曾运乾撰,黄曙辉点校:《尚书正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页。
⑮ 杨燕起:《〈史记〉的学术成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4页。
⑯ 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0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