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风云里的世相人生
——《百川东到海》叙事手法探析
2023-09-28唐燕飞遵义师范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唐燕飞[遵义师范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6]
贵州作家郑欣的长篇小说《百川东到海》结构宏伟,线索交错,全景式地展现了近现代中国社会风云变幻的历史风貌和众生百态。小说讲述了唐炳铨因政治斗争遇害而导致唐家败落,唐、孟两个家庭中兄弟妯娌及其周围各种人物的恩怨情仇、聚散离合与命运轨迹,反映了从1919年“五四运动”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期间,近现代中国社会的动荡不安和局势演变,展示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战乱年代的社会生活,体现出广阔的历史视野和深刻的人文关怀。
《百川东到海》时空跨度较大,涉及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二次北伐、济南惨案、中原大战、七七事变、国共二次合作、聊城保卫战、日本投降、北平和平解放等众多历史事件,以及蕴含在这些重大事件背后的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包括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民俗等。为此,作者以家庭、家族生活为切入点,以家族叙事的方式描写存在于特定历史阶段中的家事以及家庭成员随社会发展变化而承受的阵痛和希望,进而反映他们所置身时代的重大事件和社会变化。同时,选取典型意象作为叙事线索,通过对个体、家族、民族的多维观照,形成家国同构的叙事格局。
一、对家族叙事的传承与突破
家族作为社会的缩影,映射着历史进程和时代变迁,沉淀着一个民族特有的历史文化内涵,在虚构与真实的结合中能够最大程度地重返历史现场。家族小说古已有之,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指出:“家族是中国文化的最主要的一个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都是从家族观念上筑起。” 家族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之一,为作家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
明清时期,西周生《醒世姻缘传》、曹雪芹《红楼梦》、李绿园《歧路灯》、文康《儿女英雄传》等小说,以反映家族兴衰、人物命运变迁为重点,同时也客观地反映出封建社会存在的问题。这一时期的家族小说,历史隐于家族背后,没有明显的表述,《红楼梦》甚至未交代朝代背景。新文化运动后,出现了林语堂《京华烟云》、巴金《激流三部曲》、茅盾《子夜》、张恨水《金粉世家》、老舍《四世同堂》、路翎《财主底儿女们》等小说,作家们开始观照与故事相关的政治、历史进程,或是刻画“进步青年”来反对封建制度,对社会前景充满希望,或对反抗家族制度、封建礼教流露出悲观心理。这些作品将家族与历史紧密交织,反映出家族外部的社会发展,呈现出一定的“史诗性”特征。新中国成立初期,梁斌《红旗谱》、欧阳山《三家巷》、柳青《创业史》等带有家族叙事特征的小说,以无产阶级兴起,地主阶级、买办资本家被消灭作为叙事旨归,历史呈现出被简单化书写的特点。新时期以来,家族小说在历史叙事方面增强了作者的个体体验和想象空间。陈忠实《白鹿原》、张炜《古船》、叶广芩《采桑子》、霍达《穆斯林的葬礼》、阿来《尘埃落定》等作品,在为传统家族唱挽歌的同时,反映了人们的思想情感及社会历史的发展面貌。在对待家族的态度上,少了批判意味,多了缅怀留恋。
《百川东到海》在创作上表现出对传统家族小说一定程度上的继承。其中,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既是以大时代为背景框架描写家族及成员命运变迁的史诗性作品,又是内蕴丰厚的文化小说,对《百川东到海》的影响较大。
从作者的文化背景来看,《京华烟云》的作者林语堂学贯中西,“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百川东到海》作者郑欣曾留学法国,主修法国19世纪文学,翻译发表了多篇小说译作。二者都有着交融中西文化的背景而致力宣传中华传统文化,意欲用唯美古典的文字表达中华美学与传统意蕴。两部小说中均以民国为时代背景,描写了大量或宏大或细致的日常生活场景,如婚礼、听戏、刺绣、鉴赏古董等,展现出具有审美性、艺术性的国人生活方式与文化背景。
从小说的人物塑造来看,《京华烟云》有曾家三兄弟平亚、经亚、顺亚,《百川东到海》有唐氏三兄弟淳衷、淳祐、淳袏。素云与惠茗都是作为反面形象存在的,二人均爱慕虚荣、贪恋权势。素云嫉妒高贵大方的木兰,惠茗则忌恨端庄自信的敏之。书中人物相似度最高的当属木兰和敏之,二者在人物形象、性格上都颇有相近之处。敏之作为贯穿小说的中心人物,不仅有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还有现代女性的自强自立,是新的时代背景下具有现代精神的传统完美女性,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形象,与林语堂笔下的木兰可以说是一时瑜亮。敏之建议淳祐开古玩店,与木兰和顺亚开古玩店如出一辙。顺亚戏称木兰是“妙想夫人”,淳祐也曾调侃敏之“又要出什么奇思妙想了”。当然,她们在人生价值取向和爱情观上亦有不同之处。
同时,《百川东到海》又在写作中力求突破,在传统家族小说庭院、戏院、信物、美食等传统意象的基础上,结合时代特点,加入了革命、租界、《新青年》《共产党宣言》、出走、游行等带有政治色彩的新元素。传统家族小说往往会表现代际(父与子、爷与孙)矛盾冲突,以此作为推动情节的动力,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父亲贾政,《家》中的觉慧与祖父高老太爷。《百川东到海》的作者显然意不在此,所以在小说中,唐炳铨一开始就中毒身亡,父亲的缺席淡化了父子矛盾。
作者将更多笔墨用来描写一代青年在时代洪流中的成长与转变:淳袏、淳祐两兄弟,前者为了革命理想离家出走,为了革命需要隐藏中共党员身份,一直作为民主人士开展工作;后者报考黄埔军校,成为国民党官员,在中共地下党的帮助和影响下起义投诚成为新中国干部。此外,他们的妹妹宛淇从留学巴黎的官家小姐成长为八路军战士、共产党员。淳祐黄埔军校同学陈尔留本是质朴的乡绅之子,在战争中锤炼为信念坚定英勇无畏的革命者,参加了南昌起义直至全国解放;而看护过淳祐的实习医生“小鹿”(续春花),后来成为智勇双全的地下党员;安泰和桃叶夫妇,一个从生性淡泊安于现状的乡村大夫转变为人民解放军战士,一个从天真淳朴的唐府丫鬟成长为成熟坚强的革命妇女骨干。他们身份、性格不一,却都为了救国图强的使命担当先后投身革命,印证了“百川东到海”这一主题。
与传统家族小说相比,《百川东到海》中的革命者形象更为丰满复杂,是既具有民族大义,同时又带有世俗欲望和人性真实的个体。如罗丹之前与王中南的率性同居,淳袏一度对惠茗美貌的爱慕,安泰曾经的明哲保身和对山口医生的矛盾态度……作者打破以往小说对革命者的抽象描写,在塑造革命者形象时亦不回避描写他们在革命过程中展露的人性弱点,而是借此体现历史在其身上的印记和影响,再现当时的青年在时代变迁中的心灵变化轨迹。
二、对叙事意象的选择与建构
学者梁永安指出:“中国近现代历史在这方面的资源应该是最丰富的,但我们的作家有时过于简化、浮于表面,过多沉浸在某一个历史段里面,大的文明意识还是不够。”《百川东到海》在这方面进行了可贵的探索。作者试图用更广阔的思路更丰富的素材,“用人物的生活经历串起繁杂的历史事件,去讲述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无数英雄儿女历尽人间艰难,迎来革命胜利曙光开始崭新生活”,从而给亲历者和后来者提供一个回顾历史的版本。
为将丰富的历史事件及文化观念有条理而又合理地转换成故事,小说选择了三个典型意象作为叙事线索:共产主义论著翻译稿(《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羊脂玉方壶、黄河。“高明的意象选择,不仅成为联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以其丰富的内涵引导情节深入新的层面。”淳袏的成长是与《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的翻译事业联系在一起的。小说开头淳袏被捕,就是因为他在翻译一篇英译德文的稿子,“是一个叫什么马克思的德国人写的宣言”。之后,在几个青年的读书会上,罗丹朗读《共产党宣言》译文,淳祐感觉文章非常有力,和中国的《礼运大同篇》思想不谋而合,便带回家细读。后来肖禾对青岛的工人领袖钟原介绍淳袏,也提到他“中英文很扎实,英译本的《共产党宣言》很多重要章节都是他做的终审”。
淳袏作为《共产党宣言》的早期翻译者,受到《共产党宣言》的启迪和影响,《共产党宣言》成为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启蒙读物。此后,他离家出走,参加革命,在艰苦的战斗中一直没有放弃对马克思理论的翻译与学习,并打算“再次通读,着手再译”。
小说最后,淳袏参加中国远征军,后又隐瞒身份继续为国家大业奋斗,母亲在思念中找出了保管的一个布包,“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泛黄的手稿,封面第一行字‘《资本论》第一卷’。下面还有一行字‘卡尔·马克思著’”。小说以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翻译与研究作为淳袏成长的线索,表现了淳袏及其所代表的青年知识分子对革命的态度,从旁观到了解、向往,再到献身这一不断渐进的精神升华历程。
羊脂玉方壶是敏之与淳祐的爱情信物。这把“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油润温文,酥酪一般细腻”,本来滑腻易碎,修复时匠人在纽子把手处镶嵌金丝,断裂处嵌上如意云纹,将纽子结实地固定在壶盖上,将裂纹掩饰得毫无痕迹,白玉与镶金相映成趣。这把方壶不仅是敏之送给淳祐的订婚交换礼物,也在两人的爱情婚姻生活中起到重要联结作用。淳祐离家参军时,将方壶随身携带,敏之到洛阳找淳祐成婚,淳祐告诉她,自己每晚“把它贴在胸口才能睡着”。敏之因战事紧张带着一家老小长途跋涉,也是方壶给了她温暖与慰藉:“她用手指细细地抚摸着这枚玉壶上恬静的纹路,感受它油润的质地带给指尖微妙的触感。”
这其实是淳祐与敏之关系的一个隐喻。淳祐是翩翩公子,外表俊朗而性格脆弱,在家与国遭遇大难时往往变得消沉悲观,敏之则温柔而坚强,用自己的柔韧和豁达包容着淳祐,用自己的力量保护着她与淳祐的婚姻和家庭。这正如书中奎栗的点评:“玉虽有美质,然在于石间,若无良工琢磨,与瓦砾无别。金、玉虽质地不同,不琢不器却一脉相承。”
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隐含着民族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密码,是国家和民族的重要象征。在《百川东到海》中,黄河也被作者反复描写,其现实意义与象征意义不断得到强化凸显。
桃叶回到聊城时,曾站在一个高坡俯瞰深秋的黄河,“汩汩而过的黄河水显得十分从容,河滩宁静而沉着,那金黄色的沙泥反射出丝绸一般柔软细腻的光泽。黄河水流得很慢,很舒缓,好像从来没有过征战和乱世一样那么宁静”。此时的黄河,象征着中华民族精神的宽广崇高。
淳祐在济南惨案中受伤,在聊城养好伤离开时,看到“东边升起新月,穹庐低垂,罩着一望无际的黄河平原。远山如黛,黄河无声流淌”,伟大的气魄鼓舞并激发着人们保家卫国的崇高情感。抗日战争开始后,小说中多次写到“滚滚东流的黄河水”“誓死捍卫黄河北岸”,呼唤民众投身抗战洪流。
小说结尾,敏之带着孩子们赶赴聊城与淳祐相聚,作者再次对黄河进行了极具张力的书写:“平整无涯的华北平原,浩渺的黄河缓缓地流淌着。正是最冷的季节,河面的冰凌下,水流格外静默而有力量。冬日清晨的太阳淡淡地照耀着冰封的黄河。……太阳越过云层,悬在黄河河道上,闪出一道浓烈灿烂的金光。”黄河以百折不挠的磅礴气势孕育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品格,至此,黄河成为书中代表“中华民族”和“新中国”的象征与图腾。
共产主义论著翻译稿、羊脂玉方壶、黄河,分别象征着理想信仰、爱情婚姻和民族精神,它们成为叙事活动的一部分,承担着推动情节、营造情境、导向结局等叙事功用。小说结合这三个典型意象,在叙事上既有家国建构的宏大叙事,又有日常生活的细腻讲述,通过个体、家庭、国家相互映射的关系,体现对三者的多维观照,完成了对民族、国家、历史的想象与阐释。
三、结语
正是由于个人与家族、民族、时代、历史、文化存在着多重关系,《百川东到海》才在家族小说叙事模式中渗透着对民族历史的深入思考,在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宏大叙事中保持着对个体命运的人文关怀,从而形成了家族叙事与历史叙述交织的特点。小说折射出时代风云下的世相人生,是一部将家族史与个人心灵史、革命战争史相结合,颇具代表性的文学作品。